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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人间水域-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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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所以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可是,实际上在他的谈吐中,时常有一些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象咒语一样的话掺杂其间。为此人们说他自命不凡。有时他还故弄玄虚,把话讲得让人听不懂。这是他使讲话富有权威性的诀窍。
  在此期间,文子脸上泛起斯文的微笑,听着老师讲话。她的眼睛入神地望着连洋,安详地端坐着。
  弟子们都了解连洋和文子的关系,于是三个人同时会意地要向连洋告辞。
  “喏,继续下去不是挺好吗?”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挽留他们。
  “我可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和大家一起聆听老师讲话最愉快不过了。您说呢,老师!”
  “啊,嗯。”
  连洋泰然自若。
  “今天夫人不在吗?”
  “啊,嗯。”
  “啊,是吗。如果是这样,我来沏茶吧!”
  “好,好。”
  “喂,诸位!多呆一会吧!老师也是这个意思呦。您说呢,老师?”这回老师却未吱声。连洋一直面无笑容,只是不时地向烟灰缸里抖着烟灰。
  “请到这边来!”
  连洋在男弟子们走了之后,仍然面无笑容地喊了文子一声。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般。
  “是,有事吗?”
  文子抖动连衣裙的下摆,从地毯上站起来,走到连洋身边坐下。连洋慢慢地将烟嘴放到烟灰缸旁边,伸出青筋暴突的手。
  “是,是要这样吗?”
  文子把连洋的手紧紧握到两手之中,连洋嘴边第—次露出似笑非笑的喜色。他的头象木雕的一样一动不动。
  “听说你和市泽庸亮一起参加了玉堂书画展啰。”
  连洋耳语般地问道。
  “是的。恰好在会场入口处遇到了市泽先生。”
  “青洋说看到了你们,回来后向我报告了。不光是青洋,河村由起子、末永胜子、樱田美智子等,都给我说过,看来你和市泽庸亮很投机呢。”
  “唉呀!老师,您吃醋了吧?没有的事,都是谣言啊。
  她满脸堆笑地说。
  “是不是谣言我不清楚,不过,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很不平静。那天晚上,我脑子里浮现各种想像,很不是滋味呢。”
  “你真傻,老师!有什么好多心的?大家都把我看成眼中钉啊,甚至连青洋先生也这么说,实在可恨。”
  “你和市泽庸亮真的没事吗?”
  “那还不是当然的吗?他仅仅是好心好意地看待我的艺术。”
  “那可危险!市泽庸亮是少有的女人迷嘛。”
  “我可和艺妓不同。我严格坚持老师教诲的艺术。”
  “净说漂亮话!不要骗我这老人了。喂!文子,你可是我的情人。你变得了不起,都是我使的劲啊。”
  “我很明白,老师。您不这么说,我也永远感激您。”
  “忘恩负义,就不是人。怎么样,文子?如果你和市泽庸亮鬼混到一块,我就说你是我的情妇,把你搞臭。我是第一个和你好的男人。”
  “我不愿意听,老师。您用那样的表情说那样难听的话。”
  “我说,你的衣服很合身啊。同和服相比,另有一番情趣,看来年轻多了。来,来,再靠近一点!”
  连洋的老脸上泛起红润,眼睛闪闪放光。他的眼下肌肉松弛,形成两个眼泡;从鼻子到厚嘴唇两边的皱纹异常明显:喉结突出,周围布满松弛的皮肤,可是皮肤上却闪耀着如同青年人一般的光泽。如今,他坐在文子身边,眯缝着眼,似笑非笑。
  “今天夫人很晚才回来吗?”说着文子抿嘴一笑。“噢,是到孩子那里去了。可能很晚吧!”
  连洋所说的孩子,就是儿子青洋。青洋的家在池之端,
  “怪不得老师今天格外轻松呢!”
  “你也知道这种情况啊。。
  “啊,……”
  “文子,帮我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好吗?”
  连洋突然说。
  “啊,要出门去?”
  “嗯。你大概知道吧,旧货店的悠久堂通知我,说以前我想看的中国古画帖现在有货了。”
  “若是那样,让对方派人送来不就行了吗?”
  “不,还是我去吧!到了那边,兴许还有想看的别的东西呢!再说,也好久没有同你一块走走了。”
  “今天您身体好吗?”
  “比一个月前好多了。那就快给我收拾吧!”
  文子走进里面的房间。这家的情形,她了如指事。她从衣柜里取出连洋的绸和服及和服裙,然后吩咐女佣快些叫出租汽车。
  “来吧!先换衣服!”
  文子给连洋解开带子,脱去穿着的和服,换上长内衣,连洋像木雕偶人一样挺立着。
  文子蹲下,给连洋一只脚一只脚地穿布袜子。老人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依次抬着两脚。另一只手放在文子低垂的头上。
  “老师,别这样!”
  文子小声嗔道。
  “听话,老实些!”
  连洋依旧面无笑容,他的喜怒哀乐从不反映到脸上,这已成为弟子们对他的定评。就连和文子接触,高兴的时候也只是在眼角、嘴边流露出近似微笑的一点变化。
  文子给连洋穿上和服裙子、外褂,最后结上系带。
  “好了。”
  文子轻轻拍着连洋的肩膀。
  “车子来了吗?”
  连洋这才开口说话。
  “是的,来了。刚才阿君来告诉的。”
  “你牵着我的手!”
  连洋把暴着青筋的手,从袖中伸出。
  “老师,夫人不在的时候您总是象个淘气包。”
  “因为我喜欢你。喂,文子!”
  连洋那下垂的嘴唇动了动,
  “可能有些啰嗦,你如果被市泽庸亮勾了去,我会发疯的!”
  “别吓唬我!老师,您的心很年轻啊!”
  “别老拿我当老人。可我还是你的恋人呢!”
  “老师您靠得住吗?别的女弟子中,不是也有钟情的吗?”
  “别胡扯了。除了你以外,对谁也没有动过心。因此,听说你和市泽庸亮近乎,我担心得不得了。”
  “没关系,老师您和市泽不一样。您不是艺术家吗?我也是一个勉强算作现代水墨画家的人,准备终生献身于这项艺术。我怎么能抛弃老师您呐?”
  “是的,如果你背叛了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让你在这个领域里出头。你懂了吗?”
  “是的。”
  就连一向沉着的文子,听了这番话也不免神情紧张。
  可是,她马上露出笑脸说:“我永远记住老师的大恩,请放心好了。”
  “那么,准备出去吧!啊,文子我以往对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明知别人会说坏话,我还是给了你最高的奖赏。是我的力量使你有了今天的成就和名望。文子,我虽然没有给你钱,但我引你走上了金钱买不到的荣誉大道。”
  “您的大恩我刻骨铭心。为了不辜负您的恩典,我正努力干呢。当然,我也晓得背后有各种流言和中伤。正因为这样,我才决心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画家,来证明老师的眼力不错。”
  “就该这样。你有这种决心,我扶持你也是很值得的。”
  这番对话,是他俩手拉手穿过连洋家那长长的走廊时说的。
  连洋把脚伸进文子预先摆好的新木屐里。为了使他穿时方便,文子还蹲下身给他松了松绊带。
  在乘上车子之前,连洋全由文子一人照顾,女佣和司机只在一旁观望。
  文子连抱带扶地把连洋弄上车。接着自己也坐在他的身旁。
  “司机,到京桥去!”
  一旁送行的女佣阿君,从刚才起就尴尬地不知看哪儿好。
  车子爬上霞町的坡道时,连洋伸过手来握住文子的手,用力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力气之大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文子。”
  连洋说道,
  “从悠久堂出来,到哪里去呢?”
  这话并非对文子说的,而是连洋面向前方自言自语般地说的。
  “老师,您原来不只是去悠久堂啊?莫非去悠久堂是借口不成?”
  文子的嘴边浮现出微笑。
  “哪里,是想去悠久堂看一次的,因为好长时间没去了。”
  “老师也有些不好意思吧?”
  “可以这么说。我已是老人,因此在你这样的年轻女人面前有些自卑感。”
  “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文子轻声说道。
  “您自得病以来,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会吃不消的。”
  “你这么说,是不是和市泽鬼混到一起了?”
  “我不愿听!一开口就是市泽、市泽。我不是说过和那人什么也没有吗?我可生气了!”
  文子微微动气地说。她看到车窗外下午的阳光普照大地,不由得想起今晚九点左右平太郎要到自己家来的约定。瞬息之间,她陷入忧郁之中。
  9
  车子到达悠久堂门前。
  悠久堂是以经营古书画为主的古董店,店堂前面建有古董店特有的,类似茶道茶室的陈列室。里面铺着镶边的席子,上面撰著投入插花①的花瓶,在涂了聚乐土②的墙上,挂着镶有镜框的黑底金字手抄经文,上面注有制作年代和祈祷人姓名。由于它是卷末,因此非同一般。镶边草席上长长地摆着一幅山水画长卷。不用说,这是复制品。
  ①投入插花是日本花道的一派,这种插法尽量保存花的自然样式。
  ②“聚乐第”附近产的土。 “聚乐第”是丰臣秀吉于1587年建于京椰的豪华宅第。这种土多用作日本式墙壁的涂料。
  商店的正门装了现代化的大玻璃门,
  文子牵着连洋的手推开玻璃门。正面纵向地排列着架子,上面高高地堆放着日本书及法帖等。
  连洋走在前面。尽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柜台,柜台里坐着秃顶的店主和年轻的带班。
  店主一见连洋,弹簧般地站了起来,走出柜台,搓着手向他连连施礼。下届艺术院委员最有希望的候补者杉尾连洋,不久将成为水墨艺术界的头号人物。经营古书画的悠久堂,无疑把他的到来看作神仙下凡一样。
  “实在是,先生!”
  主人眯起细眉下的双眼,不停地弯着胖墩墩的身体。
  “大驾光临,不胜荣幸!请吧!”
  连洋微微点头致意,但仍站着不动。
  “听说你这里进了罕见的画帖,因此来看看。”
  连洋的发音,没有高低也没有起伏。这些话从他那微微下垂的嘴唇中吐出,听来更觉庄重。
  “哎啊,您特意前来,实在诚惶诚恐。其实,只要您的弟子打个电话来,我就马上送到府上请您过目。”
  “哪里,那件当然要看,可是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很久没到古书店来了,我想来转转。”
  “实在不敢当。只有连洋先生才有这样的雅兴。身为泰斗的人,的确与众不同。”
  “你真会说话!”
  “哪里,这是实情。现在的年轻人,自己不爱学习,却一味追求新的东西,而且自己觉得……”
  悠久堂说着,忽然发现了连洋身后的文子,连忙将话止住,并换作笑声。
  “嘿嘿嘿嘿,欢迎,欢迎!”
  他重新向文子恭敬地施礼。
  “请吧!东西在二楼,只好有劳大骂,实在抱歉!请上楼吧!”
  连洋点点头,沿着身边的西洋式楼梯,迈动着脚步。主人立即尾随于后,以便在这位老头失足时从后面扶住。
  从来到柜台前时起,文子就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位客人。不,那人的身影,早在进入店内时就映入眼帘。那个顾客正在观看年轻店员拿出来的画帖。当看到他的侧脸时,文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并停下脚步。
  那个男子三十岁上下,未施发蜡的长发蓬松地垂到脸上。他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和消瘦的脸庞,再加上一个高高的鼻子,使他的容貌线条清晰。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的侧脸使人感觉笼罩着阴影。
  那男子穿一身半旧的西装,裤子的裤线已不明显,未系领带,脖口露出草绿色衬衣的领子。
  连洋已走到楼梯的上半部。和服裙子的下摆在扶手支柱间晃动。
  文子向连洋方向看了一眼,但仍没有跟上去。
  年轻店员看到文子犹豫不决的样子,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情。
  男子掀着画帖,无意中抬头看了文子一眼。他那宽宽的额头上垂着长发,深陷的眼里闪着光辉,但毫无笑意。他马上漫不经心地将眼光移动画帖上去了。
  文子像是很快下了决心,立即走到男子落座的椅子旁。
  “岛村君!”
  文子脸上露出亲切和怀念的表情,
  “好久不见啦。”
  男子再次将视线从画帖移到文子身上。还是刚才那副炯炯有神的眼光。
  “是你啊!久违了。”
  他嘴角上浮现出一缕嘲弄人的、异样的微笑。
  “你已经发觉我到这里来了吧?”
  “哪里,一点也没有。现在才知道。”
  青年说道。稍加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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