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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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怎么行呢?” ”
“我是不中用的人了,浑身都冻坏了……”戚比索夫绝望地苦苦哀求着,好象要把整个身子都扑向乌汉诺夫、祈求他的保护似的。他一再重复着:“我冻僵了,浑身都在发抖!我感到自已快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上士……”
“知道了,”乌汉诺夫平静地说。“戚比索夫,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让我们这样办吧,我用雪来给您擦擦手,您会暖和起来的,那就没问题啦。要不然,现在是手冻僵,过会儿全身都要冻僵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嘴里那只不锈纲的假牙闪了一下,好象在微笑。“中尉,两分钟就够了,你批准吧!否则他会冰成冰棍儿的。戚比索夫,我们到—边去吧,免得惹人家讨厌。”
“等你们两分钟,乌汉诺夫,”库兹涅佐夫的心里交织着怜悯和轻蔑两重感情,他尽最不去瞧戚比索夫。戚比索夫乖乖地服在乌汉洛夫后面,一瘸一瘸地走进了交通壕,好象去找救星似的,—边走,一边呜咽,脑袋不住地颤抖。
对库兹涅佐夫来说,戚比索夫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并不陌生。在他初上战场的罗斯拉夫耳城下,虽然当时条件不同,他也见过类似的情况。有些人被无穷无尽的苦难所压倒,他们的内心世界也就象破裂的脓疮那样暴露无遗了。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这些人预感到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这样的人其实不能称作活人,只能把他们看作死人。库兹涅佐夫并不同情这种卑贱巳极的人类的弱点,他只是感到厌恶和吃惊,同时担心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也会临到他自己头上。
“跟这种婆婆妈始的人一起打仗真使人腻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打死了也活该!”
“别说了,鲁宾,”库兹涅佐夫转身对他喝道,“我不明白,您干吗对所有的人都这么恶狠狠的。您的手还能动吗?能扣扳机吗?您说扣不动,我也不相信!记住这一点!”
“中尉,您对我真慈悲啊,哦,太慈悲了!不象对戚比索夫那样。还记得过去的事吗?”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库兹涅佐夫说罢,皱着眉头朝侦察兵那边看了一眼:卓娅正在给他包扎,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影子直挺挺地站么大炮护板后面。库兹涅位夫不禁怀着挑衅的心情想:刚才他们和戚比索夫的对话,德罗兹多夫斯基听到也好,没听到也好,反正一个样。
“库兹涅佐夫中尉!谁在那儿哭哭闹闹的?是戚比索夫吧?他怎么啦?不愿意去吗?”
德罗兹多夫斯基很快走了过来,站在离库兹涅佐夫仅仅一步远的地方。他和平常一样,身子挺得笔直,象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准备行动.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冷气。总之,他跟过去在军用列车上和在行军途中一模一样。从外表看来,他显得很沉着,对一切都不怀疑,坚信自己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遇到不测。
库兹涅佐夫竭力用干巴巴的语气说:“连长,你听错了。戚比索夫由我来负责。”
“就算这样吧……但问题是,库兹涅佐夫,”德罗兹多夫斯基斩钉截铁地说,“到侦察兵那儿应该多去几个人。三个人是不可能把三个受伤的人抬回来的。我也去。带两个通信兵,我随后就来。从装甲运输车右边走。”
“你不必操心了,连长,”库兹涅佐夫冷冰冰地说。“只要那边有活着的人,我们一定能把他弄回来。”
“我不是不放心,库兹涅佐夫,不是不放心!但我还是跟你们去吧!”德罗兹多夫斯基说罢,动了动鼻翼和他那女孩子般的长睫毛,把库兹涅佐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推开了站在壕沟当中一声不吭的鲁宾,朝大炮那边大步走去。胸墙下,卓娅正在涅恰耶夫的帮助下替已经停止呻吟的侦察兵包扎伤口。
“如果今天我被打死,那也是命中注定,”库兹涅佐夫紧握枪柄,暗自思忖,但他马上驱走了这个念头。“我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
“报告中尉同志,我们淮备好了!……—切准备就绪!”
乌汉诺夫从交通壕走到壕沟里来。身材矮小的戚比索夫跟在他后面,缩着脖子,一声不响,好象唨了错事那样垂头丧气,紧贴着他腰部的卡宾枪就象一根没有用处的碍手碍脚的棍子。
“这才对啦……把卡宾枪留给涅恰耶夫,带上他的冲锋枪,”库兹涅佐夫发出命令,同时向乌汉诺夫点点头:“你跟他并排走,我和鲁宾一起,好吧,前进!”
这时候,火炮边有人开始活动起来,阵地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几个人影。
卓娅和涅恰耶夫两人抬着侦察兵,向旁边的河岸走去,侦察兵的腿被绷带裹得很粗,简直粗得出奇。
几句隐约可以听到到的话语随风传到了库兹涅佐夫的耳朵里:“一路平安,小伙子们!一定要回来啊!……祝你们一帆风顺!”
库兹涅佐夫没有问答她。
第二十一章
“前进!”
这是戚比索夫爬上胸墙时听见库兹涅佐夫发出的口令中的最后两个字。离开胸墙已有十步远了。岸坡下土窖、壕沟、大炮和交通壕一—这一切都改变了位置,被抛在身后,不再保护他了。他顿时感到四野空空,无遮无掩,远离了人们,远离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戚比索夫两腿发软,一瘸一拐地跟在乌汉诺夫后面,不时跃进深深的弹坑里,就象掉进了万丈深渊那样,吓得他心惊肉跳。他从弹坑里挣扎着爬上来,他想叫喊:“我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啊?”但是,喉咙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卡住似的,叫不出来,身子摇来晃去。
阴森可怕的黑夜笼罩着激战后的草原,幽暗的光线映出地上的幢幢黑影,呈现一片战斗后的凄凉景象。从这神秘莫测的草原深处,仿佛有一个东西慢慢地接近。周围的一切都结了冰。风卷雪花,发出蛇游般的悉悉声,背后是一片无声的火光。有时,地上那些静悄悄的、覆盖着白雪的影子,仿佛窥伺已久地朝你爬过来,它们在坦克的残骸之间扭动着身体,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把方形的带角钢盔昂了起来……戚比索夫猛然扑倒在地,象醉汉似地乱摸冲锋枪的扳机,嘴里叫着:“德国人!德国人!”
然而没有听到枪声。乌汉诺夫既不卧倒,也不发口令,只是顶着风、弯着腰,跨过了那些在风雪吹打下蜷曲着身体的黑影。
威比索夫松了口气,擦掉了眼皮上的湿霜:用围是几具冻僵在雪地里的尸体,尸体上从早晨起就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他们大概是从那些烧毁的坦克用跳出来的德国人。
“谢天谢地,这些原来是死人!”戚比索夫恍然大悟,同时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还在突突地跳。“在死人堆里找活人……上帝啊,我们到底要上哪儿去啊?难道乌汉诺夫就不怕碰到德国人吗?活的德国人就在附近埋伏着呢!……难道要第二次当俘虏吗?他们马上就会包围我们,就会大喊大叫地冲过来……”
想到这里,戚比索夫又一次吓得目瞪口呆,腿肚子上的肌肉也因此颤抖起来。他慌忙向右边看了一眼,想看看库兹涅佐夫和鲁宾在哪里,但是没有看到他们。“我受不了第二次苦啦,我把自己结果了吧!……老天啊,可怜可怜我和我的孩子们吧!我不是个恶人,这一辈子没有得罪过谁,就连人家的猫狗也从来不去欺负的!……我从来不打老婆、孩子,就连指尖儿也没碰过他们!年轻的时候,人家都说我规矩、听话,还笑我不会打架呢……开枪打这个年轻的侦察兵完全是出于无意的呀!我当时吓坏了……浑身都麻木了!难道就为这件事要惩罚我吗?”戚比索夫嘀咕着,在心里向一个人苦苦哀求,仿佛这个人可以决定他的生死、操纵他的命运似的。这时,他已模糊地看到自己是在往哪儿走。一堆堆坦克的影子在晃动,前面是一片淡紫色的空间,就象闭上眼睛时的感觉一样。
“站住,戚比索夫!卧倒!”乌汉诺夫的口令好象当头一棒。“德国人……”
戚比索夫后脑上的血管好象被小锤子敲得咚咚乱跳。这时候,他的脚又在一个好象白菜叶那样悉索作响的硬东西上绊了一下,于是他便扑倒在地。他慌慌张张地在风雪中爬了起来,透过罩在眼前的一片水气,看见前面有一点朦胧的火光。火光闪了一下,草原的小山岗上出现了一些灰白的人影和一辆摇摇晃晃的车子。
接着,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威严、可怕的叫喊声,把戚比索夫吓得直打哆嗦,这是一句德国话:“韦尔一伊斯脱一达?哈利脱!”[德语,意即:谁在这里?站住!——译者注。]
“他们来了!”这个念头闪电一般掠过了威比索夫的脑际,他赶忙向旁边爬去,同时用麻木的手指猛拉冲锋枪的枪闩。
就在这一霎时,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有人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别动!不准开枪!这儿来,到坦克后面去!干吗象虾那样爬?!往右,往右,快!”
乌汉诺夫趴在戚比索夫旁边,使劲推着他的肩膀。戚比索夫哽咽了一声,乖乖地往右爬去,眼睛不敢朝上看,毡靴和手套里都灌进了雪。
不一会儿,又传来德国人刺耳的叫声:“哈利脱!”
冲锋枪随随地扫了一梭子:枪声震耳,子弹呼啸,火光闪闪。紧接着,一道强光升向天际,把整个草原照得通明。强光在空中扩大着,照了好几秒钟。
在这几秒钟里,戚比索夫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看见我们了,看见了!……马上就要奔过来了,我们来不及开枪了!”
“趴着别动!别出声!你在唠叨些什么呀?唱赞美诗吗?”乌汉诺夫的声音好象透过一个厚枕头传到了他的真朵里。
“德国人!……上士!……”
“对你说别动!你叫什么苦呀,老爷子?”
雪地上的反光亮得叫人难以忍受。戚比索夫忧郁地曲起了双腿,趴在地上发呆。一颗照明弹掉在他们脚后,在雪地上燃烧着,离他们紧挨着的那辆坦克只有十米左右。照明弹在脚边咝咝地喷着蓝焰,把火星溅到灰色的坦克钢板和被打得弯弯扭扭的履带上。蓝光照亮了一根带着树杈的、结了冰的园木头,上面有一个磷火似的光点,这根木头就横在戚比索夫绊倒的地方。这原来是一具德国坦克兵的尸体。
“戚比索夫,你看看这个弗里茨的手表,”乌汉诺夫悄声说,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他把好东两丢了,你于吗象山羊尾巴那样摇个不停呀?父冻僵啦?你摸一下扳机,看看有没有知觉。不管怎么样,老爷子,主要是别害怕,大不了是个死呗。你多大年纪了?好象三十岁出头了吧?”
“我过了四十八啦。我全身都冻僵了,上士……”
“是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伸伸手指吧,要不停地伸手指。稍微忍耐一下,等他们安静下来,我们就前进,从右边再爬一段路,然后冲到山沟前面那两辆装甲运输车跟前去。没问题,能行,老爷子!”
照明弹熄了,周围更黑了。远处的火光驱不散这一片突然袭来的黑暗。一点可疑的火光在山岗上闪了一下。风又从高处吹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好象德国人在那儿笑。黑影在草原上晃动着,火光似乎就在这些影子间一亮一亮地打着信号。
“他们来了!……朝我们走过来了!……开枪吧,上士,开枪吧……”戚比索夫急得牙齿直打战,发疯似地去抓他的冲锋枪,可是枪在手里滑来滑去,老是抓不住。戚比索夫感到即将发生可伯的事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紧张地抵抗着恐惧的侵袭。他害怕,他憎恨这些德国人的谈话声和笑声。他们大概就在百步外的山岗上走动。戚比索夫把冲锋枪摸到手,使劲勾了一扳机。
乌汉诺夫眼前突然闪起了一道火焰。前面有人发出惊叫,并开始用冲锋枪回击。几梭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打在坦克的装甲上,碎雪纷纷溅到乌汉诺夫的脸上来。他听见身边有个梦呓般的声音:“打他们呀,上士!向他们开枪呀,上士!……”
乌汉诺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借着照明弹的亮光,他看见戚比索夫侧身躺在履带前面的雪地上,身子象钟摆那样灰右摇晃,一只手按住另—只手的前臂,把那支被某种力量弹出去的冲锋枪往自己身边拖。
乌汉诺夫低声怒斥道:“不准叫!闭嘴,别出声!”他爬到戚比索夫身边,把后者的手从前臂上推开“你嚷什么?受伤了吗?干吗捂着前臂?”
“你看……手冻僵了,我不能开枪了,上士……”
“不是冻僵了,而是叫子弹碰着了!你没有感觉到吗?让我看看!”乌汉诺夫仔细摸了摸戚比索夫的手臂,发现军大衣的边缘被血沾湿了。他恼火地骂起来:“干吗要开枪,你这个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