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塔上的杀人-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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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大病一场似的拉肚子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我也活了一年又一年。我能活到今天,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怎么说我的身体也不会是长寿型的,也就是比短命的父亲多活一两年还是少活一两年的问题。这话我也经常跟我妻子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寿命应该还有三四年。
我没有孩子,这是因为遵从了我的意见。不管妻子怎么要求,我都表示坚决不要孩子。妻子还年轻,刚三十多岁,但是已经没有了要孩子的欲望。像我身体这么虚弱的人,不应该留下后代,我决定把这虚弱的血统斩断。我一直坚守这个信念,不,应该说我一直打算坚守这个信念。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个更重大的理由。
我的身体虽然非常虚弱,但我的父母身体并不虚弱。父亲比我的个子高,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身体结实的那种人。母亲也是。小时候我经常到祖父祖母家去,他们的身体也都很健康。外祖父外祖母虽然不常见,也没听说过他们身体虚弱。
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发生变异,我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人,而且不光是身体虚弱,还有绿色恐惧症这种精神上的缺陷。看看祖父祖母和双亲,这不应该是先天性的。这样的话,我怀疑我有虚弱的血统就是一种奇怪的想法。这既然是一种奇怪的想法,我又决定把这虚弱的血统斩断,明显是自相矛盾。
在考虑我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我觉得我本身充满了谜团。从过去到现在,有太多想解都解不开的谜团,我的身体简直就是由谜团构成的。为什么到了我这一代就突然变成了这种虚弱的体质?为什么害怕绿色?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为什么,是常年折磨着我的两个最大的谜团。
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想找到自己这样异常的原因。吃不了蔬菜,恐怕就是绿色恐惧症的延伸吧——我也曾反过来想过,是不是先得了蔬菜恐惧症,后来又发展为绿色恐惧症,这种可能性好像很小。绿色恐惧症大概是所有异常现象的根源。因为害怕绿色,所以不敢吃蔬菜,因为不敢吃蔬菜,所以身体虚弱。但是,我的绿色恐惧症是怎么得的呢?如果能找到原因,所有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想来想去,我认为是小时候精神上受过刺激。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呢?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的死。
母亲是我六岁或七岁那年死的,好像是自杀。我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那时候,一响起空袭警报,母亲就拉着我的手往附近的防空洞里跑。我记得客厅里的玻璃窗上贴着白胶布,客厅里的光线因此比较暗。我还记得我那时候是吃蔬菜的。这么说,我不能吃蔬菜应该是母亲死了以后的事。
不可思议的是,关于母亲的死,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而母亲死之前和死之后的事情,我都记得一些。比如在熟睡中母亲突然把我摇醒,然后胡乱给我裹上防空头巾,弄得我耳朵生疼。那时我隔着东边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被大火烧得通红。
还有记得更清楚的事情。昭和二十年,我家所在的三鹰地区遭到美国空军的B29轰炸机的空袭,懵懵懂懂的我被母亲拉着跑向防空洞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熊熊的大火,飞得很低的魔鬼似的巨大的B29轰炸机,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B29轰炸机那硬铝做的大肚子映照着地上的大火,孩提时代的我竟然感到那是一种妖魔式的美。那巨大的鱼肚子一样的家伙现在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母亲死时的事情我也记得,不过印象不太深。我记得我在我家附近玩,好像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用钉子画画,远远看见有很多人朝我家跑去,还有穿白大褂的,父亲也在。邻居家的一个阿姨来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不得了啦,你妈妈出事啦!
那时是战争刚结束后不久的混乱时期,邻居们对母亲的死并不是特别关心,因为在那个年代里,他们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拼命挣扎,而且没有死人的家庭几乎是没有的。
我那个时候可能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那一年是昭和二十一年,要是还没过七岁的生日呢,那就是六岁。听了邻居家那个阿姨的话以后我的感觉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绝对不是一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悲伤的感情。当时,家门口挤满了人,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记得那些背影有很多都是白色的。那时是夏天,大概是初夏,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绿色。
我认为那个时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远处的树木一定是鲜绿鲜绿的,可是那些绿色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母亲那简单的葬礼我也能想起来,葬礼上也没有绿色。
如果对颜色抱有恐惧感,一般应该是对红色。例如刚才我说过的孩提时代对空袭的恐惧,回忆起来都应该是红色的。面无血色的母亲,拉着我慌慌张张地跑出家门。大火、爆炸、流血,出现在我眼前的颜色以红色为主。直到现在,我看见红色的晚霞也不会马上就觉得它很美,因为它首先勾起我对空袭的回忆,必须让那恐惧的回忆过去之后我才能欣赏晚霞的美。战争结束之前的那个时期,我几乎每天都是在对红色的恐惧中度过的。但是,在我内心深处留下的却是对于绿色的恐惧。
不过,我自身的这种异常并没有日益严重的趋势,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满意的。虽然不能说事事如意,可是世界上事事如意的人能有几个呢?我这个人有相当强的自卑感,所以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过上这么平稳的,物质上也很充足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当然要抱着感谢所有人的心情度过每一天。
人们经常说,生活在高楼林立的东京就像生活在无数高大的水泥屏风里。但是,这样的环境对于我来说是最合适的。有着绿色的森林和草原的郊外,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
妻子非常了解我的怪癖,所以在我们家的阳台上没有一盆花草,房间里也没有一个花瓶。窗帘、地毯没有一丁点儿绿色,妻子也没有一件绿色的衣服。
也许我是一个非常没有意思的丈夫。但是,我喜欢说俏皮话,爱开玩笑,由于绿色恐惧症从来不打高尔夫球,由于身体虚弱滴酒不沾。这样,跟别人的交往自然就很少,下了班就回家,还经常帮妻子做家务。
我虽然有个抽烟的嗜好,但从不乱花钱,也不在外边沾花惹草。我承认我是个有些怪的男人,不过自认为对于女人来说,也不是不离婚就受不了的那种。
也许是妻子懒得折腾了,不过在我看来她对现在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我呢,至少是满足于眼下丰衣足食的生活。岂止是满足,我甚至觉得很快乐。
我心里对我的绿色恐惧症虽然放不下,但本能地觉得这是一颗深深埋在地底下的炸弹,也没有想过一定要把原因找到。我不想毁了自己这平静的生活,我觉得这样活下去就挺好。
可是,愿望毕竟是愿望,我终究逃脱不掉解开谜团的命运。昭和五十九年快过完的时候,我在公司里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二
〃你是被多野一郎吗?〃来电话的人直截了当地问我。
我说是。于是他就对我说了下面一番话。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声音沙哑,停顿的时候既不笑也不咳,而是低声喘息,听起来岁数不小了。他是这样说的:
〃我叫石上,战争时期一直跟你的父亲被多野国夫在一起,我们是好朋友。昭和二十三年,我们在一家电机公司工作的时候,他在我这里放了一封信。现在看来那可以说是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等我儿子长大成人了再交给他。
〃后来,因为你父亲是以那种方式死去的,我出于保护你父亲的名誉的目的,看了他留给你的信。看了信我觉得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并且认为最好不给你看。理由很简单: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父亲失去尊严。不过那时候我也没下决心把那封信烧掉。
〃那封信一直放在书柜里的书后面,一放就是三十多年。前些日子我突然觉得自己死期临近,就整理起身边的东西来,结果发现了你父亲请我转交给你的那封信,信封都发黄了。如果我就这样去天国见你的父亲,他会埋怨我没有把信交给你,再有就是时代变了,认为你父亲失去了尊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我决定把你父亲交给我办的事情办完。本来我应该去你的公司直接交给你,可是我身体不太好,又不愿意委托别人代替我给你送过去,所以希望你今天或者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取你父亲留给你的那封信。我家在井之头线的久我山站附近,挺好找的。我在家里恭候你的到来。〃
最后,老人还特意留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说老实话,我对老人的这番话并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是给我添乱。有点绿色恐惧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么过日子就挺好的。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小孩子替大人买东西回来,找回来的零钱成了自己的零花钱,或者无意中买了一张彩票中了奖似的。我没有更多的欲望,愿意平平稳稳地享受生活,度过余生。最后像睡着了似的离开这个世界,我就满足了。
不过第二天,我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在下班的时候忍受着拥挤的超载电车,在久我山站下了车。我没有心情解开谜团,那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不过是觉得石上老人挺可怜的。长期以来死神一直如影随形陪伴着我,最近则感到死神离我越来越近,石上老人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不想在心里留下点儿什么。我是出于对石上老人的同情才到他家来的。
老人的家其实挺难找的。我特意到派出所打听了一下,然后在小胡同里拐了好几个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石上老人的家。那是一幢很古老的房子,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概是石上老人的女儿。
来到客厅里,我一边远远看着书架上摆着的关于太平洋战争的诸多书籍,一边等着石上老人出来。等了好一会儿,在睡衣上套着一件长袍的石上老人才被女儿抱着出来见我。
石上老人的脸上都是皱纹,额头上、面颊上、脖子上长满了茶色的老人斑,让我想起那枝郁金香。老人的眼睛好像也不好,不停地眨着眼,张着嘴巴喘气。老人被女儿放在沙发上,跟我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说战争中的事情了,断断续续说得很费劲。
〃我跟你父亲哪,战争中一直在多摩陆军技术研究所工作,我们研究的项目是雷达。当时,日本的雷达技术非常落后,几乎等于没有。
〃几乎等于没有不是说根本没有。当时日本拥有的雷达是一种波长很长的雷达。波长越长越容易出误差。因为雷达是依靠被反射回来的电波测定对象物的,波长太长的话,反射回来的电波就会扩散,就无法精确地测定对象物。
〃如果用微波呢,误差就会很小,因为微波反射回来的电波不扩散。当时美国空军的B29轰炸机用的全是微波雷达,而日本还在依靠照明弹和望远镜。如果是夜间空袭,日本的防空部队根本无法跟B29对抗。〃
我对这些话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连一句随声附和的话都没说。但是石上老人不在乎,自顾自地往下说。
〃后来我们从德国请来了一个技术人员叫福达斯。当时,德国的技术跟美国不相上下。上级让我们跟着福达斯学技术。无奈我们基础知识太差,我们这些中学毕业生要学大学生学的课程,不得不赶紧补高中的课。福达斯对我们要求可严格了。
〃昭和二十年有一个时期最难熬,根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那一年的三月十日,B29轰炸机开始轰炸东京。汽油弹,镁壳弹,近二十万发掉下来,把东京变成一片火海。你还记得镁壳弹吧?
〃你这个岁数的人应该记得。怎么?你不记得了?通常所说的燃烧弹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汽油弹,一种是镁壳弹……算了,关于这个问题就不详细解释了。总之,当时B29轰炸机以富士山为目标飞过来,然后在箱根改变方向往东飞,直奔东京。在东京,他们是沿着中央线铁路实施地毯式轰炸,一直炸到这一带。久我山,也就是这附近,现在的高尔夫练习场那个位置,当时是高射炮阵地。〃
我搞不懂石上老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我并不关心的话。
〃可是,那些高射炮太落后了。当时日本的防空部队只有八厘米直径的高射炮,只能打六千到七千米高。可是,B29轰炸机是从一万米的高空飞过来的,根本就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