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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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你来的?”人家的警惕性当然很高,不会轻易相信我一个人的话,把一只手电正正地照着我的脸,极是严厉地向我问着。
“是我自己自愿来的,我怕小猪娃们挨冻?……”我还想往下说,但是对方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赶紧回去,不知道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吗?下雨天,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着才是好表现,谁让你出来乱跑的?若不是看你留着分头,我一定要把你带到一个地方去的。”这里面局外人就不明白了,在这个农场里,右派虽然也是改造对象,但可以留分头,刑事犯罪分子,无论罪行轻重,送进来就剃光头,敌我矛盾敌我处理的,剃光头;内部处理,才有资格留分头。
谢天谢地,我总算没有惹出大祸,乖乖地抱着我的湿被子,老老实实地,我只有往回走了。
第四部分十四、右派人生的黑色幽默(6)
农场4年最可笑的一次遭遇,我险些做了关门女婿,那才是最大的黑色幽默了。
到农场的第3年,我21岁,听说有新精神了,右派学员,可以离开农场,但是不许回城,只要有一个公社恳收留你,农场就给你办手续;从此,你就算是那个公社的人了,虽说还不能算是社员,以农业劳动力的身份参加劳动,享受社员同等待遇。
但是,人家公社为什么要收留你呢?农村劳动力本来就富余,而且又是在城市郊区,无论哪个公社也不肯收留人;惟一例外,就是娶进门来的媳妇,和迎进村来的倒插门女婿。
农场早对这些人感到头痛了,当初送进来的时候,说好是3年,谁料矛盾激化,城市再也不让这些人回去,总在农场里放着,人家农场也照顾不过来,倒不是在生活上谁有什么要求,是人家农场没有人看着这么多的“分子”,还要组织学习,连农场的人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又让他如何给你脱胎换骨?快找个地方把这些人弄走吧,人家乐不得图个安静。
也不知是怎么一个途径,消息传到附近公社,说是有一批文化人,都是好年岁,还干过几年庄稼活,男的可以选来做女婿,女的可以迎进门来做媳妇,无论是男是女,一律不要彩礼;唉呀,这就等于是白捡了一个便宜人儿呀!
没多少时间,许多陌生人跑到农场来了,头一个被相中是一个40来岁的“分子”,来人是一对老夫妻,当然是两位老贫农;进得门来就和我们这位老“分子”拉嗑。哪里人士?多大年纪?家里还有什么人?离婚的妻子还有没有什么联系?似乎是一切都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最后才向我们这位“分子”问道:“女方带一个孩子,你同意不?”当即,我们这位“分子”就胡涂了,幸好我们这类人的智商都还不低,不假思索,我们这位“分子”就对这二位老贫农说道:“我是老病号,肺都快烂没了。”这一下还真管用,二话没说,两位老贫农走了。他们知道肺病的一种传染病,绝不能往家里招。
而到了有人来相我的时候,就闹出笑话了,我倒是没注意老贫农们是什么时候暗中就先相下了我,有关的情况,据说他们全都掌握到手了,我是单身一人,母亲早逝,父亲另娶,没有任何家庭牵连,真是再好不过的条件了;而且据他们估计,只要是他们愿意,我是一定求之不得的,离开农场了么,自由了,这些人不是“不自由毋宁死”的吗?世上还有比自由更可贵的东西吗?没问题,这就看咱们姑娘愿意不愿意了。
很可能,人家姑娘也同意了,我也不知道那位可爱的姑娘姓什名谁,更无缘一瞻芳容,反正人家是没有意见了,至于我这边呢?那就只差说一声,事情就算办成了。
大概也是村里的姑娘们过于高兴了,一天晚上,下工之后,我们几个小青年一起蹲在河边洗身子;洗着洗着就觉着有点不对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在岸边上围过来了一群姑娘,一面看着我们洗身子,一面还指指点点,后来我想,这大概是她们互相在眩耀哪个是自己选下的人儿。我们蒙在鼓里,只以为是碰巧河边上来了几个姑娘,看我们洗身子怪好玩,谁也不在意。
那几个姑娘也是过于自信了,她们居然向我们凑了过来,一定要把我们看个仔细,这一下我们有点警觉了,倒不是我们要来个什么男女受授不亲,只因为我们实在是太怕再给自己惹事了,下工之后和村里姑娘在一条河里洗身子,扣你个居心不良,跳到黄河里也是洗不清的。
情况不好,赴紧逃跑,我们几个小“分子”们当即就匆匆站起身来,想往农场跑,只是为时太晚,我们已经被这十几位姑娘包围了,这十几位姑娘倒也胆大,她们中间的一位冲着我就问:“你是姓林的那个吧?”
我当然不会回答,已经有那位老“分子”的事端在先,我知道这是被人家相上了,不能激怒好心人的感情,还是自己早早跑开的好。
谁料,就在我要逃跑的时候,又有一位更小的女孩向我靠了过来,冷不防,这个小女孩子就在我身上掐了一下:“哟!真白!”她还喊了一声,随后,她们就一起大声地笑了。
…………
后来呢?后来就没有消息了,说是又下来了一个文件,说绝不能把这些人放到农村去做农民,要把他们永远留在农场里,这些人是七、八年就要闹一次的,放到农村里,真到了闹的时候,你就抓不到他了。从此之后,相亲的人一律不让进农场了,我呢,也就永远地失去了做倒插门女婿的机遇。直到今天,每每想起这件事来,我还为之扼腕,真是太可惜了呀!
嗟夫!
第五部分十五、饥饿(1)
1960年的秋天终于来到了。
传达降低粮食定量的大会,是在农场大院里召开的,讲话的自然又是马场长,他以极其高昂的声调向学员们报告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更向学员们报告了连年农业大丰收的喜人消息;随后,不记得他是怎样说了一个“但是”,然后就宣布壮劳力的粮食定量标准降到每个月24斤。而且这还是农场对于学员们的特殊照顾,24斤本来应该是“毛粮”,农场对学员们供应的则是纯粮,如果按照毛粮折算,每个月的定量只有18斤,每天的定量也就只有6两了。
虽然我们离开了社会生活,但是人们已经感觉到生活中发生的可怕变化,在农场外面,当我们在农田劳动的时候,常常看见成群的农村孩子在农田地里走着,没有任何目的,也不像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就是在农田里漫游,一会儿,几个孩子从草棵上掳下一把草籽,搓一搓,放进嘴里吃了,一会儿又看见另外的几个孩子从地里挖到一点什么东西,也塞到嘴里吃了。远远地看着这些孩子,一副饥饿的样子,见到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就是在寻找吃的东西。
到底公社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孩子们都跑到农田地里寻找吃的东西来了呢?如今的农田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就是一片荒草,他们能找到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呢?
农场里还种着粮食、青菜,已经是快收干净了。一天早晨就看见农田地里来了好多人,是从市里来的,骑着自行车,有男有女,都是斯斯文文的样子。怎么就来了这么多人呢?又不是干部来参加劳动。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就下到农田地里来了,这时节,农田里已经收干净了,这些人下到农田地里之后,见到什么捡什么,卷心菜的根,长在地上的马齿菜,几乎已经是快要烂掉的菜叶,人们都争着抢,学员们看着觉着奇怪,可是也不许过去问,就是远远地看着人们在地里捡。
一天,饲养队的小猪娃得了瘟病死掉了,刚看见饲养队的学员们把死小猪埋在地里,我看见那只死小猪了,和一只小猫一样,瘦得只有一层皮。可是饲养队的学员才从地里回来,立即又看见队部里的几个队长慌慌地跑出了农场,似是发生火灾一样。正看见队长们往外跑,又听说是公社社员把刚刚埋到地里的小死猪挖走了。队长们去追那些社员,好把死猪追回来,吃患瘟病的死猪,是要死人的。
一次我正在地里干活,就听见远处一个男人大声嘶喊,那喊声太惨烈了,像割肉一样,我向着喊声传来的地方寻视,看见一个男人蹲在远处,双手抱着脑袋大声喊叫。我们不允许走出农场,但看着那男人喊叫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怕了。是不是他患了什么重病?正在我向那边看着的时候,一位学员走了过来,把我拉走了,他对我说,那是因为吃了树根干草屙不出屎来,才痛苦得大声嘶喊。
一场灾难自天而降,天知道谁能活过去,谁又活不过去。如今,灾难临到学员们的头上来了,每天8两粮食,一日三餐,真不知道怎样度日了。
事实的严重,不在于这8两粮食,事实的可怕在于一切的副食都没有了,农场好在还有些土豆青菜,但也要维持到来年的夏天。
要过忍饥挨饿的日子了,8两粮食,无论怎样分配,一日三餐也要空着半个肚子,第一种方案是早晨1两中午4两晚上3两,第二种方案是早晨2两中午3两晚上3两,第三种方案是早晨3两中午3两晚上2两。这三种方案我都试过,任何一种方案都让人终日陷于饥饿的煎熬之中。早晨喝一碗粥,虽说是一两粮食,其实只是一碗米汤,几乎看不到几颗粮食,喝下肚去反而引起可怕的饥饿感,才到上午8点,就感到头重,身体发轻了。排队出工,才走到农田,身子早没了一点力气,幸好队长们也饿着半个肚子,他们再也不来监督,也不检查劳动态度劳动进度了,大家无精打采地好歹干点活,也就在地里躺着了。中午回到农场,有许多人打来午饭不吃,先睡上一觉,说是睡醒了再吃,下午有力气。我试过,饿得根本就睡不着,躺在炕上饿得人肚肠揪成一团,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只好还是先吃饭再睡觉,可是一觉醒来,肚子又饿了,只想在炕上倒着,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同组的一个学员悄悄告诉我,最近园田拉秧为猪准备过冬的青饲料,许多人到地里找东西吃,说不定还剩下些瓜秧菜秧可以充饥。第二天早晨6点,我们几个人一起到菜田里去了,大家散开在园田里找,找到了一堆枯秧,果然从枯秧里就找到了一只茄子,比核桃稍稍大些,一口就吞在了嘴里,又找到了几只杏子一般大的番茄,吃到嘴里又苦又涩。幸运的人找到了小黄瓜,还有人吃了一些苤兰叶子,待到早饭敲钟的时候,我们已经吃了不少“食物”,只是吃下了这些东西之后,不但没有消除饥饿感,反而吃得人非常难受,但大家还是下定决心,说是今天早晨的1两粮食可以省下了。
在与人隔绝的地方,几百个人陷于饥饿,情景是十分可怕的。还都是一些年轻人,每个人的目光里都燃烧着饥饿,人们见到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还没有烂掉的菜叶,从土里意外挖出来的一只烂土豆,还有各种各样可以吃、也许是不可以吃的东西。广东来的右派学员们发明去挖田鼠洞,找到了许多粮食,有人说那不能吃,吃了有可能传染鼠疫,也没有人听,几个人偷着分了,找地方煮煮也就吃了,而那只挖出来的田鼠,就由广东来的右派吃了,他们说很好吃的。更有人捉到了蛇,吃了之后,北方的女学员们再也不敢和他们接近了,农场在饥饿中变得疯狂了。
饥饿是一个魔鬼,它每时每刻都折磨着你,饥饿使日月失去了光泽,使人生失去了色彩,你全部的知觉,就只有饥饿。每时每刻你都瞪圆了一双眼睛在寻找食物,每时每刻你都梦想着会从天上掉下一点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来,但每时每刻你都在饥饿中感到绝望,连人生也已经离你而远去了。
我吃过野麻籽,有一股香味,将野麻籽掳下来,在手心里搓搓,再把草吹掉,放到嘴里嚼,还有一点点芝麻的味道,大家试过都说还不错。只是草籽不能充饥,而且越是抓到什么吃什么,就越有饥饿感,这种饥饿感可以使一个人发疯,可以让人失去理智。
我也吃了小生命,我吃过青蛙。青蛙俗称田鸡,我小时候常吃薰田鸡腿,青蛙总还是能捉到的,但农场里没有火,没有地方去煮熟了吃,有人想出了好主意,说是用开水烫,捉到青蛙用开水烫死,立即剥下皮来吃。第一次吃,我几乎要吐出来,但肚子实在饿,我也就吞下去了。吃过之后,再不敢看地上的青蛙皮和血淋淋的五脏,觉得自己变成了野兽,变成了一只饿狼。
最终,我还是挨了饿。
第五部分十五、饥饿(2)
本来计划得满好,吃些菜叶,吃些草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