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终生-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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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终生
作者:G。K。切斯特顿
译者:杨华
马恩侯爵在几十年前的一场决斗中杀死了兄弟。为此他终生忏悔,终日不出城
堡一步,不见世人,以致引发世人对他的怜悯,宽恕了他的过错。但是侯爵却万万
不能原谅自己,他已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因为当年的死者仍活在人世间……
一道电光使浑暗树林里的每片树叶变得煞白,每样东西像是要即将熔化,又像
被镀上了一层银色。那电光仿佛要在刹那间记下世间万物,它照亮了野餐的人扔下
的废弃残物和那条蜿蜒的小路以及小路尽头停着的那辆白色汽车。远处有一幢建有
四个尖塔的大房子,像座城堡。在阴暗的夜晚,它那膝胧的墙垣像一片不规则的乌
云,跃入人们的眼睑。那屋顶像在严阵以待,空白的窗户密切注视着外界。聚在树
下的人早已把它淡忘,可闪电确实有种神奇的力量,又把它展现在他们面前。
闪电的银光还照在一个人的身上,他正像那座塔楼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那是
个高个子男人,正站在一个土堆上,其他人不是坐在草地上,就是弯腰收拾着杯碟、
篮子。他披着一件别致的、有着银链钩的斗篷。在闪电光的照射下,链钩像星星一
样闪着光。他那头黄色短鬈发富有光泽,简直可算是金色。这使他看上去更年轻。
他有一张鹰脸,很帅气。可是在强光下看,已经起了皱纹,失去了弹性,这可能是
长期化妆的缘故。因为雨果·罗曼是当今最有名气的演员。在闪电照亮的一刹那,
他那金色的鬈发、苍白的面容和银色的饰物都闪着光,使他看起来像穿了一套盔甲。
接着,他的身影就暗下来,直到变成一张阴暗天空下的剪影。
当闪电突然发亮时,罗曼与其他人不同,他只静静地站着,像尊雕像,而其他
人都不约而同地惊了一下。虽然天空乌云密布,人们知道大雨即将来临,可这毕竟
是第一道闪电。在场的唯一一位女士,她的灰白头发梳成很优雅的样式,似乎为此
很得意,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美国女人。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尖叫一声。她丈夫
就是奥特兰将军,一位笨手笨脚的盎格鲁—印度人,秃顶,留着老式的连鬓胡。他
也猛地一抬头,可接着,又去忙着捆他的东西去了。有个小伙子,叫马罗。他身材
高大,却十分腼腆,长着一双狗一样的棕色眼睛。他摔坏了一个杯子,赶忙尴尬地
道歉。第三个男人的衣着更讲究,脑袋棱角分明总是向上翘起,像个好奇的小猎犬,
粗硬的灰白头发梳向后面。他就是报业巨子约翰·柯克斯本爵士。他嘴里毫无顾忌
地骂着,但不是用标准的英国口音,因为他是多伦多人。那披斗篷的高个儿男人简
直像座雕像一样站在黄昏的暮霭里。在闪电下面,他的鹰睑就像罗马皇帝的半身塑
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过了一会儿,苍穹下响起一声惊雷,雕像复活了。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地说:
“闪电和雷声之间相差一分钟。我看暴雨就要来了。在树底下躲避闪电可不明
智,但过会儿下雨我们还得靠它遮雨。我看会是场倾盆大雨。”
小伙子有点紧张,他看了一眼女士,说:“难道就没有地方可以躲一下吗?那
边好像有幢房子。”
“那儿是有幢房子,”将军没好气地说,“但那可不是好客的酒店。”
“真是怪,”他妻子不高兴地说,“我们会遇上暴雨。周围除了那幢房子就再
也没地方可去了。”
她的口气使小伙子不敢再说下去,他十分敏感,很会体察人意。可是,什么也
挡不住那位多伦多人。
“那房子怎么啦?”他问,“看上去像座废墟。”
将军干巴巴地说:“那房子是马恩侯爵的。”
约翰·柯克斯本说:“呀,我听说过他。一个怪人。去年还上了《流星》杂志
的头版,文章的名字叫‘无人知晓的贵族’。”
“对,我也听说过他。”小伙子低声说,“他这样把自己藏起来,外面有好多
奇怪的传说。听说他戴着面具,因为他有麻风病。还有人正经地告诉我说,这家人
被咒语咒住了,有个可怕的畸形儿被关在一间黑屋里。”
罗曼一本正经地说:“马恩侯爵有三个头。每隔三百年,侯爵家就要生出一个
三头人。没人敢走近被诅咒的房子,除了一队默默行走的帽商。他们是来送帽子的,
但是——”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森恐怖,“我的朋友们,那些帽子的形状都不是
人戴的。”
美国女人皱着眉头,讨厌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的声音真把她给吓住了。
“我讨厌你的恐怖玩笑。”她说,“希望你别再这样。”
“遵命。”演员回答说,“您也不准我说明原因吗?”
她回答道:“原因是,他不是无人知晓的贵族。我就知道他。至少,三十年前,
当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他在华盛顿的英国使馆工作,我跟他相当熟。他没戴面具,
至少和我在一起时没戴。他不是麻风病。他只有一个脑袋和一颗心,一颗破碎的心。”
“肯定又是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柯克斯本说,“不过,我的《流星》仍然
可以用它。”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总以为,男人的心都是给女人弄碎的。这真是对
我们女人的极大恭维。世间还有许多珍贵的感情。你们难道没读过《悼念》①吗?
难道没听说过大卫和乔纳森②吗?使马恩心碎的是他弟弟的死。那是他表弟,同他
一块儿长大,俩人比亲兄弟还亲。我认识马恩侯爵时,他还叫詹姆斯·梅尔,年龄
稍长,总把他表弟莫里斯·梅尔当神一样崇拜。在他眼里,莫里斯·梅尔就简直是
个奇才。不过,詹姆斯其实也毫不逊色,他在政界干得很不错。可是,假如莫里斯
愿意,他同样能取得詹姆斯那种成绩。除此之外,莫里斯还是出色的艺术家、业余
演员、音乐家等等。詹姆斯长得很帅,高高的个子,强壮、热情,高鼻梁。他把浓
密的连鬓胡子梳理成维多利亚时代的流行样式,现代的年轻人见了,一定觉得很古
怪。而莫里斯的脸却刮得干干净净。从照片上看,他打扮得像个男高音歌手,非常
英俊。詹姆斯老是问我,说他朋友难道不是个奇才吗,难道会没有姑娘爱他吗,等
等。到后来,我对他的问题都感到厌烦了。可有一天,一切都成了悲剧。他的整个
生命就是为这偶像而活的,而这偶像却像瓷娃娃一样在一天突然倒下,彻底破碎了。
在海边着凉使一切都完了。”
注:①《悼念》:是英国诗人了尼生(Alfred Tehnyson1809—1902)的组诗。
(1850)为悼念他的朋友阿瑟·哈莱姆。——译者
注: ②大卫和乔纳森:David and Jonathan见《圣经》“旧约”撒恭尔纪下1
章25—26节。大卫王和阿玛肋克人作战,他的爱将撒恭尔和儿子乔纳森阵亡。大卫
作衷歌悼念他们。——译者
小伙子问:“从那以后,他就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吗?”
“开始,他躲到了国外,”她回答道,“在亚洲,在加勒比岛,还有天晓得什
么地方。致命打击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影响。对于他,就是把自己与一切,甚至传
统和所有的记忆,彻底斩断。对往事哪怕是稍稍有点触及,一张照片、一段旧事,
甚至是一个旧友,都会使他受不了。他甚至不能为他举办一个像样的葬礼。他渴望
逃离。他在海外待了十年。我听说,他后来有了一些好转,可一回到老家,又旧病
复发,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可以说是完全疯了。”
“有人说,神父们控制了他。”老将军嘀咕道,“我知道,他曾拿出几千镑来
建一个修道院,自己也像个修道士——或者说像隐士一样生活。真不明白,那样有
啥好处。”
“该死的迷信。”柯克斯本愤愤地说,“应该把这种事曝光出去。瞧,这儿有
个人,也许在帝国和世上会大有作为,可那些吸血鬼却控制了他,吸干了他的血。
我敢打赌,依照他们毫无人性的观点,是不会让他结婚的。”
女人说道:“他从未结过婚。我认识他时,他实际上已经订婚。我看这对他无
关紧要。当一切烟消云散时,他的婚事也不了了之。像汉姆雷特和奥菲莉亚①——
他抓不住生命,当然也就抓不住爱情。我认识那姑娘,实际上,我现在还跟她有来
往。请不要说出去,她叫奥维拉·葛雷荪,老海军上将的女儿。她也至今未嫁。”
注:①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男女主角。——译者
“真丢脸,太不像话了。”约翰爵士跳起身来大声说道,“这不仅仅是场悲剧,
这简直是在犯罪。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居然还有这等荒谬的事情,我有责任要让世人
知道。”
由于说得太激动,他几乎把自己呛住了。过了一阵,老将军开口说道:“噢,
我可不敢说对那些事很了解。可我看那些神父应该懂得一句话——让死去的人死去
吧。”
“可是,不幸得很,这件事就是这样的。”将军夫人叹口气说,“这就像个恐
怖故事,死人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掩埋着另一个死人。”
“暴雨好像放过我们了。 ” 罗曼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
“你们用不着去那幢房子了。”
将军夫人忽然一惊,大声说:“噢,我可再也不去了。”
马罗看着她大声问:“再也不去了?难道您以前去过?”
“嗯,我去过一次。”她不无自豪地说,“可我们不用再去了。现在雨还没下,
咱们快上车去吧。”
他们一行朝汽车走去。马罗和将军走在后面,将军很快地小声说道:“我不想
让那讨厌的柯克斯本听到。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吧。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原谅马
恩。不过,我看是那些修道士把他弄成这样的。我夫人是他在美国时的好友。她到
他家时,他正在园子里散步。他像修道士一样把脸掩在一块头巾下面,看着地上。
看上去他就像戴了块古怪的面罩。她已经递进了自己的名片,正好就站在他走的小
路上。他连话都没说一句,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这么走过去,好像她是块石
头。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一架可怕的机器。我夫人称他为死人。”
“这太奇怪了。”小伙子一脸不解的样子,“这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小伙子马罗从那沉闷扫兴的野餐回来后,就开始考虑要去找一个人。他不认识
什么修道士,可他认识一位神父。他很想把那天下午听到的事情讲给他听听。他想,
神父一定会乐意去揭开马恩家的神秘外衣,这件神秘外衣就像今天下午笼罩在他家
房子上的乌云。
他跑了许多地方,最后,终于在一个有着一大家子人的罗马天主教教友家里找
到布朗神父。他很快走进屋子,发现布朗神父正坐在地板上,神情专注地把一顶属
于一个洋娃娃的花里胡哨的帽子往一只玩具熊的头上别。
马罗觉得有点不合时宜,但满腹的疑问使他不想再拖。他摆脱了下意识里的犹
豫不决,一股脑说出了从将军夫人那里听来的马恩家的悲剧,还有将军和报业大亨
的评价。说起报业大亨,神父好像一下子警觉起来。
布朗神父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姿势是不是好笑。他仍旧坐在地板上,他的
大脑袋和短腿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玩玩具。他的灰色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神
情。在漫漫的一千九百多年历史长河中,许多人的眼里都有这种神情。只不过那些
人不是坐在地板上,而是坐在国会的议席上,坐在教会大会的席位上,或者是坐在
主教和红衣主教的宝座上。这是一种深远、谨慎的眼神,由于深感责任重大而显得
极为沉重。这种深远、焦虑的眼神只有掌着圣伯多禄大船①的舵,穿过千里风浪的
人才会有。
注:①圣伯多禄大船:指天主教会。——译者
“你把这些告诉我,真是太好啦。”布朗说,“非常感激,我们可以做点什么。
如果只有你和将军这类人知道这件事,我会以为这是私人的事,不想去管。可如果
约翰·柯克斯本爵士想利用这件事在他的报纸上大做文章——呵,他可真是多伦多
的奥朗日人,我就绝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你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呢?”马罗急切地问。
“首先我要说的是,”布朗神父说,“如你所说,这听起来不像人的生活。为
了争论起见,假设,我们都是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