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1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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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来叫我吗?达莎?”
“我是来找你说说我的伤心事的……”
她俩并肩坐了下来。娜塔莉亚摘下头巾,理了理头发,期待地瞅了达丽亚一眼。这几天达丽亚脸上的变化使她大吃一惊:两颊陷了下去,变成黑青色,额头横着一道深深的斜纹,眼睛里闪着炽热、惊慌的光芒。
“你这是怎么啦?脸都发青啦,”娜塔莉亚关心地问。
“当然要发青……”达丽亚竭力作出笑容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还要锄很久吗?”
“晚半天就可以锄完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达丽亚像抽筋似的咽了一口唾沫,低声急速地讲起来:“是这样……我生病啦……害的是脏病……就是这一次出门传染上的……一个该死的军官传染给我的!”
“放荡出漏子来了吧!……”娜塔莉亚惊讶伤心地拍着手说。
“放荡出漏子来啦……这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不能怨别人……这是我的毛病……这个该死的家伙,一阵甜言蜜语,就把我引上钩了!他白白的牙齿,却原来是只带病的蛆……如今我算完蛋啦。”
“我的可怜的小心肝!这可怎么办呀?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娜塔莉亚大睁着眼睛瞅着达丽亚,而达丽亚竭力控制住自己,看着脚下,已经神色镇定地继续说:“你知道,我在路上就已经察觉到啦……起初我想:也许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自己也明白,咱们妇道人家事儿多,什么样的病都会有的。春天,我从地上搬起一袋麦子,弄得月经就接连三个星期不断,唉,可是这回,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已经显出兆头来……昨天我到镇上去看大夫。真是羞死人啦……如今什么都完啦,小娘子折腾到头啦!”
“想法治啊,这可太丢脸啦!据说,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
“不,我的好妹妹,我的病是治不好的。”达丽亚苦笑一声,谈话中第一次抬起那炽热的眼睛。“我害的是梅毒。这种病是治不好的。这种病能使人的鼻子烂塌……就像安得罗妮哈老太婆那样,你看见过吗?”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娜塔莉亚含泪欲泣地问。
达丽亚半天没有说话。从缠绕在玉米茎上的牵牛花上扯下一朵花,把它紧凑到眼前。可爱的粉红边小喇叭花轻纤、透明,几乎没有一点儿分量,散发着浓郁的、太阳晒过的泥土气息。达丽亚惊愕、贪婪地看着这朵小花,好像是头一次见到这普普通通的、并不起眼的小花似的;她用力鼓起颤抖的鼻翅,闻了闻花朵,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被风吹干的松软的泥地上,说:“你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是吧?我从镇上回来,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都考虑过啦……我决定自杀,这就是我的办法!这当然太可惜,不过看来,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啦。反正是一样,即便能治好,全村的人都知道啦,他们会指我的脊梁沟,背过脸去笑我,像……我这样的女人谁还要呢?我的美貌消失了,干瘦得皮包骨,活着烂掉……不,我不愿意这样!”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跟自己讨论似的,根本没有理会娜塔莉亚表示反对的动作。“在还没有去镇上以前,我就想,如果我害了脏病,我就去治。因此我才没有把钱给公公,我想用这些钱治病,给大夫……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啦。我讨厌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啦。”
达丽亚像男人似的粗野地大骂起来,啤了一口唾沫,用手背擦了擦挂在长睫毛上的泪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就不怕上帝怪罪!”娜塔莉亚小声说。
“上帝,现在对我来说,什么用处也没有啦。他已经碍了我一辈子的事。”达丽亚笑了。娜塔莉亚在这顽皮、狡狯的笑容上,一刹那又看到了从前的达丽亚。“这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总是用造孽和可怕的”最后审判“来吓唬我……可是比我要对自个儿进行的审判更可怕的审判,再也想不出来啦。我活厌啦。娜塔什卡,我活够啦!人们都变得这么叫人讨厌……所以我毫不留恋,很容易对自己下手。我举目无亲。谁也不用牵挂……就是这样!”
娜塔莉亚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要她回心转意,别想自杀的事儿,但是达丽亚起初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说,后来忽然醒悟过来,就怒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别说这些啦,娜塔什卡!我来找你的目的,不是为了叫你劝说我,央告我!我是来跟你说说我伤心的事儿,并且警告你,从今天起,你别再叫孩子接近我。大夫说,我这种病是传染的,我自个儿也听人说过,别叫孩子们从我这里传染上,明白了吗,胡涂娘儿们?请你也告诉老太婆,我自己没有脸儿跟她说。不过我……我还不会立刻就去上吊,不会的,这用不着忙……我还要再活些日子,我还要在世上好好玩玩,跟它告别。要不,你知道,咱们是怎么活的吗?只要还心跳,就瞎活一气,对周围的事情全不注意……我就像个瞎子似的过了一辈子,这回我从镇上回来,顺顿河边走着,当我想到我就要跟这一切分手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睁开啦!我望着顿河,河上的碧波粼粼,河水被太阳一照,银光闪闪,刺得眼睛都不敢睁开。我再转身往四面一看,——主啊,真是太美啦!可是从前我就没有留意过……”达丽亚羞涩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紧握起手,压下已经涌到喉咙上来的哭泣,又开口说起来,声调变得更激昂、紧张:“我一路上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走到村边,看到孩子们正在顿河里洗澡……唉,一看见他们我的心就碎了,像个傻婆娘似的痛哭起来。在沙滩上躺了两个多钟头。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你只要想想……”她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裙子,用习惯的动作理了理头上的头巾。“只有想到死的时候,我心里才痛快一些:到阴世是要见到彼得罗……我就对他说:‘喂,我的好朋友,彼得罗·潘苔莱维奇,收留你的不走正路的妻子吧!”她又带着通常那种下流的玩世不恭的神情补充说:“在阴世他就不能打我了,打人的人是不许进天堂的,是吧?好,再见,娜塔什卡!别忘记把我的倒霉事儿告诉婆婆。”
娜塔莉亚用窄窄的脏手巴掌捂住脸,坐在那里。她的手指缝里,就像松树皮裂缝中的松胶一样,闪烁着泪珠。达丽亚已经走到用树枝编的菜园子门口了,然后又返回来,一本正经地说:“从今天起,我要单独使用一份盘碗吃饭。把这件事告诉妈妈。还有一件事儿:叫她先不要对爸爸说,不然,老头子会大发脾气,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我就更倒霉啦。我从这儿直奔草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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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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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二天,割草人都从野外回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决定吃过午饭就开始往回运草。杜妮亚什卡把牛赶到顿河去饮,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急忙摆好桌子。
达丽亚最后一个来到桌边,在边上坐下。伊莉妮奇娜给她面前摆了一小盘子菜汤,放了一把勺子和一块面包,其余的人吃的菜汤,则跟往常一样,倒在一个公用的大汤盘里。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惊奇地看了妻子一眼,用眼睛瞧着达丽亚的盘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给她单来一盘汤?难道她已经不信咱们的教了吗?”
“你瞎问什么呀?吃你的吧!”
老头子嘲讽地看了达丽亚一眼,笑着说:“啊哈,我明白啦!自从她得了奖章,就不愿意合吃大盘里的菜饭啦。怎么,达什卡,不愿意跟我们合吃啦?”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可以,”达丽亚沙哑地回答说。
“这是为什么?”
“我嗓子疼。”
“哼,这有什么呢?”
“我到镇上去看过医生,大夫告诉我,要分食。”
“我的嗓子也疼过,我也没有单吃过。而且上帝保佑,我的病也没有传染给别人。你得的是什么样的伤风呀?”
达丽亚脸色变得煞白,用手巴掌擦了擦嘴唇,放下了勺子。老头子的这番盘问把伊莉妮奇娜惹火了,便叱责他说:“你怎么跟媳妇儿缠个没完?吃饭你也叫人不得安宁!就像牛蒂花一样缠人,扯都扯不下来!”
“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冲冲地嘟嚷道,“从我来说,你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他气哼哼地把满满的一勺子热菜汤倒进嘴里,烫得他把汤都吐在大胡子上,不成调地大声嚷:“你们简直他妈的连饭都不知道该怎么上啦,该死的东西!谁把刚从火上端下来的汤就端上桌子来呀?”
“你吃饭的时候少说点儿话,就烫不着了啦,”伊莉妮奇娜安慰他说。
杜妮亚什卡看着父亲脸涨得通红,从大胡子里往下持着白菜和土豆块,差点儿没有笑出来,但是其余的人脸色都是那么严肃,使她也忍住了笑,把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生怕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吃过饭以后,老头子和两个儿媳妇套上两辆大车去运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一把长叉子把草挑到车上,娜塔莉亚接住散发着腐烂气味的草捆,把干草在车上踏实。她跟达丽亚坐在一辆车上从田野里回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赶着迈开大步走的老牛远远地走到前面去了。
太阳落到山岗后面去了。黄昏时分,已经割完草的草原上的苦艾气味越来越浓郁,但是已经不像白天那样令人窒息、辛辣,变得柔和好闻了。炎热消散。牛都高高兴兴地走着,夏天的道路上牛蹄子扬起的阵阵轻尘,落在道旁的蓟草丛上。开着紫红色小花的蓟草梢上闪着火焰似的红光。黄蜂在草丛上空飞舞。田鬼一声声地呼唤着,向远方草原上的水塘飞去。
达丽亚脸朝下趴在摇摇晃晃的大车上,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偶尔瞅瞅娜塔莉亚。娜塔莉亚在若有所思地望着落日,她那安详、洁净的脸上闪晃着红铜色的夕照。“看人家娜塔什卡有多幸福,她既有丈夫,又有孩子,什么都有,家里人也都喜欢她,可是我呢——完啦。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哼一声。”达丽亚心里想着,突然产生了怎么使娜塔莉亚伤心、折磨一下她的念头。为什么就该她,达丽亚一个人在绝望中挣扎,无时无刻不在想自己那毁灭的生涯和忍受残酷的折磨呢?她又迅速地瞥了娜塔莉亚一眼,竭力使自己的声调听来亲切动人,她说:“娜塔莉亚,我想给你道歉……”
娜塔莉亚没有立即搭腔。她正在望着落日,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那时候,她还是葛利高里的未婚妻,葛利高里来看望她,她把他送到大门外,也正是这样,夕阳西下,西天边,一片紫色的霞光,乌鸦在柳树上呱呱乱叫……葛利高里骑在马上,往回扭着身子离去了,她含着激动,幸福的眼泪望着他的背影,把手紧按在姑娘尖尖隆起的乳房上,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急速地跳动……所以当达丽亚忽然打破了沉默时,她感到很不高兴,她快快不乐地问:“你道什么歉呀?”
“我干过这么一回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记得吧,春天,葛利高里从前线回来探亲的那一次吗?那天晚上,我记得,挤完了牛奶,我正往屋子里走,听见阿克西妮亚叫我。是的,她把我叫到她家里,死说话说缠着我,非要把这个小指环送给我不可,”达丽亚把无名指上的金指环转了转,说。“求我给她把葛利高里叫去……我的差事——不就这点儿嘛……我就转告他啦。那天晚上,他一整夜……你记得吧,好像他说是库季诺夫来啦,他是跟库季诺夫一起熬了一夜,是吧?全是谎话!他到阿克西妮亚家里去啦!”
脸色煞白的娜塔莉亚一时呆住了,默默无语,手指头在折木草的于茎。
“你别生我的气,娜塔莎。因为我自个儿并不愿意这样做,所以才向你认错……”达丽亚想看看娜塔莉亚的眼睛,讨好地说。
娜塔莉亚在默默地吞咽着眼泪。这件伤心的往事竟又如此突然、猛烈地刺痛了她,使她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达丽亚,只是把身子扭过去,把自己那张被痛苦弄得非常难看的脸掩藏起来。
已经快到村口了,达丽亚心里埋怨自己:“我为什么要引逗她呀,真他妈的见鬼。现在恐怕她整整要哭上一个月啦!叫她就蒙在鼓里过下去算啦。像她这样一条母牛,胡里胡涂地过日子岂不更好。”她想竭力平息自己的话惹出的祸:“你也别太难过啦。这算不了什么!我比你更痛苦万分,可是我还是要骄傲地活下去。而且那天,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他真的并没有见到她,而是去看库季诺夫啦。我又没有跟踪他。既然没有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