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蜡烛-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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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坐得下么?”温可原虽然这样问,车速却明显减了下来。
“跟我挤吧,还更暖和一点。”
“那前面如果还碰到老头子老太婆呢?跟谁挤?”
“行了,回去带她。”
当车停在那个女人面前时,她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我们。温可原问她:“是去卧岭村吗?”
她没反应过来,楞在那里,看她的表情,仿佛我跟温可原是外星人一样。温可原又问了她一遍她才惶恐的点点头,双手紧紧地抱住孩子。
温可原说:“上来吧,我们也是去卧岭村,我老婆心肠好,看你抱着孩子难走。”
“讨厌。”我白了温可原一眼对依然楞在那里的女人说:“没事的,上来吧,反正是顺路,跟我挤着坐吧。”说完我往旁边挪了挪。
当她明白过来我们是真的要带她,她咿咿呀呀的又是点头又是鞠躬,感谢的动作过于隆重,一张脸憋得通红,是个哑巴。我帮她接过孩子,然后扶她坐上来,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那孩子很乖,在我手里一点都不认生,胖嘟嘟的小嘴冲着我直笑,我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女人穿一件黑旧的棉袄,围一条绿色的围巾,头发凌乱的扎在后面,看起来年龄也不大,顶多23岁。我问她认识刘春秀吗,她连连点头,两只手很不自然的放在腿上搓着,我告诉她我是刘春秀的女儿,她瞪大了眼睛用手比划了半天,我也没看懂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干脆不跟她说话逗孩子玩。
大约20分钟以后就到了,我们的到来惹得许多的人出来看,就象看马戏团的猴子,有一群孩子跟在车后面跑。我们顺着哑巴指的方向找到了母亲的家,我坐在车上一时惊呆了,忘了下车。那是一间用土砌起来破旧不堪的房子,房顶上堆着草,屋子里没什么光线,看起来黑呼呼的。
我的母亲就住在这里!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猥琐的男人,他半躬着身子,穿一件灰色的破棉袄,满脸都是胡须。他看看我,然后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看我,他不确信的叫我:“七……月……”
我怀疑的看着他,慢慢的从车上下来,这个曾经粗暴的占有过我身体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咬着嘴唇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回来了。”
也随着这句话,我对他的恨,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突然蹲下身子捂住脸哭了起来,那哭声里带着苍凉和忏悔。
我走过去轻声问他:“我妈呢?”
他抹了一把眼泪,不敢抬头看我:“在屋里躺着。”
许多孩子还挤在门口,我听见继父对他们吼:“滚!快滚!有什么好看的!”
我拖着沉重的腿向屋里走去,我的心脏痛得窒息,门没有关严,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
我的母亲。我深爱的女子,曾经那么美丽的女人,她正闭着眼睛蓬头散发的半躺在床上,没有任何生机。她的美丽已经不复存在了,她的脸上只有苍老和憔悴。我慢慢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她虚弱的睁开眼睛看我,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再次睁开的时候,她的眼里闪出一丝希望的光,她张了张干燥得裂开口子的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往外淌。我叫她:“妈。”
“七……月……”
“妈——”我控制不住的哭了出来。
“七月,我的孩子啊!”扑进母亲怀里的时候,我终于听见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多年的积郁都在这一刻爆发。
3
“我寄给你们的钱收到了吗?”
“上午汇款单收到了,我还没去拿。”继父站在那里低着头抽烟,象个做错事的孩子。
“为什么不去拿?”
“我想……想等明天再去拿的。”
我想了一下对温可原说:“你再跑一趟镇上吧,带桂叔去把钱拿出来,顺便买几床被子,买些菜,再买几只鸡回来,我妈身体太虚了。”
“不用了,七月……”随之而来的是母亲剧烈的咳嗽,我用手拍她的后背,她眼泪都咳出来了。
我要拿钱给温可原,他不肯要,他说他有钱。我又叫住继父:“你把钱拿出来后先放好别用,我身上还有钱。”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他们走后,我找了些干柴跟木炭放在火盆里,在母亲床边烧了一盆火。我从包里拿出一件来之前买的咖啡色纯毛大衣给母亲披上,衣服是启凡跟我一起去买时他挑的。我靠过去帮母亲梳头发,她不知多久没洗过头了,上面有一层油腻,发出一股酸酸的味道,我不禁心里难受起来:“妈,等他们回来烧水给你洗头洗澡,好不好?”
“我这样是不是很脏?”
我强忍住又要落下来的眼泪,我说:“不脏,洗一下总会舒服一点的。”
“七月,你恨我们吗?”
我不说话,蹲下去用手拨弄着木炭。
“我知道你心里是恨我们的,你跟你爸一样,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说,当年是我把你逼得走投无路,我很没用,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爸,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前几天听说你要回来了,我以为是在做梦,我没脸见你,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我……我有时候想,倒不如就这样去了,再也没有牵挂,一了百了……”说着说着,母亲的眼泪又流出来。
我坐过去帮她擦眼泪,然后握着她的手,说:“妈,别说这些了,好吗?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身体不好我早该回来看你的,你什么也别想,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她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脸:“七月,你真的长大了。”
屋里开始暖和起来,可母亲的脸依然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七月,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是你自己选择……”我意识到我的话有点重,于是停住不往下说。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啊,这是我的命,我已经这副样子了,现在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再没别的遗憾了,真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淡淡的绝望。
“妈,我带你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么一个破地方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她平静的说着:“自从跟了你桂叔以后,我就认了,你不会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可是我知道他什么都没给过你,连房子都被烧……”我情绪有些激动,脱口而出。
“他都告诉你了?”
我说:“不是,是七婆跟我说的,是他自己……放的火吗?”
母亲没有回答我,开始沉默着,我担心是我的话伤到了她,房子被火烧了对她的打击应该很大。我刚想转个话题,她却冒出一句让我震惊的话,她说:“是我放的火。”
“你放的火?”我吃惊不小。
“是的,我恨他!恨透了他!孩子死了以后,我想让他一无所有,我想让他痛苦一辈子,所以我放了那把火,我烧毁了他的一切,也烧毁了他的自尊,他在一夜之间就老了,可是,就在他放我走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离不开他,七月,我是不是疯了?”
“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我搞不懂。”我打了一个冷战。她是疯了,因为恨一个人把房子烧了,结果把自己也搞得无家可归。不过在爱如果变成恨的话,女人往往是最可怕的动物,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母亲也是女人,这点我想一想也就能够理解了。
“听你桂叔说你要结婚了,是吗?”
“不是结婚,是订婚。”一想到启凡,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母亲露出欣慰的神情:“那也快了,你一成家,我的心就可以放下了,看得出来他对你挺好的,人也长得不错,是个好孩子。”
“妈——”看来母亲误会是温可原了,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我跟温可原一起回家,却要告诉母亲我是要跟另外一个男人订婚,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母亲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傻丫头,这有什么?女人终归是要给自己找个归宿的,妈看到他对你好,是为你高兴呢。”
我干脆不说话了。
“你长得越来越象你爸了,人家都说女孩象爸爸命好。”
我可从来没觉得自己象他。
“你走了这么多年回去看过他们吗?”
“没有,但是写过信。”我不忍心把信被退回来的事告诉母亲,她身体这么不好。
“他们还好吗?”
“嗯,还好。”我言不由衷,我一样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我最近常常想起他们,特别是忆南,他跟你是同时出生的,可是这孩子脾气有点怪,不象我也不象你爸,从小就不爱说话,记得他小时候调皮,我跟你爸打过他,他从来没哭过,我没见他掉过眼泪,对谁都那么冷,又特别早熟,其实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忆南了……他结婚了吗?”
“好象……还没有。”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他跟继母在床上的那一幕,现在想起来,心里很痛。
“我这几天不知怎的,老是梦到你爸爸,梦到他被人追杀,全身都是血,他倒在那里往我面前爬,叫我救他,我不知道怎么救,急得直哭……”她又开始咳嗽,身体蜷成一团不停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止住咳嗽接着说:“我这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呃,我刚说到哪儿了?人老了,记性也差了。”
“你说你梦到我爸了。”我看着她头上依稀可见的白发,她真的是老了。
“对了,然后我梦到他被装在一个很大很黑的箱子里,他跟我说,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说他很害怕,很冷。我被这些梦吓得要命,几天都睡不好觉,我总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现在听你说他们挺好,我也就放心了。”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出奇的平静,她的眼睛失神的盯着空气中某个毫无意义的焦点。
我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告诉她:“妈,其实……”
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打断了我的话,他们回来了。
饭桌上的气氛显得沉闷。
首先是继父,他低着头沉默的往嘴里扒饭,他自己做了一桌子的菜,却很少把筷子伸向菜碗,他也许是很难平静的面对我的出现,还带了温可原回来。我用余光看他干燥、瘦黑的手指,想到它曾经无数次抚摸过我的身体,我的胃里面一阵难受。
然后是温可原,他也沉默不语,显得有点拘谨,可能是第一次跟我妈和继父同一桌吃饭,而且又是在这样一个如此贫困和偏僻的农村,任谁也不会心情好到哪里去。
母亲没有下床,身体不好的缘故,吃了一小半碗饭,喝了一点鸡汤就算吃好了。
这时,就听见外面有一个女人在叫喊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又慢慢远去。她喊着:“柱子,快回来呀,回来吃饭了,各路的神仙行行好,放他回来吃饭了……”
“她在干什么?”温可原问继父。
继父已经吃好了,他干咳了两声,点了一根烟,慢悠悠的说:“在叫夜饭呢。”
“叫夜饭?”
母亲接过来说:“是啊,通常谁家的孩子生病了,大人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就沿着他白天玩过的地方叫,一边叫一边在路上洒米,说是被哪路的鬼把魂魄给招去了,这样一叫,把魂魄收回来孩子的病就好了。”
温可原问:“为什么病了不看医生反而叫夜饭呢?”
“这地方太穷了,不是病的不行了谁舍得看医生啊。”
“叫夜饭孩子的病能好?”
母亲说:“能好的,我以前也帮七月叫过夜饭呢,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
我说:“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还小,你当然不记得了。”
外面那女人的喊声依然从远处飘进耳朵里,在这寂静的山村听了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听说你是个医生?”
母亲冷不防问出一句话把我跟温可原同时吓了一跳,我们相对着看了一下。温可原很勉强的笑着说:“呃……是的。”
“父母都在做什么呢?”
温可原的脸色有点难看起来,他看着我,我耸耸肩,没打算帮他的意思,他只得陪着笑脸认真回答母亲的话:“他们还在工作。”
“你家就你一个儿子吗?”母亲象在查户口,她的女儿要嫁人了,而且嫁到那么远,所以她不能马虎,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搞错对象了。
我要帮继父收拾碗筷,他不让,他说水太凉了,我让他烧水给母亲洗澡。
温可原还在这边小心的回答着:“对,家里就我一个孩子。”
我暗暗庆幸在写给母亲的信里没有提到安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