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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还阳草-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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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四桌客人中,最活跃的要属会首们了,——要不然他们也就不会成为会首。他们的事、权、言、议又特别的赋于了他们许多谈话资料。自从进的屋来,这些人就物以类聚的围作一团,嚷嚷着关于几个月前的那次抽壮丁和出官车所留下的罗乱。因为各持已见,互不相让,直争得一个个脸红脖粗,也没见个分晓。正在这时,东道主陈尔全走来宣布:开席了。会首们便暂时放下争论以便腾出嘴来吃喝。
  排摆宴席,按当地习俗,够讲究的席面有“八八”席;“六六”席和“四四”席。几种规格的席面“八八”;“六六”和“四四”。就是“八碟八碗”,“六碟六碗”,“四碟四碗”。“碗”每桌席只有一套。比如“八八”席,上桌只是八碗菜,不管是蒸是煮,还是汤是水,以够八为数;而“碟”却不止八个,它乃是八个凉碟,八个热碟,实在说来是十六个碟。但规格虽有碟碗多少的不同,其内容却有高下之分。官宦、富壕之家可以上燕窝、鱼翅、驼峰、熊掌一类珍味名菜;平民百姓便是鸡鸭鱼肉这些个甘肥俗品;而贫寒人家的婚丧嫁娶强撑着办席,就只有以瓜条、豆角、葫芦、茄子凑数了。今天陈尔全办的是“六六规格的平民宴席,全是鸡鸭鱼肉这些个。然而,为了面子风光,所有碗碟都很是丰满实惠;又因厨师手头不错,每道菜都做得有滋有味,有形有色,这会儿被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的一盘盘,一碗碗,流着油、冒着泡、香喷喷、热腾腾的端上来。在座的诸公本都乡居陋处,成年论月很少开大荤,虽然偶而有那么几次罚人吃请,息事酬劳,也不过一只母鸡半付头蹄的小开斋。像眼前这么丰盛的宴席却见不到几次。故而此时被这些美味佳肴引逗得胃肠翻滚,口舌生津,嗓子眼儿就像要伸出几只小手来似的,早已紧咽吐沬了!待各桌面摆出六碟凉菜,两个热碟的时候,庙西村的胖三哥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首先发出一声喊“来呀!”当即言出手随,抡开了筷头子。其它人先前都拘着面子,没好意思下手,如今闻得一声叫,谁还肯落后!当下就紧急动起手来。你看他们一个个,紧摇下巴颏,撑歪了腮帮皮,拉开了抬头纹,汗湿了鼻子窝;瞪直了眼,热红了脸,你的喉咙粗,我的牙槽宽,骨硬筋靱全不怕,汤热酒冷皆等闲。就这样,不多一会儿,各个桌上就都鸡爪弯朝天,鸭嘴扁平摊,撑撑架架堆成山。鸡眼没有猪眼大,鱼骨却比猪骨尖,横七竖八满桌边;碗碟转眼浅,肚腹登时腆。哲人下定律:“物质长不灭”,“运动更普遍”,美食入口门,下场恕不言!这么样,直到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大家肚里都有了底,才复又渐渐的人声高起来。当陈尔全在厨房看过分拨菜肴已定之后,来到会首的桌前时,正赶上他们又在吵嚷着出壮丁和官车的事。
  一个坐在上首的矮胖子亮着公鸭嗓说:“就得按人丁负担,他有那么多人么!”坐打横的一个尖嗓门黄白脸的痩子却不同意:“我看应按地亩数出,他没有那么多人,可以出粮出钱。”
  “那不成。”公鸭嗓反驳道“要的是人哪,又不是要粮钱,怎么能和粮钱扯到一起去!”因为劲过大,随着这声“去”竟把含着的一口肉丸子吹出小半口来,那喷射出的渣渣沫沫有一多半落到桌面上的碗盏里,其余那一小部分因为荷力较大,竟溅落到隔桌对面坐的一个黑胖子的前衣襟上。这胖子正夹起一长片白肉往嘴里送,对横空飞来的渣沫也没大在意,就用空着的左手拂一下,又再接再历的吃着。
  公鸭嗓是庙西屯的会首之一;尖嗓门是庙东屯的会首。这两个本是同行,按理对一些会事该见解一致,可是他两却常常有分岐;这是因为:公鸭嗓家里土地多而人口少;尖嗓门正好相反——土地少而人口多。
  今天他们吵嚷的壮丁、官车事项,其实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二狼撕斗牛羊野(2)

  二
  在日军刚打下旅顺口的时候,沙俄驻满洲军团司令库罗巴特金总司令先没在意,后来觉得吃紧了便准备做坚决的抵抗,但后援不济,就向中国地方官提出,要中国地方当局给于人力支援,他们要挖战壕,筑工事。所以最紧迫的是要人力支援。到大连失守,全线撤退时,便急着要大车来撤运军事装备、铁路器材和官长的私人财物,使之尽可能少落敌人手。在这里,俄军当局最能直接交涉的自然是南满地方诸县。南满诸县最切近前线的当然又是重点交涉对像。起先这些县的官员都说上面有明文指令:此次在俄日双方军事冲突中,我们大清政府保持中立。凡我官民人等都不得介入;否则,酿成不良后果者,咎由自负,有损国家者,论律处置……”
  俄国人正在输红眼的时候,自然不买这个帐,先是说他们用的人力、车马都是有偿的,甚至还给高价。洲、县官员们拿不准这雇用(拉洋脚)算不算“介入,”就说:“你们自已雇就是了,我们不去阻挡不就可以了吗?”
  可是,因为是外国人,又在打着败仗要逃跑,虽是拿钱雇,愿意干的人也不多。俄国驻辽东半岛的满洲军团第二军军长比尔德格急了眼!从作战部队抽出一小股兵力,令扎鲁巴科夫连长率领荷枪实弹包围了洲、县衙门,限期要人要车,倘不如期办到,先杀官,后屠城。官员们都怕败兵狗急跳墙,赶忙答应办理。就这样,派下人深入四乡八寨的摊派人丁、车辆。
  这庙西村和庙东村二屯也是“王土”,也出了几十人几辆车。可是,当时因为期限急迫,慌忙之中也没计议怎么个负担法,胡乱凑够数就打发走了。有谁知“去时容易还时难”这些人丁车辆去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先是在俄国士兵的刺刀下威逼着,到后来又落到日本人的枪口下押解着,在枪弹横飞、炮火散射的战场上和全副武装的虎狼们一道滚爬,死伤之事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这东西二屯共死亡五个人,伤了七八个。其中一个被刺刀逼着赶车飞跑中被(铁)车轮子轧掉两支脚,一个肚子被穿了个洞,流出肠子来,半死半活的拉回来。车马当然也损失不少,不过和死人比较,它就暂不在话下了。
  这消息开初是由两个首先逃回来的人传来的,死伤者的家人一听到这凶信立刻炸了锅;先是哭爹、嚎儿、叫亲夫,鬼哭狼嚎的乱成一窝蜂,然后便冲到当初拉去他们亲人的会首们家里去讨命。会首虽办官差却不是官,因而也就没有官威,人们敢于撕他的衣领,拽他们的袍袖,抓他的脸皮撒着泼的闹,他们却只能百般哀求,万般劝解,说是:“当初县上来要人只说要人要车拉洋脚,(俄国修筑南满铁路时也要过民夫、车辆,那是因为工程用,所以给工资。中国人把这种民工叫做拉洋脚)俺们也不知道是给洋鬼子拉炮蛋(乡下人当时还分不清蛋和弹的区别)。眼下事儿已经出了,我们一定办的好,一定对得住乡亲、对得住死去的和伤殘的哥哥兄弟们。”
  人们痛定之后一思量,确实也没别的法子好想,再听会首们这一劝解,也就慢慢松了劲儿,只不过千叮咛万嘱告:倘若不能使他们满意,会首们就不能有安宁的日子过。
  这头一阵挡过去了,还有受伤的得给医治;殘废的得安抚赡養,损失了的车马得给赔偿,人工要合理负担。
  大概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法律条文中都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类规定吧!可是,那是国法,不是世界法,当时有国际法但是它得依靠国家自身的实力做保证才得兑现的,没有国力,你这个国家要求另一个国家抵偿他所杀害的人命,那就不完全讲的通。不完全者是说有讲通的也有讲不通的。就说在此之前的半个多世纪的这段年月里吧,中国人伤害了即使是闯进来的外国人(不论什么理由)人家要求抵偿,那就百叫百灵,万无一空。而外国人也是闯进你的家里来杀人了中国人,差不多每次都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中国人真是太众多了。
  那就要当另一码子事论了。就说眼下会首们面前摆着的这些人命案吧,其凶手都是货真价实的外国人,可是,会首们虽然有从他们的治下抽人抽车的本领,却没能耐去向沙皇或天皇去告御状,要求抵偿人命。其实呢,这种念头他们压根就没有萌生过。这里不过笔下谈笑而已吧。会首们,自然也不能为此引咎自杀,以谢乡里。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钱”来補偿。
  人们都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可“钱”也并不比生命的价值差,不是也有“人为财死”这句俗语吗?只要给了钱,死者的父、母、妻、子一辈子有了衣食,悽怆之情也就淡薄了一多半。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呢?伤者要医治,自然还是钱。人工、车马不消说,都是钱。钱的价值所以能够等于生命,在这里可见一证了。
  既然一“钱”能够解千愁,那么钱从何来呢?沙皇和天皇都不负杀人偿命的责任,当然也就无所谓出钱了。归根结底一条路——中国人出。这真是被人折断了手腕往自已袖子里藏——自已出钱来偿自已的命。
  在陈尔全所设的这个席面上,会首们争论得渣沫横飞的人丁和地亩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是为的这个事。
  庙西村算来总共不满六十户人家,庙东屯也不差上下。这二屯,百十户,要负担这样一场灾难性事件的后果,那可是太沉重了!倘是日常的迎官送匪或战败赔偿等小破费本也难不倒能事的会首们;在这些事顶上,他们三三两两的到一起磋商几句,拍板定案:“就这么办!”乡民们屁也不敢放一个便伏首听命了。这一回要钱的数目之大,使他们自已也有些胆寒,因为它会打破一些人家的饭碗,这就使他们大费心机了。当然,这个灾难是降落在整个辽东半岛上,(后来才是东三省)所以所有会首都得来处理这种事儿;在处理这个事情上那就得大家都要做的差不多,尤其是邻近村屯大体一致,才能避免格外生口舌。庙西村和庙东屯相邻最近,就更要做的一致,又因为在他们来说这件事体忒重大,连日来两屯会首多次商讨终久没个头绪,所以在今天的酒饭桌上,又在念念不忘的激烈的争论着它。
  被溅污衣襟的胖子见他们的争吵一声比一声高,深恐再喷溅出什么来,便停下胃口劝阻道:“你们二位这样白争吵,到多会儿是个了结!依我说,咱们散席之后,趁着人齐,就把和这件事有干系的人都留下,大伙儿好好核计一下,做一定了,就完了。要不,就这么吵吵嚷嚷的还能有个头啦!”
  “对、对。胖三哥说的是,就这么办。”公鸭嗓和尖嗓门一齐称“是”。另一桌上也有几个人赞成这个主张。
  于是人们又“吃呀吃,喝呀喝!”暂时放下争论的话题。
  陈尔全给这一桌的每个人斟了酒,面向全屋人寒喧道:“兄弟来到贵地日子浅,年纪又轻,风俗人情不通达,本应在庙上挑水、砍柴、打扫院子,干点粗活儿,谁知师付偏偏让我接手办这些乱事。兄弟再三推说:“不成,”师付就是不答应,后来竟还动了气。‘唉’真是没法子。”说到这儿,脸上做出十分苦脑的样子,好像嘴里含了苦黄莲。接下去说:“没法子可想,就请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叔叔、哥哥,遇事多指教,多关照吧,今天把各位请来,也就是表表这种心意。酒薄、菜淡很不像样子,不过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多多原谅吧。”又说:“各位来了,就是赏脸了,那就不要嫌弃,吃好喝好。”
  座上人,有的继续吃喝、有的停下来听着、也有交头接耳谈着什么的。当陈尔全讲完之后,尖嗓门便接口说:“我说陈当家的,看你年纪轻轻儿的,还真不短过场啊!哈哈哈!行、行,心又细,嘴又巧,能文识字,有出息,嗯;有出息。”
  “有智不在年高吗。就看陈当家的和俺们见过几回面和办过的事,就连今儿个都算上,就比老当家的强。咱不怕何老道知道了生气,他是个死犟眼子,跟他不好办事。”
  “很好,很好,”胖三哥说:“大伙都觉得你不错,那就不能错。往后儿大事小情的都好说。都自己家人么!你们说对不对?”
  “对,都是自己人。胖三哥除非不开口,开口总是说到点子上。”好几个人这么说。
  陈尔全又来到另一屋的一个桌边。这一桌坐的有教私塾的王先生和开药铺带行医的张先生等几个人,都是六、七十岁的了。陈尔全也一一斟了酒,让了菜。因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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