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眼-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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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伯特兰·罗素(Russell,Betrand,1872…1970):20世纪声誉卓著、影响深远的思想家之一。在其漫长的一生中,完成了40余部著作,涉及哲学、数学、科学、伦理学、社会学、教育、历史、宗教以及政治等各个方面。195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特里报以微笑,那是一个人的期待得到满足以后的微笑。不过,他撇开了这个话题,对着菜单看了一会便说:“天哪,有伍尔顿老爷的馅饼啦!”
戈德利曼咧着嘴笑。“仍然是土豆和蔬菜,我敢肯定。”
点过菜以后,特里问道:“你对新上任的首相有什么看法?”
“是个固执的家伙,不过这么说来,希特勒就是笨蛋了。看看他干得怎么样吧。你有什么看法?”
“我们可以和温斯顿相处。至少他还是个主战派。”
戈德利曼竖起了眉,惊讶地问道:“‘我们’?难道说你又重操旧业了?”
“说实在的,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可是,刚才你还说——”
“珀西,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有哪个部门的工作人员能说他们的工作与军队没有关系吗?”
“哎,真倒霉。眼下这个年代……”
第一道菜送来了。两个人喝起了波尔多牌白葡萄酒。戈德利曼吃着听装鲑鱼,面带伤感。
特里终于问他:“想着过去的遭遇吧?”
戈德利曼点点头,答道:“回想年轻的时光。真是可怕的年代。”但是他差不多带着一种留恋的口吻。
“目前的战争完全是两回事。我手下的那些小伙子并不是到敌人后方去数数有多少;临时宿营地,这和你当年干的不一样了。即使他们去干那种事,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也要小得多。如今我们只要听听无线电就行了。”
“他们播发电文不用密码?”
特里耸耸肩。“密码也能破译嘛。坦率地说,现在我们要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戈德利曼朝周围打量了一番,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没有必要由他来告诉特里:说话不留神要以生命为代价。
特里接着说:“其实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不让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有关我们的情报。”
他们俩开始吃鸡馅饼。菜单上没有牛肉供应。戈德利曼一声不响,而特里还在往下说。
“卡纳里斯那家伙挺有意思,就是德国情报局长。海军上将威廉·卡纳里斯①。这场战争爆发以前我见过他。他对英国很有好感。据我猜测,他对希特勒不以为然。尽管这样,我们知道他已奉命对我们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情报战,以便做入侵的准备。但是,他的工作并没有多大进展。战争爆发以后,他们在英国的最优秀的间谍就被我们逮捕,他现在关押在旺兹沃思监狱。卡纳里斯手下的间谍都是无用之辈,像住在管吃的寄宿宿舍的老太婆,疯狂的法西斯分子,小打小敲的罪犯——”
①威廉·卡纳里斯(Canarris,Wilhelm,1887…1945):德国海军上将,纳粹时代的德国军事情报局局长。1948年7月20日暗杀希特勒的计划失败后,他被捕,并被处死。
戈德利曼说:“得了,老伙计,你扯得太远了。”他一方面感到气愤,另一方面也不理解,身子稍稍颤抖着。“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机密,我不想听!”
特里仍然从容不迫。“你还要吃点什么吗?我还要来点巧克力冰淇淋。”
戈德利曼已站起了身子。“我什么也不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回去干我的事了。”
特里态度冷静,盯着他说:“你对金雀花王朝怎么重新评价,世界可以等待,珀西。可是,老朋友,眼下是烽火连天。我想要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戈德利曼对着他发愣。过了好半天他才问道:“我究竟能帮你什么忙呢?”
特里贪婪地笑了:“抓间谍。”
戈德利曼在回学院的途中心情很忧郁,尽管天气是那么宜人。对于特里上校提出的要求,毫无疑问他会接受。他的祖国正在打仗,打的是正义之仗。如果说他年纪大了,不能上前线作战,那么从中帮忙还是可以办到的。
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自己的工作——不知要离开多少年头——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热爱历史,自从10年前妻子去世,他就集中精力潜心研究中世纪英格兰的历史。对于历史中的疑难问题,他喜欢阐释;对于历史上模模糊糊的线索,他喜欢寻找;对于历史上的矛盾,他想去解决;对于历史里的谎言、神话和所宣传的思想,他都想一一揭示其真相。他的新着不仅是最近一个世纪以来论述这个问题的最好的著作,就是在今后100年内也不会有什么论着能和他的抗衡。历史与他结缘已久,现在要放弃它,几乎不可想像。这就如同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是孤儿,而且与他一向称之为“爸爸”、“妈妈”的人毫无血缘关系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聒耳的空袭警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对这种警报他不想理会,现在许多人都是持这种态度。走回学院不过十来分钟,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再回到自己的书房——他知道今天他也不想再干多少事。他匆匆来到地铁车站,与挤成一团的伦敦人拥下台阶,走到肮脏不堪的站台上。他紧靠在墙边,对着一幅浓缩牛肉汁广告发愣,也在思忖着:这样的事我恰恰不能撂在一边。
要他重返抓间谍的行列也使他打不起精神。干那种事虽然有他喜欢的地方,比如举轻若重、重视机灵、讲究细节、注重推测等等;但是也有他厌恶的地方,比如敲诈勒索、尔虞我诈、殊死搏斗,以及向敌人背后行刺的老一套手段。
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戈德利曼趁着还有空隙便坐下来,正巧和一个身穿公共汽车驾驶员制服的男人靠在一起。那人笑嘻嘻地说:“这儿已是夏天,啊,到英格兰去吧。这是谁说的,知道吗?”
“那儿已是四月天。”戈德利曼纠正了他,并回答说,“是布朗宁①的诗句。”
①布朗宁(Browning,Robert,1812…1889):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也是英国伟大的诗人之一。
“我听说,是阿道夫·希特勒说的。”“驾驶员”说。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突然尖声大笑,引起了他对她的注意。“你可听说过疏散的人对农民的妻子是怎么说的吗?”
戈德利曼不再和那人说话,回想起自己有一年4月的一件往事。那是在德军后方的法国领土内,当时他潜伏在一棵梧桐树高高的树枝上,思念着英格兰。透过笼罩在一条溪谷上的寒冷的迷雾,他极力向远方眺望。可是他看到的东西全都很模糊,迷茫不清,即使用望远镜也无济于事。他正想下去往前再走一两英里,忽然有三个德国士兵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坐在梧桐树周围抽烟。过了一会儿,他们掏出扑克牌来玩耍。年轻的珀西瓦尔·戈德利曼知道,他们设法偷偷开了小差,到这儿来消磨时光。他只好待在树上,连动也不敢动,到后来身子发抖,肌肉痉挛,膀胱胀得好像要爆炸一样。这时他掏出手枪,对准凑在一块儿的三颗脑袋,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崩了。那三个德国兵在赌牌,又笑又骂,就这么送了命。要说杀人,他这是第一次,当时想杀人仅仅是因为他要撒尿。
戈德利曼在冰凉的水泥站台上动了动身子,不再回忆那些往事。地道那儿吹来了一阵暖风,接着便有一列火车进了站。下车的人各自找个地方,再静心等待。戈德利曼听着他们的议论。
“丘吉尔的无线电广播演说,你听了没有?我们在收听韦林顿公爵的讲话。杰克·桑顿那个老家伙在大声疾呼,真是又笨又蠢……”
“牛排那么长时间不见有售的,我都忘了它究竟是什么滋味……葡萄酒委员会预感到战争临头,赶忙买进了两万打,我的天哪……”
“对,是一次很平静的婚礼。你要是不知道第二天能给你带来什么,何必要等呢?”
“没有,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彼得根本就没有回来……”
“驾驶员”递过来一支烟,戈德利曼没有接受,而是掏出了自己的烟斗。有人在放声高唱:
灯火管制人员边走边叫,
“妈,赶快拉下窗罩——”
“看,你是在暴露目标。”
我们呼喊“没关系。”啊!
布朗妈妈,我们高兴又快乐……
歌声在人群中回荡,到后来人人都在唱。戈德利曼也跟着唱。他知道这是一个民族打了败仗而以歌声来掩饰其畏惧心理,正如有人夜间经过墓地以吹口哨来给自己壮胆一样。他知道自己对伦敦及伦敦市民突然萌生的感情,正如群众的激动情绪一样,只有短暂的瞬问。他并不相信自己内心里发出的呼唤:“这,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值得为之奋斗的战争”;他清楚这一点,但并不在意,因为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全身激动,是充满友爱的激动,他很喜欢。
解除警报声响了以后,人们上了台阶,来到大街上,戈德利曼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问特里上校他什么时候可以着手工作。
第三章
费伯……戈德利曼……他们分别是三角关系中的两个角,等到关键的一天,会有主角来完成这个三角关系。而担当主角的戴维和露西此刻正在乡间小教堂里举行婚礼。这是一座古老而又美丽的教堂,墓园一带野花丛生,周围有干砌的围墙相绕。当英国遭到最后一次入侵时,教堂——或者说教堂的一部分就已经存在,至今已有几乎一千年的历史了。教堂中殿的那堵北墙,别看它只有几英尺高,仅仅凿开了两扇小窗户,它却对那一次入侵记忆犹新。在北墙建成的那个时候,人们不仅把教堂看成修炼灵魂的圣殿,也把它当成锻炼身体的胜地。那些圆头小窗户的作用与其说是接收上帝的阳光,毋宁说是为了让人们从那儿对外放箭。地方自卫队的确有过周密的计划,那帮欧洲暴徒一旦越过海峡,他们就要充分利用教堂这块阵地。
但是在这1940年的8月,这儿还听不到有军乐伴奏的长统军靴的咚咚声响。那些污迹斑斑的玻璃窗经历了反圣像崇拜的克伦威尔时代①和贪得无厌的亨利八世②时代而幸存下来,依然透射着灿烂的阳光;屋顶虽有蛀虫和腐蚀,仍不动摇,下面照样有琴声荡漾。
①克伦威尔(Cromwell,Thomas,约1485…1540):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主要谋臣,1532…1540年间英格兰的实际统治者。1536年任掌玺大臣,领贵族衔。早在1532年,他就向国王提出一项完整的行动计划,建议排除罗马人在英格兰的势力,由王室掌握教会的最高权力。1534年他确立了王室的最高权力。到1540年,英格兰的所有隐修院都已经不复存在。
②亨利八世(英格兰的)(Henry Ⅷ of England,1491…1547):英国都锋王朝的第二代国王(150年到1547年在位)。他虽聪明过人、勤奋好学,但性情乖戾、狡诈多疑。他好大喜功,指望通过军事冒险完成霸业。1532年克伦威尔L台,主张英格兰脱离罗马。英国国会于1534年通过“至尊法案”,确定国王代替教皇成为英国圣公会的首脑,提高了王室在教会中的权威。
这场婚礼令人赏心悦目。露西自然身穿素白婚服,女傧相是她的五个妹妹,个个都身着杏黄色衣装。戴维穿的是军晚礼服,那是英国皇家空军军官服,崭新笔挺,因为他是第一次穿在身上。他们以克里蒙德的曲调,高唱着《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露西的父亲看到自己最大的、也是最漂亮的女儿与一个年轻英俊、穿着制服的小伙子结婚,感到很自豪,任何做父亲的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这种感受。他本是个农民,但很久都没有开拖拉机了。他租出了可耕作的土地,其余的用来驯养赛马,但是这年冬天,他自然还要翻耕牧场,种上土豆。他看上去虽然不像农民而像个绅士,但毕竟生着黝黑的皮肤,宽阔的胸膛,以及干农活的粗实的双手。教堂里和他站在一边的男人大都与他相似:宽肩粗臂,有饱经风霜的红润脸膛。他们不穿燕尾服,喜爱苏格兰呢服和厚实的鞋子。
女傧相也基本相似,她们都是乡下姑娘。不过新娘却像她的母亲。她那深红色的头发又长又密,闪光夺目,漂亮的脸蛋上长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她用水灵灵的眼睛直视着牧师,说了声“我愿意”,声音那么清晰而坚定,连牧师也感到吃惊,心想“上帝啊,她说的可是实话!”——牧师主持婚礼时总要产生这样古怪的念头。
位于中殿大堂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