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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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来,只见他迂回曲折地跑着,不时卧倒在地,把冲锋枪举在头顶上,嘴里叫喊着,从斜坡上直奔下来。
“往回开!……”欧辛狂怒地发出命令,身子向后一靠,用力拍了一下司机的肩膀。“调头!快!下坡!开到镇上去!”
“德国人!德国人!……这是怎么回事呀?……”卡斯扬金尖声叫着,向车子的角落里躺下去,他甚至想把双腿也蜷缩起来。卡斯扬金的荒唐举动和恐惧的叫声好象一个尖利的东西刺痛了维斯宁的心。
“住—口!卡斯扬金!”他愤怒而厌恶地推开了卡斯扬金索索发抖的双膝,又说了一遍:“快住口!不要谅慌失措!”
“他们就在跟前,就在跟前呀!我们中了埋伏了!……”卡斯扬金尖声尖气地哭喊着,“这是怎么搞的呀?……”
“住口!”
维斯宁听见欧辛在下命令:“向后,快!调头!开足马力!”可是,在这节骨跟上,司机却咳得浑身发抖,肩膀扭动着,双手在使劲地扳动方向盘。他又看见欧辛焦急地用拳头叩打仪表板上面的铁皮,象一头野兽似的全身向前扑去。
这时候,维斯宁想从侧面车窗看看前面的坦克,忽然,他感到车子终于调过头来,车身倾斜着向下滑去,轮胎擦着地面发出吱吱的声音。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前面闪起了第二道火光,火光对准汽车迸飞,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顿时觉得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嗡叫,车窗玻璃被震得哗哗乱响,窒人的热气仿佛从烧红的炉子里向脸上喷来。一股可怕的力量把维斯宁抛起来,摔在一个软绵绵的活东西上,这个活东西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开始在他身体下面挣扎。
维斯宁拼命想摆脱这意外的险境,他的头脑还清醒:“现在千万不能昏迷!谁在叫?是卡斯扬金吗?他受伤啦?干吗要这样叫?”
他的脑袋又一次撞在硬梆梆的铁器上,引起了一阵昏迷。因为有人在身下叫喊和扭动,使他清醒过来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弄明白,原来自己挺别扭地压在某个人的身上了。车内一片昏暗,车门不是在右边,而是在头顶上。他迷迷糊糊地猜想:大约车子已被打翻,歪在斜坡底下了。眼镜丢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令人晕眩。他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到处摸索眼镜,隐约看见下面的车门深深陷在雪地里,司机光着的脑袋一动不动地贴在车门上。挡风玻璃被打碎了,引擎罩的铁皮炸得朝上翻起,一阵奇怪的隆隆声随着寒风情晰地传入车里,盖过了卡斯扬金在下面的尖叫和呻吟声。这时维斯宁完全清醒过来了。
“卡斯扬金,您受伤啦?您叫什么?”维斯宁的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腿……腿呀!”卡斯扬金的声音刺激着他的耳膜。
“师级政委同志,没受伤吧?快爬出来,快!师级政委同志!……”
有个人用宽大的身躯挡住了火光,急急忙忙地拉头顶上的车门,想打开它。车门终于打开了,伸进一双手来,拉住维斯宁的肩膀使劲往上拖。
欧辛的苍白脸孔在眼前时隐时现,只听见他压低嗓音说:“快点,快点,师级政委同志!得离开这儿,离开这儿!……请快一点!没受伤吧?能走吗?”
“欧辛……最好帮一下卡斯扬金,他好象受伤了,”维斯宁低声说,从车里爬出来,跳到雪地上。他感到有点头晕,连忙抓住车子。
“卡斯扬金!”欧辛把身子探进车门,狂怒地喊道,“你受伤啦?受伤还是装死?马上爬出来!明白吗?半死不活也得爬出来!冲锋枪在哪儿?冲锋枪?!”
这时,有个人跳到维斯宁面前,把热气呼到他脸上,叫了一声“师级政委同志!”这人话音米路,就张开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下一扯,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到汽车后面卧倒!这儿来!千万别站着,师级政委同志!……我们遇到埋伏了!真不明白,这些坦克是打哪儿来的!怎么会开到这里来?原来没有嘛……!”
这是警卫长李特柯夫少校。维斯宁回想起刚才的情况:鸣枪报警之后,第一颗炮弹爆炸了,从被炸翻的警卫车里向他跑来的那个人正是季特柯夫。现在季特柯夫保护着他,把他推到汽车后面,自己则伏在引擎罩上,把冲锋枪搁在左手上,弹盘压着手,两眼盯住山坡的边缘——马达声正从那边传来,越来越响地震撼着头顶上的天空。
维斯宁阻止季特柯夫说:“别开枪,季特柯夫!等坦克过去,沉住气!您怎么能用冲锋枪打掉坦克呢!……等一等!”
“我失职了,师级政委同志。”季特柯夫气喘吁吁地说。“我应该对您的生命负责……”
“请您不必解释!”维斯宁打断了他的话。“我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瞧,坦克在那边……从左侧向镇子迂回!”季特柯夫说,“顶好别叫它们发现……约莫有十二辆,带着装甲运输车。”
季特柯夫眼睛尖得象夜晚的猫儿,他能看见的东西,没戴眼镜的维斯宁却看不清。隐约可见的庞然大物发出压倒一切的咆哮声,从排气管里喷出团团火星,衬着满天的火光,顺着黑暗的斜坡,向那紫烟弥漫的草原上缓缓移动。它们离翻车的洼地只有一百米光景。维斯宁突然感到全身乏力,他想,正在观察所里的别宋诺夫和杰耶夫,也许还不知道坦克已经突破了镇子的西北角。
当他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一梭机枪子弹抱着曳光闪电般飞过了车顶。季特柯夫首先发现十几个德国人从山坡上向大路走来,他们显然是一支侦察队,奉命前来搜查汽车,看看里面是否还有人活着。这个情况维斯宁没有马上发现。
德国人顺着山坡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其中两个人停下来开始打机枪:一个弯着腰,另一个把机枪架在他的背上作为依托。季特柯夫刚才还指望德国人从旁边走过去,这时几乎绝望地回头看了看维斯宁,并想大喝一声:“来得好!”维斯宁默默地扯下手套,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他看见德国人离汽车越来越近,估计到要摆脱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快走,快走!师级政委同志,跑到小屋那边去!离开这儿!我们掩护您!卡斯扬金,领政委去!卡斯扬金,站起来!……起来,我命令你!……”
欧辛上校把卡斯扬金从汽车里拖出来,左手提着后者的冲锋枪,右手猛力一推,想让副官的背靠在引擎罩上。但是卡斯扬金全身痉挛着,竭力想滑到雪地上去。他尖叫着恳求欧辛:
“上校同志……亲爱的……腿,我的腿脱臼了……不能走,不能走呀!……”说着就乱蹬乱踢,推开欧辛的手,脑袋左右摇摆着,脸哭得变了相。
维斯宁厌恶得全身抽搐了一下。
“随他去吧!”维斯宁说。卡斯扬金的惊叫和濒死般的哀号声位他感到背上一阵阵发冷。
欧辛这才厌恶地将卡斯扬金的象麻袋一样软瘫的身体放下来,自己挤到季特柯夫和维斯宁身边,开始担当起指挥的责任。他有点气喘,嗓子也哑了:
“政委同志,请马上到小屋那边去!匍匐跃进!在那儿隐蔽起来!距离两百米!季特柯夫!你跟我留下!卡斯扬金靠不住……”
卡斯扬金蜷缩在汽车下面,好象一团黑色的东西。他现在只是在呜咽和呻吟,但他那垂死般的嚎叫声却仍在维斯宁耳中回响。
“不,欧辛,”维斯宁站在汽车后面说,同时扳开了手枪的保险机。“我哪儿也不去。为什么?因为那不是出路,欧辛。”
“您自己明白,师级政委同志!”欧辛大声说。“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那苍白的脸孔凑向维斯宁的脸。
“我明白……我们将在这里投入战斗,欧辛。”
维斯宁完全了解目前的处境,他头脑清醒,不抱什么侥幸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穿过火光通明的两百米洼地、跑到小屋那边去,知道他们己陷入了绝境。今天,在他的生活中发生了意外的、不可思议的变化;虽说这种事情已在好些人的生活中发生过,但是一旦临到自己头上,眼看着生命的大门在自己面前一扇一扇地关死,就觉得难以置信,就象做着一场噩梦似的。维斯宁知道德国人正从山坡上朝汽车走来,也知道这场孤注一掷的战斗毫无耻利希望,是打不了多久的。但他毕竟难以想象过半小时或一小时自己就要死掉,而世间的一切就将 然永逝,他这个人也不复存在了。
维斯宁眯起近视眼,把拿枪的手搁在汽车的挡泥板上,他倒并不觉得手冷,而是感到有一股钢铁的冷气钻进了胸膛。他感到季特柯夫和欧辛的肩膀从两边硬梆梆地把他夹住了。
坦克发出震撼大地的隆隆声和轧轧声,从草原上朝镇子包围过来。冲锋枪手的黑影散布在山岗上,他们顺着斜坡向汽车走来。机枪已经不响了。看样子德国人不过在进行火力侦察,想弄清这边有没有活着的人。他们都直着身子,彼此放心大胆地打着招呼,但听不清说些什么。
“开火!”欧辛怒骂一声,发出了命令。他趴在汽车的挡泥板上,抬起半个身子,对准黑影狠狠地打出了第一梭子弹。从枪口喷出的火焰照亮了他那硬如石块的颧骨和两颊上鼓起的肉疙瘩。“开火,季持柯夫!揍这帮坏蛋,别让他们过来!叫他们去见上帝,滚他妈的蛋!……马上干掉他们,干掉他们!……”
季特柯夫从维斯宁左边发射了一梭子弹。
人影在火光映照的山坡上显得模糊不清。维斯宁计算着弹药,开了两枪。黑影同地面合在一起了。紧接着,从雪地里亮起几条闪闪的火流,子弹带着刺耳的啸声打在汽车顶上,爆破弹的蓝色火花纷纷溅落在大路上。德国人的机枪未响,但是冲锋枪离得很近,弹雨飞来,象阵风似的掀动着他头上的帽子。
过了一会,透过枪声,听见一个咬字不准的外国人的嗓音象唱曲儿似地喊叫起来,“罗斯,别打枪,别打枪!”就在维斯宁搜索瞄准的那个坑坑洼洼的地方,一个黑影从雪堆里站了起来。黑影预先朝天打了一梭子,接着又喊道:“罗斯,完蛋了,投降吧!”
这个德国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俄语,口气很傲慢,仿佛在说,只要投降就可以饶命。
维斯宁循声连开两枪,随后又开了一枪。他咬着嘴唇,仔细瞄准。
欧辛的叫喊声好象从雾蒙蒙的远方传过来,一直刺进他的耳朵里:“叫你尝尝‘完蛋’,的滋味!这办不到!法西斯坏蛋们,这办不到!”
这时敌人的轻机枪在路对面打响了,一梭梭子弹从离汽车二十米的地方扫了过来。维斯宁还不相信德国人已近在咫尺。他不愿意相信那不可避免的命运已经来临。他还感觉到手枪的后座力,暗暗说服自己:那不可避免的命运不会在此刻来临,而是在几分钟以后,当欧辛和季特柯夫把弹药耗完,自己手枪里只剩下最后一粒子弹的时候……“我还剩多少子弹?几粒?……”维斯宁的手指下意识地停在扳机上,心里盘算着:“千万要镇静,不能急躁,要节省子弹……季特柯夫应该有储备弹药,应该有……”
“季特柯夫少校,您有没有……”
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有个发烫的硬东西打在胸脯上,使他的身子猛地朝后摇晃了一下,话只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他还看到季特柯夫少校的一对眼睛突然转向他,这对眼睛由于发现了某种极大的不幸而显得惊恐万状。旁边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政委同志!……政委同志!……”
“他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呢?”维斯宁的脑子里闪过这个问题,季特柯夫的惊恐而绝望的眼神使他感到诧异。他用握着枪的手摸了摸胸口,似乎想推开那个已经临头的厄运。“难道就是现在么?难道果真如此?……难道就这么快吗?……”维斯宁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一陈轻快,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他想看看手上是否有血……结果没有看到。
“师级政委同志!您受伤啦?伤在哪儿?伤在哪儿?……”维斯宁耳边响着一个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声音,达声音变得越来越轻,终于在远方消失了。暗红色的波浪在眼前浮动着,滚滚流向前方,前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乌亮亮的空间,既象是干燥灼热的沙漠,又象是南方的低垂的夜空。他苦苦思索:这是什么地方呢?这时,他十分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和女儿尼娜,他俩在一个闷热的南方夜晚站在索契近郊的海边。那是在一九三八年,当时他跟妻子离了婚,把女儿带到索契来。他好象穿着白色的长裤和黑的丧服上装,站在海滨浴场的沙滩上。浴场空荡荡的,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张潮湿的木吊床象一个个的黑点留在海边。他心里苦闷,感到内疚,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