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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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什么渡河呢?”
“亏你想得出来!全体骑兵都可以袱水过河。你在哪儿见过骑兵还用乘什么渡河呀?”
“你要明白:我师里顿河沿岸的人并不多。而且奇尔地区的哥萨克也是些不会袱水的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草原上,怎么会批水呀?他们大多数都是一下水就要沉底儿。”
“他们可以拽着马袱过来。从前,演习时候,就这样袱过水,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儿。”
“我说的是步兵。”
“有渡船。我们准备些小船,请放心好啦。”
“老百姓也要坐船过河啊。”
“我知道。”
“你要保证大家都能过河,否则,那时候我就要你的小命!可不能把老百姓留下,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我一定办到,一定要办到!”
“大炮怎么办?”
“把臼炮炸掉,三英寸日径的弄到这儿来。我们弄几只大船,把炮兵连渡到这岸来。”
葛利高里从司令部里走出来,脑子里一直还在想着刚才谈过的那篇文章。
“他们把我们称作邓尼金的帮凶……可是我们究竟是什么货色呢?正是帮凶,一点儿也不冤枉。真理刺痛了眼睛……”他想起了“马掌”雅科夫生前说过的话。那是在卡尔金斯克,有一天葛利高里很晚走回住所的时候,顺便去看看住在广场上一座房子里的炮兵们;他在门洞里的垫子上擦着脚,听见“马掌”雅科夫不知道正在和谁争论,他说:“你说咱们现在独立了吗?哪个政权也管不了咱们了吗?唉!你的肩膀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个不能吃的老倭瓜!告诉你吧,咱们现在是没有家的野狗:有时候狗得不到主人的欢心,或者是因为淘气,从家里跑出去了,可是跑到哪儿去呢?不能到狼群人伙——一是因为有点儿害怕,二是狼这玩意儿是野兽世家,可又不敢回到主人家去——怕为淘气挨打。咱们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你记住我的话:咱们会把尾巴像鞭子似的夹在肚皮底下,爬到士官生那儿去,央求说:‘老兄们,请收留下我们吧,行行好吧!’准会有这一天!”
葛利高里自从在克利莫夫卡战役中砍死了几个水兵以后,一直处在一种冷漠无情的心理状态中。一天总是耷拉着脑袋,笑也不笑,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也没有。有那么一天,突然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被害感到非常痛苦,惋惜,但是后来连这也都消失了。于是他生活中惟一留下的东西(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就只有正死灰复燃的、不能抑制的对阿克西妮亚的热爱。只有她在向他招手,就像在秋天寒冷的黑夜里,草原上遥远的、颤抖的簧火在向旅人招手一样。
就是现在,他从司令部往回走着,又想起了她,心里想:“我们突围出去,那她怎么办呢?”于是没多加考虑,就断然决定:“叫娜塔莉亚带着孩子和母亲留下来,我把阿克秀特卡带走。我给她一匹马,叫她跟着我的司令部一起走。”
他渡过顿河,到了巴兹基村,回到住所,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克秀莎,我们也许不得不撤退到顿河左岸月n 你就扔掉一切财物,到维申斯克去、到那里去找我,跟我在一起。”
葛利高里用樱桃酱把信封好,递给普罗霍尔·济科夫,满脸通红,皱着眉头,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掩饰自己的窘态,说:“到鞑靼村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阿司培霍娃·阿克西妮亚。你要偷偷交给她,不要让……譬如说,别叫我家里的任何人看见。明白了吗?最好是夜里送给她。不要回信。还有:我给你两天假。好,去吧!”
普罗霍尔走去备马,但是葛利高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把他喊了回来。
“顺便到我家里去一趟,告诉我母亲或者娜塔莉亚,叫她们趁早把衣服和其他贵重的东西运到河那岸去。把粮食埋了,牲口也袱水赶过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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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大浪淘沙E书制作,仅供好友。
第五十九章
五月二十二日,整个右岸的叛军开始撤退。有些部队是且战巨退,在每个村头上都要抵挡一阵。草原地带各村的老百姓都惊慌万状,向顿河岸边涌去。老头子和婆娘们套上家里所有的车辆,把箱子、家具、粮食和孩子都装到车上。从牲口群和羊群里挑出了些牛羊,顺大道旁边赶着。庞大的辎重队走在军队的前头,向顿河沿岸的村庄滚滚撤去。
根据总司令部的命令,步兵提前一天开始撤退。
鞑靼村的步兵和维申斯克的外来户战斗队,五月二十一日从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切博塔廖夫村撤了出来,一气走了四十多俄里,就在维申斯克镇的大鱼村停下来宿营。
二十二日,从大清早起,苍白的雾气就遮蔽了天空。雾蒙蒙的无空连一片云也没有,只是在南边顿河沿岸群山顶上,在日出以前,浮出了耀眼的粉红色的云片。伸向东方的那边好像是鲜血染的似的,闪着紫红色的光芒。太阳从左岸被露水浸凉的沙丘后面升了上来,云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秧鸡在牧场上尖声叫着,尖翅膀的鱼鹰像一团团的蓝色的棉絮,落到顿河浅滩地方的水里,再飞向高空的时候,贪婪的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小鱼。
到中午时分,天气却变成五月里少见的炎热。就像是大雨将至那样闷热。逃难的车队在黎明以前,就从东方沿顿河右岸向维申斯克滚滚而来。黑特曼大道上车声辚辚。从山上一直到河畔的草地是一片马嘶、牛叫和人语声。
维申斯克的外来户战斗队,大约有二百名战士,一直还在大鱼村没有动。上午十点钟收到维申斯克传来的命令,叫战斗队转移到大雷村去,在黑特曼大道和街道上设置岗哨,拦截所有逃往维申斯克的役龄哥萨克。
逃往维申斯克的难民车辆,像潮水似的涌到了大雷村。浑身尘土,被太阳晒黑的婆娘们赶着牲口,骑马的人走在大道两旁。车轮的吱扭声、马嘶声、牛羊的鸣叫声、孩子的哭号声、车上拉着一同撤退的伤寒病人的呻吟声,冲破了这个隐蔽在无数樱桃园里的小村肃穆的寂静。这片奇异的声调、混杂成一体的喧声使村子里的狗都把喉咙叫哑了,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扑向每一个行人,从胡同里就跟着大车跑,为了解闷儿,一直把车辆送出很远,才算罢休。
普罗霍尔·济科夫在家里住了两天,把葛利高里的信交给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并把口信转达给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五月二十二日就离开家去维申斯克。
他盘算着在巴兹基可以遇上自己的连队。但是大炮的轰隆声隐约地传到顿河边来,这炮声好像在不远的奇尔河沿岸什么地方响。不知道为什么,普罗霍尔很不愿意到进行战斗的地方去,他决定到巴兹基,在那里等候葛利高里率领第一师退到顿河边来。
一路上,直到大雷村,普罗霍尔都是慢腾腾地走着,许多逃难的车辆都追过他去。他不慌不忙地,几乎一直是缓步而行。他用不着去急赶。从鲁别任村起,他就跟着不久前才组建的霍皮奥尔河口团的司令部一同走起来。
司令部的人分乘一辆轻便马车和两辆四轮马车。车后拴着六匹备着鞍子的马。一辆四轮马车上装运的是文件和电话机,那辆轻便马车上拉着一个受伤的。上了些年纪的哥萨克,还有一个瘦得可怕的、鹰钩鼻子的人,戴着灰色羊皮军官帽子的脑袋总是离不开马鞍褥子。看来,他是伤寒病刚好。躺在车上,把军大衣一直裹到下巴;突出的苍白的额角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的瘦削的鼻于上落满了尘土,但是还一直在要求用暖和东西把他的脚裹好,他用粗大的、青筋嶙嶙的手擦着额上的汗珠,不住地在骂:“你们这些混蛋!畜生!风直吹我的脚,你们听见了没有?波利卡尔普,你听见了吗?给我用毯子盖上!我是个强壮的人,有用的人,可是现在……”他用一种陌生的。像所有大病初愈的人的严厉目光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那个名叫波利卡尔普的人,是个身材高大英俊的年轻旧教徒,马走着,就跳下来,走到马车跟前。
“您这样会着凉的,萨莫伊洛·伊万诺维奇。”
“盖上,跟你说啦!”
波利卡尔普驯顺地执行了命令,就走开了。
“他是什么人?”普罗霍尔眼睛看着病人,问他。
“梅德维季河日镇的军官。他在我们司令部工作。”
霍皮奥尔河口地区秋科夫诺、博布罗夫斯基、克鲁托夫斯基、济莫夫诺及其他各村的难民也都跟着司令部一起走。
“喂,你们这是他妈的往哪儿逃啊?”普罗霍尔问一个坐在装满各种家具的四轮大车仁的难民老头子。
“我们想去维申斯克。”
“派人请你们去维申斯克啦?”
“亲爱的,请是没有请我们去,可是谁愿意等死呢?你要是大难临头,恐怕也要逃的。”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往维申斯克跑?你们就近在叶兰斯克过河到对岸去,不是更快吗?”
“坐什么过河?人们都说,那儿没有渡船。”
“那么到维申斯克去坐什么呢?他们会把渡船让给你去运这些破烂儿?把军队扔在岸上,倒用渡船去渡你们和大车过河吗?老大爷,你们真够胡涂啦!你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上哪儿去,干什么,瞎撞一气。喂,你车上堆了些啥玩意啊?”普罗霍尔走到一辆大车跟前,用鞭子指着那些包袱,气哼哼地问。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衣裳、马套、面粉,过日子用的、种地用的,样样俱全……什么都不能扔呀。否则等回来的时候,就只好守着一座空房子了。所以我才套上两匹马和三对牛,把能装上的东西都装上,叫婆娘们坐上车,就走啦。好人哪,要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挣来的,流泪流汗挣来的,怎么舍得扔掉?如果可能的话,我连屋子也要带着走呢,免得落到红党手中,这些该死的东西!”
“好吧,譬如说,你干吗把这个大筛子也带着走啊?还有些椅子,你带着它们有什么用处?红党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
“可是也不能留下呀!唉,你真是个怪人……要是留下的话,他们不是把它毁了,就是烧了。不,我不能叫他们打我手里发什么财。叫他们吃点苦头儿吧!我把什么都拉个一于二净!”
老头子朝那两匹体壮膘肥、懒洋洋地挪动着蹄于的马挥了一下鞭子,掉过身来,又用鞭子把指着在后面走的第三辆牛车说:“你看那个包着头巾赶牛车的姑娘,——那是我的闺女。她那辆车上装着一只母猪和几只小猪。母猪本来怀着崽,大概是我们捆它和装车的时候,把它伤了,所以夜里就下小猪了,干脆就在车上下崽啦。你听,小猪崽在叫哪!不,红党别想在我身上发洋财,见他们的鬼去吧!”
“老大爷,你可别在渡船旁边碰上我!”普罗霍尔恶狠狠地盯着老头子大汗淋漓的宽脸说。“你要是碰上我,我就把你的母猪、猪患和所有的财物都扔到顿河里去!”
“这是为什么呀?”老头子大为惊骇地问。
“这是为了别人都在牺牲,什么都丢了,可是你这个老鬼,却像只蜘蛛一样,什么都要随身拖着走!”平常总是那么温顺、安稳的普罗霍尔突然喊叫起来。“这些可恶的粪虫……我恨透啦!就像往我心里插了一把尖刀一样!”
“走吧!快走吧!”老头子哼哼着扭过身去,怒冲冲地说。“遇上了这么个长官,他要把别人的东西都扔到顿河里去……我把他当成好人……我的儿子是个司务长,现在带着连队阻拦红军哪……请你赶快往前走吧!用不着见了别人的东西眼红!自个儿多积攒点儿,就不会见了别人的东西眼红啦!”
普罗霍尔催马驰去。小猪在后面吱儿吱儿刺耳地尖声叫个不停,母猪惊慌地哼哼起来,小猪的尖叫声像锥于似的刺进他的耳朵。
“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哪儿来的小猪啊?波利卡尔普!躺在马车上的军官痛苦地皱着眉头,几乎要哭出来,大声喊。
“从牛车上掉下来一只小猪,车轮把它的腿轧断啦,”骑马来到跟前的波利卡尔普回答说。
“去告诉他们……去,告诉小猪的主人,叫他把小猪宰掉。就说,这儿有病人……已经难过得要命,又弄些猪来乱叫。快去!骑马去!”
普罗霍尔来到轻便马车旁边,看见那个鹰钩鼻子的军官正在皱着眉头,目光呆滞地听小猪叫,看到他正竭力想用自己的灰色羊皮帽子捂严耳朵……波利卡尔普又跑了回来。
“他不肯宰,萨莫伊洛·伊万内奇。他说,小猪的腿会长好的,如果长不好的话,晚上再杀掉它。”
军官气得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