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情人-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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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部先生……
七
高浜契子生前的独白:
男招待走出房间之后,我立即锁上门,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对着化妆台镜子仔
细照看,镜子里映出了一张憔悴的脸,胭脂退去了,不过,脸上还稍带一点微笑,
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啊!我总算从纷繁的生活中逃出来了,这回能一个人清清闲
闲度过一夜了。
我的家在西宫,家中有丈夫,有孩子,有佣人,这些骨肉亲属,始终把我束缚
在这个问人的小天地里。
但是,来到这里,我一个人自由了,身体精神也爽快多了,舒展多了,即使是
这么一晚上,我也满足。
凡是我自己出来的时候,我总要住在备有两张单人床的双人房间里,因为单人
房间太狭窄,我不喜欢。我住进这双人房间之后,首先给国立剧场打了电话,预订
了一张今天晚上的戏票。至于戏票座位的好坏,我不怎么格外挑剔,所以一打电话
就订妥了。
我一面打着电话,一面在头脑的哪个部位闪现出一个信号,好像要招呼松山;
不过,没有叫出来。
假如我从内心想见这个男人,那么,在男招待走出的一瞬间,我会马上向电话
机那里奔扑过去。
实际上,我不是这种心情。我想一个人悠闲自在看看戏,这样更轻松一些。等
戏散场以后,如果对松山有了兴趣,也许打电话找他,而且不论找到找不到,都没
什么。松山在我心中占的地位,就到这程度。
——从那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又简单化妆了一下,走近窗前,就那样囫
囵个儿躺在床上休息;可是躺了一会儿,看戏前的那种兴奋心情,怎么也抑制不下
去,没有办法,我就提前出了旅馆,乘出租汽车奔国立剧场去了。
我不想在拥挤的时候挤到座位上,所以我就提前了一点时间走进剧场,从从容
容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看着舞台,一面想象着各种事情,一面等着开幕铃和
乐器的响声。我虽然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但并不感到孤独。尽管四周都是陌生人,
也不感到寂寞,因为这里有我喜欢的歌舞伎——
那是在昭和19年9月,在新桥演舞场。我当时19岁,家住东京青山。那个人是庆
应义塾大学的学生,也是我父亲的门生,那个人也常和其他学生一起到我家来玩。
那时偶尔也听到警报响,但是总的来说,空袭还不严重;可是半年以后,东京
的大半变成了废墟,我们连想也没想到。
一到春天,歌舞伎剧院就要关闭,以后可能就看不到歌舞仗了。父母可能就是
担心这一点,才在那个月带我去了公演的演舞场。我本来也想邀请那个人一块去,
可是父母不了解我对那个人的感情。再说那个人连日参加训练,没有时间看戏。
19岁的我,坦率地说,对歌舞伎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可是当《太十》这一章一
开演,一会儿就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舞台上去了,我坐在座位上,屏气凝息注视着
舞台。
在葫芦开花季节的农田家,美青年、娇小姐、母亲、祖母相继登场。美青年身
穿紫色上衣和裙裤,娇小姐是一身艳红的长袖和眼,母亲和祖母也都飘逸着高雅的
礼服下摆。一会儿,谋反人光秀出现了,他就是美青年的父亲,仪表堂堂,举止悲
壮,刚毅自信。光秀为了向君主发起叛乱,让他的儿子十次郎付出了青春。十次郎
有个未婚妻叫初菊,他负重伤后觉悟到自己要死,就和初菊在形式上举行了婚礼,
但是婚礼后连一夜的夫妻生活都没有过,他就死去了。临死前回想他们结婚的情景:
十次郎身披排红色皮条串连起来的铠甲,那上面染着他的鲜血,从战场上踉踉跄跄
返回来。待他倒在新娘怀里的时候,就停止了呼吸……
我只在眨眼的一瞬间看到了这一悲壮场面,可是它却永远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
——开幕铃声响了,场内灭了灯,观众席上一片昏暗和寂静。
我合上了节目单,想把二十七年前的遥远回忆从头脑中赶出去,集中精神注视
眼前现实的舞台。
幕一开,固定形式的场面出现了,还是田园风光的隐居所,一切布置都和二十
七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不久,听到幕后演员唱道:“撇下了含苞待放的一枝
花蕾……”伴随着这哀伤的唱词,十次郎满面忧伤垂下了苍白的脸。这时候,我的
眼窝怎么也藏不住汩汩而涌的泪水。
我恍惚间觉得舞台上的十次郎就是那个人。
八
高浜纲一郎退出旅馆之后,一个刑警来向小田切警部报告,深夜10点左右,发
现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和高浜契子一道来过高地旅馆。
“什么?已经查清楚了吧?”
“查清了。在死者的遗留品中,有一本地址记录簿,那上面记着一个男子的名
字,还记着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到那儿去一问,果然是他。”
“昨夜和高浜契子一起在旅馆里的事,他承认了吗?”
“噢,情况很复杂。他听说高浜契子突然死了,感到很吃惊。他说:‘昨天晚
上,我确实和高浜夫人在一起呆过,但是,我敢对着天地神灵起誓,我问心无愧,
到哪里去,我也能说明白。’这就是他主动回答和死者在一起的情形。”
“他是干什么的?”
“这个——”刑事照着笔记念道,“松山司,49岁,昭荣大学文学部助教,住
址:东京都目黑区。”
“是大学教师吗?”
“是的,他说,高浜夫人的父亲是他大学时代的恩师,因为这种关系,他们从
那个时候就认识。”
“唔——”小田切警部抬眼看了他的部下。
“和高浜夫人在一起,是他自己主动承认的吗?”
“是的,他的惊奇神态,看样子是真的,他不止一次地要求看看高浜夫人的遗
体。我的直感,他是清白的。”
小田切警部一面命令把那个人带来,一面隐人了深思。他根据现有的情况分析,
高浜契子十有八九是自杀;但是,她为什么要自杀?又是谁逼她去自杀?只要不是
疯子,什么原因也没有,是不会自杀的。即使是她疯了之后自杀的,那么,又是什
么原因使她疯了呢?这真是一桩深奥莫测的奇案,那深藏的祸端到底是什么,只从
表面现象是看不出来的。自杀的原因,在第三者看来也可能是微不足道的,而对自
杀者本人却有如千斤大锤击顶之重,促使她下决心自杀。
惟一可能知道高浜契子死因的那个人,跟随着刑警跌跌撞撞进了房间。
进来的这个人,确实像高地旅馆职工说的,是个身材瘦削、脸色憔悴的中年绅
士。他戴着一副度数极深的眼镜,身穿茶色西服,颜色虽不华丽,但做工很考究,
衣领上系着黑领带。衣服和领带的色调并不谐调,大概是因为仓促而未来得及选择
和修整。
来人对小田切的问话,回答断断续续;但是听得出来,他的语调是诚实的,并
且诚实中蕴含着悲伤。在警部的直感中,他的凄凉和悲伤情感,至少超过了高浜契
子的丈夫。
九
松山司的自白:
是的,我就是昭荣大学文学部讲国文的松山,这是名片,请——
刚才刑警到我家说,高浜契子夫人突然死亡,我听了非常吃惊。昨天夜里,我
确实和她在一起呆过,大约有两小时,所以特意到这里来说明。
但是,我敢对天发誓,我决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这一点,我无论如何要向你
们表明,所以便主动要求到这里来。
我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契子小姐的父亲末野是教授,我是他的学生。在校时
期,常和同学们一起到教授家拜访,自然就和契子小姐熟识起来,但是没有特别关
系。
高浜契子在当时当然不姓高浜,而姓末野,叫末野契子。她当时对我们班的另
一个学生颇有好感,我们模模糊糊也知道一些;但是,从那以后,我们班里除了我
之外,全部同学都作为学生兵被征走,几乎全都战死了。
我因高度近视,再加体质虚弱,没被召征。这样,我就活下来了。现在一想起
那些同学,内心感到羞愧……
战争结束以后,我同老师和契子小姐几乎没有交往。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
在心情上总想回避现实。老师逝世时,我接到了讣告,参加了葬礼,在对契子小姐
表示哀悼时,也像逃避现实一样,急急忙忙地表示完就回去了。
契子小姐在我认识她的时候,曾经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可是在我参加她父亲
葬礼的时候见到她,那天真活泼的性格消失了,给我新的印象是沉默寡言,闷闷不
乐。我当时认为,大概是因为场合悲哀的原因吧?
从那以后,再没听到她的任何消息,我推测她大概是结婚了。我自己也有各种
各样的经历,后来就在这个大学里教学到现在,至今还是独身。
记得那是去年春天,我偶然和契子小姐再次相会。地点是在新干线的车内,因
为时隔二十六年的漫长岁月,这次重逢,真不敢相信。那次契子小姐偶然进京返回
大皈,我是去名古屋旅行的途中,两人正巧遇上了。彼此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相
互介绍了阔别二十六年以来的情况,并相约下一次契子小姐进京时,我们两人再详
细叙谈。这次谈完后,就在名古屋车站分了手。
说老实话,我的内心也不是没有情感的波动,她是恩师的女儿,在我们学生的
眼中,她是惹人注目的一个女性。
话虽这么说,可是不论从哪方面来看,二十六年的春风秋月流逝过去了,她已
经做了高贵的人妻,有了两个长大的儿女,而我自己虽说还是独身,可已不比青年
时代,现在也是疲惫不堪的中年男子了。不,即使是在青年时候,我在风采和学业
方面,也都不是上流学生,我心里很清楚,契子是不会看上我的。
契子当时正热恋着我们班的另一个学生,我也知道,那个学生和我们相比,确
实有天壤之别,契子对他迷恋不是没有道理的。
噢!听说情况是这样,契子小姐迷恋的那个学生,后来作为神风特攻队的一员
从木更津航空队出去,在冲绳方面战死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和我同岁,肯定是
个出色的文学家。
— —后来,也就是去年以来,契子每逢进京,总要给我打电话。我们在外
面一边吃饭,一边交谈对往事的回忆,有时还一起去拜谒老师的墓。
我们的关系只到这种程度。我发誓,绝对没有发生肉体关系。首先,我明白,
我在契子的眼里,绝对不能使她动情。我也不是傻瓜,这点自知之明我是有的。
契子小姐的丈夫是个财雄势大的实业家,还有了两个宠儿。作为关西富裕家庭
的夫人,她得到了一切幸福的生活,这一点我很清楚。她生活在这样优裕的环境里,
时到今天,怎么能把我这个穷学者看在眼里?她和我相会,只不过是为了一起怀念
一下往事而已。
岁月的流逝,带走了那些欢快的日月。我们在共同回首往事时,一谈到那些死
去的同学,契子小姐的眼睛里就闪出了炽灼的光芒,脸颊也涨起了红潮。在不谈论
这些往事的时候,不能否认,从她那张脸上就已经看得出来,在人生路程上,她已
经超过40岁的坡度了,岁月走过的轨迹,已经深深轧在她的脸上;可是一旦回忆起
往事的时候,她就立即返回到19岁那梳辫子的美少女时代。那时候,她还是个扎辫
子的女学生,身穿水兵式的服装,配以扎腿式的劳动服,拼命摇动太阳旗,目送着
那些头缠白布到前线去送死的青年。
我们两人的谈话内容除了这些以外,其他并不热烈。契子小姐的话也不多,再
次会见时,相互大致谈谈各自的境况后,别的话题也就很少了。在餐馆里,我们常
常沉默地对桌而坐,一连几个小时凝望着窗外。
因此,在这一年来,我们疏远了;可是在昨天夜里,我又接到契子小姐很久没
有打来的电话,邀我若是方便的话,是否可以出来和她会见。我接到电话,绝对没
有厌恶的感觉,便欣然出来了。她是去国立剧场看戏,快到夜里9点时,在那附近的
餐馆里和我相会的。她仿佛有点疲劳,但精神是快活的。她的脸颊浮起了两片红润,
那不是因为会见了我搅动了她的心潮,而是因为她刚看过她最喜欢的戏剧,内心的
兴奋在她脸上泛起的红晕。这一点倒使我内心有点儿遗憾。
十
高浜契子生前的独白: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