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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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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巴将水桶放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头也不抬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并将脱下的衣服扔在马槽边的柱子上。我就在三五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汉巴的赤身裸体,我顿时脑袋都大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汉巴竟然在这里洗澡!我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我的目光越过黑嘎的背脊,一览无余地将这个男人的裸体尽收眼底。因为处在那样一种方位和角度里,我已经无法选择。

  汉巴竟然哗哗啦啦地洗起来,面对着黑嘎,却无视黑嘎的存在,不停地弯下腰把头钻进水桶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唤声,这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他在洗头洗脸,然后从水桶里钻出来,狠劲地甩头上的水,甩出的水珠子四溅,从黑嘎背上飞跃过来,溅到我的鼻子尖上,我悄悄伸手抹去。

  汉巴不停地弯腰直腰,用毛巾在身上浇水,那样子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痴愚地忙碌着。我想,他如果站在一个蓬勃奔放的水龙头下,水注尽情地流过他的身体,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致,他一定会快活地吹起口哨,或者默然无声地自我陶醉。可是此刻他什么表情也没出现,只是茫然无序胡乱地洗一遍,大概是洗累了,就挺胸收腹地站立,双手交叉着开始搓揉自己的身体,他舒展着胳膊和双腿,有节奏地搓着,伴着长长的喘息。好像洗澡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压迫和痛苦。

  黑嘎对这种情形,似乎熟视无睹,毫无表情地默视着外面的月亮。

  汉巴突然弯下腰,双手抱起水桶,将水桶举过头顶,哗啦一声,水从头到脚淋下来。汉巴在静默中站立,好像被水浇蒙了,傻愣地站在那里。

  月光照着一个水波粼粼的人。他的皮肤上闪动着水的光华,像古代的一种珍贵的绸缎,无比轻盈地横技在这个体魄强悍的男人身上,使他的身体的每一处凸起的肌肉和凹陷的暗影,都呈现着一种古怪的神奇。

  我突然发现了马槽旁的墙上晃动着一个神秘的黑影,这个黑影起源于汉巴,从他的两胯之间悄然耸立,又被月光横扫过来,一丝不苟地映在墙上的,这使我想起一个词——强健。这词像一把神秘的匕首,在时间和月光之间游七,突然刺穿我敏感而惊愕的神经。

  映在墙上的那把匕首,突然因汉巴身体的转动而消失。

  汉巴取下柱子上的衣服,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提起水桶,竟然光着身子大摇大摆地朝屋门走去。他的裸背在月光下,简直就像一艘在黑暗中扬帆前行的大船,那种沉稳的力度使我动魄心惊。

  汉巴进门之后,门啪一声响关上了,我从惊愣中冷静下来。我的脸上布满了汗水,眼睛灼热发痛,好像刚刚大哭了一场,或者经历了一场恐怖事件。

  黑嘎也许感到了我的异样,它侧过头看我,用吻部吻我的头发,发出一声轻唤。我在一匹马跟前感到无地自容。

  这样的夜晚发生的一切,令我猝不及防,我无法明白,一个在白天穿着衣服的男人和一个在夜晚脱去衣服的男人,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不可混合逆转,他们同样是一个人,却有着那么深刻的不同,哪一个更真实?这在我的心里留下很深的疑惑。

  那一天夜里,我云雾飘渺一般地离开马厩,回到屋里,一整夜未眠,我思考了有关男人和女人的话题。

  夏天果真下了一场透彻的雨,来去凶猛的雨势将戈壁横扫了一遍,使戈壁整个地浸泡在湿漉漉的泥腥味中。到傍晚时分,雨停了,天空碧蓝纯净,清爽的风从头顶上浩浩而过,人在这种环境中容易物我两忘。

  就在这样幽静的傍晚,汉巴在路过那片雨后的胡杨树林时,发现了秋莎。

  汉巴是在八年前见过秋莎的。那阵汉巴是马车夫,八年后的这个傍晚汉巴在胡杨林里见到秋莎,内心自然是百感交集,后来汉巴细细琢磨之后就觉得,好似有一种不可逆转的东西一直在暗中悄然与他潜行,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汉巴心里很茫然。

  据汉巴后来说,那天他从牧场回归,与黑嘎路过胡杨林的时候,黑嘎突然无端地烦躁不安起来,踌躇不前地打着喷,汉巴感到很奇怪就从马背上跳下来,黑嘎就侧过头看了汉巴一眼,掉头就朝林子里去。汉巴对黑嘎刚才看他的那一眼大吃一惊,他知道黑嘎不轻易这么看人的,汉巴就跟着黑嘎走进林子,走到胡杨林深处的时候,汉巴就明显地感到阴森森的寒气朝他弥漫过来,天霎时就黑了下来。

  黑嘎在一棵弯曲如弓的胡杨树前停下,接着汉巴迎头就看见了吊在树上的女人,汉巴第一眼就认出是个女人,是因为上吊的人满头飘零的长发正在晚风中拂动。汉巴不假思索就弯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将悬在女人头顶上的绳子割断了,接着坠落下来的女人像一个湿透的面袋扎进他的怀里,使他猝不及防地抱着女人沉重地倒在地上。

  汉巴从女人的身体下爬出来,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就发现女人的嘴角溢出血来,流进脖子里,脖子上有一圈醒目的勒痕。

  汉巴伸手摸了摸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冰凉而僵硬。汉巴就站起来四处张望,他认为女人死了,由于当时天黑,汉巴没有看清楚上吊女人的面孔,只凭感觉是一个年轻女人。汉巴吸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黑嘎,他说,这是谁?为什么跑这儿来上吊?

  黑嘎在一旁静默地望着他,“哞嘿嘿”轻声叫了一下,沉默地望着主人。

  当汉巴蹲下再次看女人的面孔时,就惊愕地发现这个女人是秋莎。

  汉巴认识秋莎是在八年前,秋莎刚从上海来到戈壁滩。汉巴当时是马车夫,他把秋莎他们从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汽车站接到农场的。一群说着鸟语的上海人中秋莎最惹人眼花缭乱,她的眼睛很大,总是凄迷而无所依傍地东张西望,当她看到汉巴时,眼睛里就闪出略微的惊喜,她冲汉巴笑了笑,汉巴的脸訇就红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这个偶尔说一两句鸟语的女孩。秋莎走近汉巴,她对汉巴说,如果在上海,你一定会被大导演看中,你简直有惊人的特别……你就生长在戈壁滩吗?

  汉巴呆怔地点头,他明显地闻到了秋莎身上一股从城市带来的味道,这种味道使汉巴心烦肺躁,他慌乱地东张西望,当他平静之后,内心几乎痛苦地想到——这个女人能做汉巴的老婆该多好啊!这种声音瞬间在汉巴胸中扩大千倍地嚎叫起来,这种嚎叫甚至令他双臂发抖。他看见秋莎在对他笑,他就低下了头,一股委屈和酸楚冲进喉咙里,使他痛苦难忍,他转过身匆匆离开。

  这是汉巴第一次见到秋莎的情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人,被这个女人的出现,如刀一般在心里剜了一下。再后来汉巴就没见到秋莎了,他先听说她去了牧场,后来听说她在某个医疗队里,后来又听说去了天山某牧场,最后他知道了秋莎是旧上海一个造船厂厂长的私生女。当汉巴再次见到秋莎,就是在这雨后的胡杨林里,她吊在树上的模样了。

  汉巴看着秋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满脑子飘浮着当初她说鸟语的样子,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发现秋莎的眼睛裂开了一条缝,眼神迷茫而凄楚地看着他。这种眼神使他感到了害怕,他大声叫道——你还活着吧?

  秋莎仍然无声无息地从一条缝里看着他。他忽一声站立起来,对着静默的天空痛苦地嚎叫一声,当他低下头时。秋莎已经睁开双眼了。也许秋莎认出了汉巴,她的嘴角闪出一丝笑意,汉巴看着这种笑意,心在那一刻里碎了。

  秋莎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她吐了一口血。

  汉巴将秋莎扶起来坐在地上,身靠在他怀里。他觉得这个女人一点热气也没有了。

  汉巴说:“你为什么吊在这里?”

  秋莎无声地流起泪来,汉巴低头看见秋莎脸上急速下滑的泪行,就不好再问了。流泪的女人让汉巴心痛如揪。

  流完泪的女人,突然仰起头,睁大眸子望着这个抱紧她的男人,对这个男人说:“我已经怀孕七个月了,你能不能娶我?看来我是死不了了。”

  汉巴的目光往下滑,就看到了秋莎隆起的腹部,顿时就一股热直往头上蹿,久久之后,汉巴对怀里的女人说:“我娶你。”

  当天夜里,秋莎在汉巴的床上生下来一个已经死去的小胎儿。两个八年未见面的人,突然面对一具僵死的胎儿不知如何是好。主要是汉巴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两人呆愣许久之后,秋莎说:“你拿一把铁锨,到戈壁滩上挖一个坑,把他埋了。”

  秋莎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不是让汉巴去埋葬一个婴儿而是其它。

  汉巴当天夜里就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人儿埋葬了。

  汉巴从此就有了女人。第二天他就把娶秋莎的事告诉了所有的人。当时我在遥远的草原上,与黑嘎在一起,不知道汉巴要娶秋莎的事。

  其实就在汉巴有了女人这天夜里,我心中正在预谋着一件事,并很快将预谋变为了现实。趁月黑风高时,我偷偷摸出了知青点,潜进了拴着黑嘎的马厩。当时黑嘎正在吃着饲料,它安详地在黑暗中盯着我,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向它的,抱住它的头,抚摸它光滑平顺的脖颈,也许它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不习惯地歪着头,发出不可理喻的“哞嘿嘿”的叫声,这种叫声极其宽厚和温柔,我很感动,紧张地喘气,我踮起双脚去抚摸它修长的脖子和高耸的肩脊,然后轻轻地拂动它茂密而柔顺的鬃毛,也许黑嘎领悟到了我的千般爱意和万般柔情,它侧头,望着我,它闪动的眼波显得那么深情。我抱住它,它坚实的体魄传递给我一种力量,我知道这种力量正神秘而奇特地牵引着我朝它靠近,自从见到它那一天起,这种力量就在我与黑嘎之间产生了一种情愫,使我不可抗拒。

  我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从马厩的墙上取下马鞍,安放在黑嘎的背上。黑嘎兴奋异常地打着喷,它已经意识到我要带它到什么地方去了。

  因为在此之前,我已在暗中多次窥视过汉巴套鞍子的全部过程,就连拍拍黑嘎的细节我也没有放过,这是在套鞍完毕之后,出发之前的动作,这是一种默契,惟有汉巴与黑嘎之间才明白,也许没有这种拍拍前额的动作,恐怕谁也无法将黑嘎从马厩里拉出来。我轻轻拍过黑嘎的前额之后,它就发出兴奋的“哞嘿嘿”的叫声。我轻声对它说:“免了免了,兴许汉巴正在做梦呢!”

  我和黑嘎走向寂静的荒原,雨后的原野显得那么滋润和恬静,走了一段路之后,月亮出来了,当空悬照着,戈壁滩显得明净而清晰,我仰首悬望空中一轮皓月,心中简直可以用美满去形容。我和黑嘎缓缓地行走着,我的内心涌动着想对黑嘎诉说点什么的冲动,可是我太激动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把头靠近黑嘎的脸颊上,倾听它平静而均匀的呼吸,我对它说:“喂,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让我如此着迷?”我开心得发出了笑声,黑嘎用脸颊轻轻地蹭我的发梢,它的样子显得那么认真和温情,一下子就使我心动,我敢说,在那一瞬间,我与黑嘎的心灵是相通的,一股热泪从我心底里涌出来,我将面孔贴在它的脸颊上,任泪水流淌,泪珠掉进它黑亮的皮毛上,闪闪地坠落下去。

  黑嘎默默地依傍着我,也许在那一瞬间,我们彼此理解了对方的孤独,也许正是这种孤独,才使我们一见如故,只有一颗孤独的心抚摸另一颗孤独的心的时候,才有这般无语的默契。

  久久之后,黑嘎冲我发出亲昵的“哞嘿嘿”的低唤。它扬了扬前蹄,我明白它让我上马,我高兴极了,我抬起腿很吃力地登上马镫,翻身跃上马,我完全忘了我从未骑过马,并完全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骨头折断的危险。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我突然觉得高耸入云一般地升腾,黑夜呼一声从我眼前退去,我仿佛驾驭着茫茫黑夜,天马行空般的腾飞……

  这其实是我跨上马之后瞬间的幻觉,实际上我坐在马背上之后,惴惴不安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地四处张望。黑嘎是一匹善解人意的马,它感到了我的不安,它开始轻轻地迈开步子,四平八稳地走起来,走进一片开阔的平地,月光将地上的植物映照得清晰可辨。我由紧张害怕,慢慢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我简直想放声歌唱,我立刻明白了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为什么爱唱歌。

  一股力量使我双腿有力地一夹,黑嘎便快速地跑起来,而且越跑越快,我前倾着身体,拉紧缰绳,一下子冲进一个风声啸啸、天晃地摇的境界中去。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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