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历史小说] 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起点vip2012-6-30完结)-第3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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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秃秃的厅里,除了“司经洗马”的横匾,匾下的大案、案前的一溜椅子,就什么也没有了,寒酸的令人发指。
沈默只好视若无睹,随便往一把椅子上坐下去,却被那老马喝止道,“不许坐!”沈默被吓得一愣,心说,这都到了老子的一亩三分地,怎么还有人敢咋呼我?但不愿一来就发火,便忍了下来。
却见老马一脸不好意思的指着另一把道:“您坐这把。”
“怎么,这是给谁预留的吗?”沈默若无其事的问道。
“不是,”老马使劲摇头道,“在咱们司经局,谁能大过大人呢。”
“那为何本官不能坐?”沈默皱眉道。
不止您不能坐,谁也不能坐这把椅子。”老马一脸苦笑道:“因为它是把坏椅子。”说着用手一堆那把椅子,没见他怎么使劲,那椅子便应声而倒。
沈默定睛一看,原来只有三条好腿,剩下一条是支在上面的,不由拉下脸道:“这里是朝廷的衙门,怎能荒唐到玩这种恶作剧呢?”
“不是恶作剧,”老马叹一声道:“这两行二十把椅子,只有一半是能坐人的,其余的都年久失修,不能坐人了。
为什么不换换呢?”沈默问道。
“没钱啊。”老马郁闷道,“不瞒您说,卑职在司经局当差八年了,就没见户部拨过来一分钱经费。”沈默这才发现,这位马校书的官服上,两肘内侧都打着不太显眼的补丁。
“原来如此。”沈默没法再责备他了,心说看来我到了个清澈见底的好衙门啊,便温声道,“去把大家都叫进来吧。”
“是。”老马赶紧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三个官员,两个皂吏进来,六人一起朝沈默行礼道:“卑职参见大人。”
沈默没搭理他们,对领头的老马道,“把花名册拿来。”
老马赶紧跑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来一本泛黄的名册,沈默翻到最近的一页,轻声道:“嘉靖三十九年腊月,局内共有六品经承一名,七品校书五名,八品正字八名,不入流之书吏一十九名,合计三十三人。”念完抬起头道:“那二十来位哪里去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还是由老马回答道:“反正局里也没什么事儿,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每天留几个值守的,就可以了。”
“这是谁家定的规矩?”沈默忍不住发作道:“集体玩忽职守,该当何罪?不怕有御史参你们吗?”
“这个大人多虑了”老马小心翼翼道:“因为都察院的同僚们,也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零八章 纳援
“到底怎么回事儿?”沈默拉下脸来问道。
“回大人的话”,老马道:“鳖有鳖路,虾有虾道,反正都去挣钱去了……比如说王启明,他就开了个油铺子,一个月从通州贩一次菜油,在店里卖了度日。不瞒您说,我和在场的各位,也都各有营生,有在天桥算卦的,有给人抄书的,还有在店铺里当账房的……”
“据我所知,七品京官的俸禄,一年是九十石粮食,十丈布,且食盐还免费。”沈默不大相信道:“虽说京都米贵、居不易,可你们大都是外地来做官的,一家不过三四口人吧,怎会不够呢?”
“大人曾封疆苏松,定然是钟鸣鼎食、没受过穷滋味,自然不了解我们这些可怜人了。”老马嘿然一笑道:“不错,按说九十石粮食,也够一家人生活了,可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发齐过?”
边上人也忍不住愤愤道:“就是啊,最好的年景也不过发一多半,赶上运气不好时,连一半都摊不上,怎么够养活家里人?”
“难道京官都是这样子吗?”沈默轻声问道。
老马答道:“当然不是,那些大官们,还有紧要的衙门的同僚,他们有的是门子捞钱,只有像我们这样的清水衙门,才会混得这么惨。”
沈默想一想,又道:“以前的且不说,单说开埠以后这几年,不是不拖欠俸禄了吗?”
“是不拖欠了,”老马几个气不打一处来道:“现在都改“纳援”了 。”
“纳援?”沈默还真没关注过这个,因为他的兄弟们家里都很富裕,唯一一个穷鬼徐渭,整天吃住在宫里,根本没有钱的概念,也就没人跟他提过这词儿。
“说是户部工部、财乏事繁,暂行纳援诸例,全体京官一律自愿纳俸一半,以充国库。”老马郁闷道:“本来说是权宜之计,谁知一直纳到今年,看来是要成定例了……”
沈默这下是真有些生气了,他原本以为开埠以后,每年都向朝廷提供大笔的银子,应该能让国家的财政松缓一些,谁知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却不知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那些钱,都流到哪里去了!
“那些制定政策的大人们,自然不在乎,他们有地方官的冰敬、炭敬,根本不指望那点俸禄过日子。”老马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的控诉道:“可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要是不干点别的,全家老小就得饿死了。”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了,摆摆手道:“都去忙去吧,该进货的进货、该练摊的练摊,当我不存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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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沈大人神情不似作伪,但大伙谁也不敢溜号,都老老实实陪着他,却没什么共同语言。老马受不了这种压抑道:“我给大人沏茶去。”
“省点茶叶吧,白水就行。”沈默微笑道,也不知是说气话,还是真体恤。
又坐了一会儿,就连沈默也觉着无聊了,他便对老马道:“介绍一下咱们司经局的职责吧?”
“是,”老马道:“南朝梁太子官署有典经局,北齐有典经坊,司经局这个名字,却是出自隋朝,掌经籍、典制、图书、公文的印刷与收藏,以及缮写讲章之责。”
“那咱么局的图书应该不少了?”沈默问道。
老马面色一阵古怪道:“还行吧,比不得文渊阁,也比不了翰林院。”文渊阁,便是皇帝的图书馆;而翰林院,则是国家图书馆。
沈默却不在意他的冷水,起身道:“走,带本官去看看藏书吧。”
“这个,还是改日吧?”老马和众官吏一齐劝道:“那里尘土飞扬,空气不好,还是等我们打扫出来,大人再去吧。”
“我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沈默笑笑,便往外走去,进来的时候,老马给他指过藏书阁的位置,是以他径直到了门口,见没有上锁,伸手便把两扇门推开。
后面匆匆跟来的老马等人,一个个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仿佛要被捉奸一样。
待灰尘散尽,沈默往里看去,只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将偌大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不由笑道:“咱们果然是穷得只剩下书了。”
老马赶紧接话道:“是啊大人,书有什么好看的,快中午了,咱们吃饭吧……”众人纷纷接话道:“咱们给大人接风,去最好的酒楼,您就快出来吧。”
这种欲盖弥彰的意味,让沈默更好奇了,他淡淡笑道:“不急着吃饭,待我稍转一圈,看看图书保管情况。”这时里面的空气流通的差不多了,他便迈步走了进去。
起先沈默脸上还挂着微笑,但越往里走,表情越凝重,直到转出来时,脸上的表情,都要阴沉出水了。
老马等人一下子面如土色,甚至有人目露凶光,想要杀人灭口,只是看看他身边膀大腰圆的护卫,才咽口吐沫,缩起了脖子,乖乖等死。
你道怎着?原来沈默发现,除了最外面的几排书架,上面的书还算完好之外,越往里面的架上,书籍就越稀少,到了最尽头几排,上面干脆空空如也,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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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问,沈默也知道那些书去了哪里,定然被这些穷到叮当乱响的官员,给偷偷买掉了。这件事没人查问还好说,一旦有查的,那全局统统都得获罪,他这个无辜的洗马也跑不了。
见沈默表情阴沉,众人便呼啦跪了一地,畏惧的望着洗马大人,都估计今天要在牢里吃饭了。
沈默并没有发作,他只是命三尺写好封条,将库门封了,待忙活完了,他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淡淡道:“都起来吧,不是要去吃饭吗?”众人不敢动。
沈默笑骂一声道:“还要我扶吗?”六个人只好起身,垂头丧气的跟着沈默往外走。
“都精神点。”快走出司经局院子时,沈默低喝一声道:“别让人笑话。”
大家伙赶紧强笑起来,只是怎么听怎么像一群夜猫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心说吃了什么不消化了?
在老马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詹事府临街,有一家“文魁酒楼”,沈默要了顶层包厢,让掌柜的拿手酒菜只管上来。
要是平时,这些嘴里淡出鸟来的家伙,定然一个个暗咽口水、欢欣雀跃,但今天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看都不敢看沈默一眼。
沈默端着茶杯轻啜一口,看一眼老马,淡淡道:“说说吧,怎么回事儿?那些书都去了哪里?”
“回大人的话,”老马脸上没了早时候的忿忿不平,而是一脸畏惧道:“一部分被诸位大人借走了,说起来,这是大头。还有一部分……被我们卖了。”
“能不能追回来?”沈默问道。
“都够呛了,”老马道:“被大人们借的书,向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卖给书店的书,更是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
“上任洗马是谁?”沈默问道。
“原先的景王府讲官,现任礼部左侍郎,袁炜袁大人。”老马道:“说句犯上的话,正是因为袁大人洒脱不羁,对司经局不闻不问,才让书籍大量流失的……”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吃过饭,他便放众人回去,让他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但不准任何人再靠近藏书库。
“大人,您会怎么处置我们?”老马等人畏惧问道。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沈默微微一笑道:“你们不会有事儿的。”便放下轿帘,颤巍巍的离去了。
老马等人面面相觑。大人虽然给他们吃了宽心丸,但难免还是心中惴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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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如果没有“纳援”之例,朝廷按时发下俸禄,他们还偷书的话,自然要被追究的。
可现实是,他们的薪俸被克扣,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对号称富有四海的堂堂大明来说,下级官员竟要靠偷书卖书度日,这可称得上是丑闻啊!
深知朝廷体面胜过一切的沈默,明白这件事不会闹大,朝廷更不会追究这些小吏的责任……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扯淡,你明明犯了法,却还有人卖力为你遮掩,只因为丢不起这个脸。
但并不意味着谁都会安然无恙,事情出了就总得有个负责的。谁负责?主管的官员是也。而沈默还没正式上任,自然追究不到他的头上,往前一追溯,便成了袁炜、袁大人的责任。
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在大明朝,当官还是很安全的职业。只要你不谋反,不犯路线错误,不众叛亲离,甭管犯多大的错误,当时免职之后,过得长则三五岁,短则一年半载,便又能低调起复,换个地方继续当官了。
随便举几个例子,比如赵贞吉、唐顺之、严嵩等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确实十分具有普遍性。
沈默回去后,把这事儿跟徐渭一说,徐渭便道:“袁懋中可是天子近臣,出了名的才思敏捷,尤其是他写的青词最为工巧,最称上意,是陛下须臾不能离的,我看就是把这事儿捅上去,他最多也就是挨个处分,降上两级,几天就升上来,该干嘛还干嘛。”便劝他道:“没事儿还是不要惹他的好,平白结个冤家。”
“嘿嘿,难道我就该不声不响的背这个黑锅?”沈默却摇头笑道:“老徐,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便很笃定道:“我敢说,袁炜担待不起这个责任,他万万不想这时候出事儿。”
“为何?”徐渭问道。
“因为……”沈默神秘兮兮的笑道:“因为赵贞吉快要下野了,他这个礼部二把手,可要紧张一番了。”
“是吗?赵贞吉要下野?”徐渭还不知情,道:“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他亲口对我说的,应该不会有错。”沈默道:“你说一旦他离去,谁有资格继任?”
“除了袁炜,还有礼部右侍郎吴山,以及吏部左侍郎欧阳必进,最后的人选估计从这三个人出。”徐渭道:“但具体谁能上,还得看廷推的结果。”
“是吧,”沈默笑道:“你觉着这个节骨眼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