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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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掌柜五十多岁,是个老奸巨滑的钱混子,在当铺验货、论价几十年,所以吉怀仁特别指派他来谈这宗大生意。这会儿,霍掌柜从万小嘎手里接过那只宝镜,看了一回,也觉这是头一回见着的稀奇物,怪新鲜的。他听过马维则和万小嘎两人的介绍了,知道此物来路不凡,价值半个山东省,比那些什么什么价值连城的玩艺儿可贵重多了。因此,对它应该万分慎重,不能轻易下断言。他这么一面反复玩弄审视,一面在心里打算盘。他见过无数的珍宝、玛瑙、猫眼、宝钻、翡翠、珊瑚、水晶、美玉等类的;至于金、银、器物,那更不在话下。可是对手上这件东西,他可是怎么也看不透。单就那里的这个小美人儿的神态、姿色就堪称绝世,再说她又是怎么进入里面的呢!还有那镜子地质料,不是水晶,不是玉石,不是玛瑙;它到底是什么?是怎么也不认识,更无法说出其好、坏的道理来。要就直说不认识,他又觉得在众人面前太丢脸面,所以就假装审视,一面紧打主意。而那镜里的小美人儿又直劲拿眼神儿勾他的魂儿,这就弄得他心里乱纷纷的了。通常帐先生算帐,是把那帐面上的“一两”,“五钱”,“两吊”的一笔笔加起来或除开去。兵家运筹、谋略得计算着敌我双方的“天时”、“地利”、“人和”等等诸因素;霍掌柜现在要算计这宝镜价值多少,就得知道其造价高低、工本多少,来路难易和使用价值如何。如今这些他都无可借鉴,他所知道的就只有听万小嘎自述的:该物产自孙悟空学艺拜师的鳌来国。他心想:鳖来那地方,除了孙悟空,是再也没听说有谁去过。至少是吉怀仁,和他左右的一些人都没去过。这样,没别的法子,我就唬他们一通,一是显得我高明,再也解了我不识货的羞。想到这儿,就说道:“论一件东西的贵、贱,一看来的容易不容易;像黄金,就因为它太稀少,所以它贵重;泥土和白水,能这么值钱吗?再有就是看古不古;古年的东西不易流传下来,所以越古的东西留到今,它就特别宝贵。咱们再扔下远的说近的:这宝镜出在孙悟空学艺的鳌来国;孙悟空在那是徒弟,回来之后可就了不得,直闹得天上、地下、人间、水府、龙宫、妖洞无一处安宁,除了西天佛祖,再是任谁也治服不了他。他成了中国的天老爷;出天老爷的地方出来的宝物,这该值多少钱?再说这东西的‘古’孙悟空离开花果山去鳌来国学艺几年,回来后,大小众猴儿都不认识他了,因为鳌来国的一天就是咱们的几年。你想想:孙悟空闹天宫多少年?被压在太行山下多少年?跟随唐僧去西天取经多少年?唐僧取经回来到今天又是多少年?所以,这东西是算起来怕是在开天辟地以前的时候就有了。东西是越古的越值钱;这么看它来的不易,年头儿又是最古,你们说该值多少钱?”霍掌柜把在位几人都给矇住了,然后就自问自答的说:“虽然这是个无价之宝,但是,非当今皇上,俺们吉老爷虽称富有,可也没有半个山东省。所以我说,还得‘漫天估价,就地还钱,依我说,就是一千两银子吧!”马维则听罢,便串掇万小嘎,道:“霍掌柜所说的都是实话;皇上都买不起的东西,你还卖给谁去?听我的,这个价你就卖了吧!”万小戛还是不点头。后经马维则、吉顺、霍掌柜众人压服着,马维则小舅子又拉他到外面去调停一回。最后算勉强点了头。当下由马维则做中间人,吉顺掌盘儿,立契签押,从当铺和烧锅、油坊等处集齐一千两现银子,卖下了鳌来国出的这块宝镜。由大管家吉顺带回大围子向吉怀仁交了差。
吉怀仁拿宝镜在手反复鉴赏,玩弄一回,觉着它虽不像马维则说的那么温、凉如意,但它光滑通亮倒也不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又听吉顺学说了霍掌柜的评断话,故此就把这镜当做稀世奇珍,命人重又购置个锦匣盛了,外又配上几宗珍宝,便亲自带上三十名团练兵丁,乘上一辆健骡轿车,往济南巡抚衙门送礼去了。临行前,又特意把刘黑手叫来,吩咐他:“要把那说书的小妞儿好生照顾着,等我回来再弄她到家来。倘或弄出什么差失,我可不答应你呀!”
刘黑手唯唯应着,让他只管放心去好了。
说书姑娘田香竹对二老同病同亡早已疑惑在心里,但她怎敢说出口!所以葬过双亲之后,就哀求刘黑手送她入庙出家,其实她是在谋脱身的道路。她哪里知道,被送到庙里仍然没逃出魔掌去。她在闲云庵里受着玉洁、冰清两个小姑子的严密监视,不分日夜有一人伴紧了她,就是入厕也毫不放松。初时,她还以为是小尼对她的关怀、爱护。但时间一长,从两个尼姑的言语间已慢慢觉出不对味来不是劝她嫁人,就是让她趁青春年少欢乐欢乐,享些人间福。她是说书的,在说书讲古里,各样的故事都记着些,心知这两个姑子一定不是善行之人。但她不敢得罪她两,就忍着脑怒,软语乞求放她回家乡投靠亲戚去。两个姑子如何肯依!
正当香竹无计可施的时候,这天夜里一更过后的时候,她正在向两个姑子哀求当中,突然听得佛殿门响,接着就听脚步声向她们的窗前走来。三人都嚇得不敢做声了,瑟瑟的直往被窝里面缩。两个小姑子还滚进了一个被窝里。她们虽是用被子蒙着头,但耳朵还是专注的听着外面的动静,就听外面是个童子的声音说道:“屋里人听着;我是菩萨座前善才童子。奉菩萨法旨来对玉洁、冰清你两个宣示旨意:你们二人身为佛门弟子,一向不守清规戒律,滥肆宣淫,又拉良家女子奸淫,罪孽已是深重!今又与人通谋,陷害孤零少女,犯戒菩萨座前。现在菩萨法驾巡方到此,已统统察明你二人之罪衍,本该立即拘拿到森罗王驾前施以冥罚,但因受害孤女无可依伴,故此暂留你二人伴她。菩萨总以慈悲为本,念你们尚年轻,故给你二人改悔之机,如能乘此相伴中悔恶向善,冥罪或可得免!现在命你二人立即伴送受害孤女乘夜赶往金口海边,菩萨慈航候在那里以超渡难中之人归乡。速即上路,不得迟延!倘有违慈旨,冥卒即索拿不怠!为保你们一路不惊险!我将在云头护送到海边。即此速行。”
说罢,就听脚步声渐渐去远,随即听到殿上关门声。
两个尼姑不敢违悮,忙哆哆嗦嗦爬出被窝,点起灯火,见香竹已起来了。三人忙穿带好,就摸着黑向金口方向走来。她们三人虽然都是年轻女子,因为都是常在外奔走的,又心知有童子在云端护佑,便放开了胆,二十多里路,天不亮就赶到了。抹糊中,果有一小船候在那里。她们一到,便见船上两个白发老翁从仓里出来接了湘竹下船去。又立即启锚划向夜雾深处去了。
天亮之后,玉洁、冰清回到庵中,先试探着到佛殿门上看了看,也不见什么异常;但还是小心在意的烧香,叩了头,不敢出口,只在心里祷告着,说明她们已遵命照办了。这算是向菩萨复命。完了之后,二人才想起害怕来;她们对菩萨的吩咐,是遵命照办了可刘黑手朝她们要人,这怎么交待呢?两人犯了一回嘀咕,觉得还是去告诉他一下夜里发生的事,让他自己是追赶人,还是打别的什么主意,就与咱无关了!谅他还能把咱们怎么的!要是等他找上咱们要人,那就要多犯话了。商议一定,二人就一起去报知了刘黑手。把事经过细说一遍。
刘黑手一听这话,立即跳起脚来,冲她二人大吼大叫,道:“什么菩萨、童子!都是你们吃醋,胡编排;那女子已是吉老爷的人了,你们给弄走了,叫我怎么向老爷交待!他回来一定跟我要人,我拿你们两个滥货去顶缺?能顶得了吗?”说着就每人抡了两个大嘴巴。两个姑子也没服气,哭叽叽的说道:“菩萨怎不来要了你命去!你敢打咱们!你等着,等吉老爷回来,咱们说了,看他不跟你算帐的!”说完,两个人捂着脸,一路哭着跑了。
三十六赔上媳妇侍秃鸠(1)
一
刘黑手气一回,急一回,后来一想:要不马上报告一声,老爷回来,这口气就更大了。想到这儿,便忙朝大围子跑来。他找到大管家吉顺,把话说了。吉顺埋怨道:“我说刘爷,你老成天来俺们这门上出出进进的,我可不当说这话:我原来只当你是个晓事的呢;你说吧,你屎不来屁先来了!人不弄到一妥百妥,怎么就早早的先来献上殷勤呢!现在人弄没了,你叫我怎办?我能给你现生养一个顶上数吗?依我说:你就先回去等着吧;运气好了,老爷在抚台衙门走的风光了,他高兴,就兴许把这事扔到脖子后去了;你要是运气不好,他心眼不顺,你呀,嘿嘿!八成是就得母鸡搬家——滚蛋出沟,别在这一方混了!”刘黑手被吉顺这么冷风冒热气的数落一饨,心里虽恼,脸上却还得陪笑,说道:“我把事弄糟了才来求你的,你要不帮这个忙,我还求谁去。我好不容易在这置了几亩薄田,站下脚,要是老爷一恼,踹我出去,那唉唉!就为这个,我才来求你的——!”
“你求我,我也不是不想成全人哪,可你叫我怎么办呐?”刘黑手忙往前凑凑,说道:“你看,你看能不能向团队说一声,让团队拉出去把那女子给抓回来?”吉顺没言语。刘黑手忙贴到吉顺耳边说:“我好好感谢感谢你。这还不行吗?”他一面说着,伸出张着五指的右手,低低的说:“五十两。”吉顺一见,当时松开紧绷着的脸,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说不得,担些人情,让团队劳苦一番吧。这几十两银子就算给队上弟兄买烟泡儿的了。”
刘黑手得了这话,千恩万谢的走了。
这天晌午,团练丁勇一百多人倾巢出动了。他们因为每人得到一个烟泡,又听说是抓扑一个孤身少女,因而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一窝蜂似的朝金口方向拉过去。他们一向都在百姓头上威风惯了,这次当然又是发小财的好机会,一路上捉鸡打狗,掠商扰民,哪里把那抓扑逃亡的事儿放在心上;况且又听说那女子是上船去的,心知是赶也无望。因而,一伙人便成了信天游。为了夜黑好行事,这伙人便于路上延捱着,不急于前进,也不急于返回。这就放下他们不必多表了。
再说昨天夜里闲云庵里向两个姑子宣示菩萨慈旨的那个善才童子。他是个童子,但不是菩萨座前的善才童子。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光棍汉——九耳灵猴郑鹄。
郑鹄、付振扬两人要来惩治一下刘黑手、吉怀仁这班恶徒,便在愚山一带找些捻党中人察访一番。捻子里,人介绍人,找到叶晓春。叶晓春因为妻子丁凌娇常进大围子和吉怀仁淫乐,他又无法管束丁凌娇,更无力和吉怀仁争气,便赌一口怨气加入捻党,以便借捻党的势力早晚出这口恶气。如今郑鹄要惩治这班恶棍,这就正合了他的意。又因为丁凌娇常常出入大围子,对围子里的情形知到得甚是详细,回到家里便时时向叶晓春说起。这样一来,郑鹄要探访的事叶晓春便都向他提供来了。了解到这些以后,还当怎样来下手惩治呢?杀死他们?又不欠命。再说杀伤人命惊动官府,以后在这一方也不好行动了。于是就以稍示惩戒,让他们知道知道做恶积下的冤孽,以后有些收敛也就是了。
叶晓春说了吉怀仁让刘黑手等几个帮闲给寻求孝敬巡抚老爷的珍稀宝玩之物。郑鹄便心生一计,拿出他前些年从一个洋船上下来的红毛鬼子那里窃来的一件稀罕物一个鹅卵形的洋镜子。起初他以为是个奇宝,后来试着向洋人兜揽售卖,不料人家竟说那是个不值半个英币的玻璃蛋。现在他想:洋人的玻璃蛋唬不了洋人,要唬唬吉怀仁、刘黑手这些恶徒大约还是唬得牢实的。如果当真唬不住,再另打主意,也没什么要紧,反正是耍着玩呗!想定之后,便向付振扬说明这个打算:“谅他们也没见识过这种东西,咱们再说得玄乎些,也就蒙他个差不多。他们要上了这个当,把它当珍宝送上去,让人识破,吉怀仁就得受怪罪;那他还不得拿寻宝人问罪!”付振扬闻言,微微笑道:“郑鹄,咱俩一起讨饭的时候你可是个老实人哪,怎么十来年间,你长了这么多心呢?”“逼的呀!咱们精赤溜光个孩伢子,要活在这样的世道上,不学点乖巧能行吗?现在,不但要活着,还要出出胸中的一点恶气,就更得耍点乖巧啦!”付振扬道:“那么你这法子弄成了,也只吉怀仁获罪,与刘黑手什么相干?”郑鹄一摆头,道:“永生,你就瞧好儿吧。你想啊,那几个帮闲在吉怀仁跟前都靠的是献殷勤、讨欢心;有一个帮了大忙,得了宠,另外几个会觉着怎样?一旦这殷勤献出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