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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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庄跟表姊尖叫了一声,并且相互地说:
“怎么样?醒亚果然在那架海南岛失事的飞机里!”然后,她们告诉我:她们已由报端看到一架飞机自成都飞出,摔落海南岛金牛岭乱葬岗的新闻,她们深恐我会搭在里面,害得她们几乎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接到我的电报才放了心;想不到,我竟然还是坐的那架飞机。
离开松山机场,一路上,我饱览台北风光。我看到了晴朗的冬日阳光,我看到了油绿如春的田野,我看到了安谧整洁的马路,我看到了玲珑美观的建筑物,我看到了棕榈、大王椰子,我看到了多家院落里伸出竹篱墙外的艳丽的花树,我看到了自由翱翔的飞鸟,我看到了安详地迈着轻快步子的行人——我多么喜欢这个城市。可是,我无福多欣赏这个城市。到达台北的第二天,我便住进医院,一关,就关了五个月。
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会住这么久的医院;然而,更多更多我想不到的事情,也都一连在我住院的期间发生。
一开始,美庄几乎每天到病房来,给我送报纸、杂志、书、罐头、点心、牛奶、肉松、糖果、整只的煨鸡,还加上一束鲜花。表姊、贺大哥,以及医院的医士,无不对美庄备加赞许,认为她具有无限温柔、体贴、耐心的美德。
美庄显然对台湾甚具好感。她已由表姊大伙儿陪同,游过了草山、北投、乌来、碧潭。她一再对我说:一俟我痊愈出院,就跟我结婚,然后到日月潭,阿里山度蜜月,她有比我更多的多彩幻梦。
我委实感觉对美庄不起,在重庆学生时代,我住在医院里要她守护,今天到了台湾,我又住在医院里要她守护——美庄越对我细心温存,我越觉得愧疚不安。几乎有好多次,我要劝她不必每天来看望我,还想告诉她,她应该自己多有一点时间逛逛街、买买东西,或是看看电影、听听平剧。可是,我一直没有说出来。也许我太自私了——我仍愿意美庄终日留在我的病榻旁边。
一天,美庄告诉我,表姊一连陪她看了两次自上海来台的“顾正秋国剧团”:
“台北的戏院,比不上平津那么考究;可是角色还不错吶,尤其顾正秋的‘锁麟囊’与‘昭君出塞’演唱得实在太好——醒亚,你快点好起来吧,我要你早日出院陪我去看平剧呀——我好想听你唱两段,我也直想唱一唱啊,快好起来,快好起呀!”
我多渴望快好起来。令人焦虑的,却是一直没有起色。由于震荡过剧,肝脏、脾脏都出了毛病,发烧、头疼、贫血,并发症也一齐发作,而最要命的是那只左腿,经过一再透视与察,由于大腿骨插进了盘骨,并且一部分小骨头碎了,必须绑裹好厚厚的石膏,不能动弹一下。医生习惯地不肯告诉病人的病症真相,他只要我安静休养,恢复体力,每天给我注射大量的防止发炎的盘尼西林,和各种补血、健身,以及增加营养的针剂。他也时常拉拉我的手:
“放心,绝对没有生命危险!”
我问他我会不会变为残废?他摇摇头:
“大概不会,要看里面的骨头是否能够慢慢地长好?所以,你必须多休息。”
在我住院约摸一个月之后,美庄由表姊家搬到新公园内中航招待所去住。我和表姊都曾表示反对,可是美庄坚决要去,她也有不少理由:
“表姊家房子根本就不大,只有一间六迭榻榻米的卧室,和一问八迭榻榻米的客室,另外就只剩下个四迭的小饭厅,我一直住在那个客室里,害得姐夫也不能会客了,晚上大家睡觉只隔着一层纸门,你说是不是挺不方便?表姐又不肯雇下女,每天自己买菜、烧饭、擦榻榻米,我也帮不上忙,我长这么大也从没有做过这些事——我想我们自己应该买一幢房子,不过,你又一时不能出院,我一人去住要害怕的,同时现在的房价很高,我已经看了不少幢,稍梢象样子的都得十多条黄金,住进房子过日子的钱就不宽裕了。我还有两个钻戒,可是舍不得卖,据说台湾卖不上价,最好将来能托人带到香港去卖。所以现在我只有搬到旅馆去。中航招待所环境很幽雅很高尚,空出一个房间来好不容易,我决不能放弃这个搬进去的机会——”
我无法阻拦她,也不想再阻拦她,一切都怪我不好,我不能把她的生活安排得妥当,我应该多尊重一点她的意见。何况她又一再告诉我:
“住在中航招待所,当然是暂时的,你一出院,不管怎样,我们就先买房子——”
“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工作,由公家配给一栋宿舍——”我这么说给美庄听,实际上是说给我自己听,以期求得一种自慰——我总不至于完全沦为依靠自己的妻子生存的男人。
“好哇,听说台湾快实行地方自治了,你这位醉心民主政治的人,如果能当选为台湾民选的市长或省主席,那我们就不愁没有官邸了——”美庄半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然后她欣然离去。
美庄搬进中航招待所后,仍旧不断地来看我,偶尔不来时,必会叫招待所的仆欧给我送来点心或煨好的鸡汁。
贺大哥代美庄进行好了一个国文教师的位置;可是,美庄不愿意就。我不好勉强她非去不可,我觉得美庄已经受了够多的委屈。
美庄也常以寂寞,不知如何打发日子为苦。她更着急的,是不能使自己的财富再形增加。她几度跟我商议,要把她那三十条黄金换成西药、或是福州杉木,又要投资跟一位四川同乡的太太合伙做跑香港的生意,我对于理财太不擅长,毫无意见贡献。表姊建议美庄办一所幼儿园,贺大哥建议美庄创办一个杂志,将来由我负责经营,美庄都没有采纳;最后,她把黄金统统换为新台币,存到一家贸易行里,她非常得意这个决定:
“放高利贷,是目前全台湾利润最高的一宗生意!”
大陆上,大规模的战事已经没有了。除了骁勇善战的国军李弥部队在滇西缅甸边区艰苦地建立了坚强基地,合各省零星的游击据点以外,整个大陆全被关进了铁幕。海南岛由于补给的困难,弃守也成为迟早间的事。因此,神经过敏的人们感觉到台湾不是理想的高枕无忧的安乐窝了。不知是谁首先影飨到美庄,美庄开始怀疑台湾的防务,甚至整个反共的前途。每次来看我,她都愁眉不展地:
“醒亚,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再蹲在台湾,表演第二次成都撒退!香港、日本、菲律宾、星加坡、美国,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只要能早点离开台湾,当然是越远越好。我多向往美国呀!我们这一生如果不能到美国去一趟,岂不是白活啦?”接着,她告诉我,她必须加紧做生意,赚出到美国后的费用来。
我很清楚,今后在台湾,人人必须过克难勤俭、卧薪尝胆的苦日子,才有办法,才有希望重回大陆。可是,我也不想多给美庄泼冷水,我给她的太少了,虽然她说的可能都是些无法实现的梦幻,我不能再把她自由幻想的权利也一骨脑地剥夺。
不过,我开始担心,她会在商业上遇到风险。我回忆起她在天津做股票的情景,那时候遭遇到多大的失败,都还有父母撑腰做后台;如今在台湾,她甚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我的爱情,而爱情在紧要关头是变不出一文钱的。
看情形,美庄的生意还顺利。她添置了不少件新行头,大部分都是香港货,她还给我拿来几件衣料,要我出院后裁制西服。她的发型、服装、鞋、袜,以及耳环、手提包,已经是全台北、全台湾最新式最出色的了,表姊和贺大哥,甚至连一些护士小姐们都曾这么对我说。
渐渐地,美庄到医院来的时间变少了,她很实地告诉我:为了商业,她忙于酬酢,为了排除寂寞,她又看了几次电影、平剧,并且打了几次麻将,还跳了几次舞。
她有了一个新嗜好:嚼口香糖。她每次来,都那么津津有味地冲着我,嚼个不歇,还一面向我摇着肩膀说个不停:
“吃着口香糖,跳舞,真安逸!”
她似乎看得出我并不欣赏她的表情,便俯下身来吻我:
“你讨厌我吃口香糖啊?吃得满嘴芬芳,你不喜欢吗?”
我无话可讲。
“你快点好起来呀,”美庄继绩嚼着口香糖,“我要跟你跳舞呀!现在请我跳舞的,都是些四、五十岁可以做我叔叔伯伯的商人们,我并不喜欢跟他们跳呀!”
三月下旬,美庄在一个深夜跑来医院,我一眼就看出她脸上的神色,与四年前在天津做股票失败的那次归来,一模一样:
“醒亚,醒亚,糟透了!快想办法!快想办法!那家贸易行倒闭了!放有我全部存款的那家贸易行倒闭了!明天他们就宣告破产!听说债权人连一成本钱都取不回来了——”
八十二
躺在病床上的我,对于美庄吃了地下钱庄的倒账,又有甚么办法可想呢?我只有劝解美庄,并且听任美庄向我发泄怨忿与怒火:
“你从来不提醒我一声长期放账有危险!好好的三十条黄金,都换成新台币,这一下子,一两一钱都没有了!在成都机场我要分给你一半,你要拿去不就好啦吗?今天最多只能倒掉十五条,你当时为甚么不拿呀?”
“美庄,我就是拿去,来到台湾还不是要交给你吗?”
“你不会不交给我吗?”
“那怎么行?金子是你的,你要做生意或放账时,会找我要的!”
“甚么金子是我的?我们两人还分这么清楚呀?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尽管找你要,你也可以不给我呀?我胡涂,你不能胡涂呀,你是个男人!”
我不再说话。我怕惹起美庄更大的不快。
真是祸不单行,美庄吃了倒账的第三天,焦急得骇人地跑来找我:
“醒亚,这次可真是糟透了!背时透了!我跟人家合伙的一批价值二十万新台币的西药,因为漏税,完全被基隆海关和保安司令部联检处查扣没收啦!里面有我的一半,有我十万块钱的东西,你得赶快想办法,想办法救救我!这是我托人在香港卖掉了两只钻戒,又加上我两个多月来千辛万苦赚的钱,换来的一批西药,这是我仅有的全部财产啦,绝对不能查扣,绝对不能没收!”
说罢,美庄伏在我的胸前,痛哭起来。我没有哭出声音;我把眼泪都吞到肚子里去。我极为痛心美庄从事这种走私漏税的非法生意,又极为同情怜悯美庄今日的遭遇。事先,我不能劝阻美庄,事后,我又不能为美庄一伸援手——我没有讲一句责备美庄的话,我把一切过错都推在自己头上。
“你紧着骂自己有甚么用?这实在又不是你的错!”美庄说,“你可以帮我忙,跟我合伙的那个商人告诉我,保安司令部的联检处长是你的老乡,同时曾在你们天津做过甚么警备总部的副处长,他说只要你出面说一句话,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了!醒亚,你快给我写信,我去见那位处长!”
我摇摇头。
“怎么?你是天津市的参议员,那位处长会买你的面子!”
我再摇摇头。
“怎么?你连封信都不肯给我写呀?你要成心叫我破产,你要成心叫我落魄流浪在台湾现眼现世呀!你要——”
“美庄,”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求求你,你别逼我做这种事好不好?我和那位处长过去在天津也算是熟朋友;他一直是一位正直不苟的好军人,何况今天台湾厉行法治,任何人任何机关也不能通融或放任非法走私——”
“我们将本图利,把医人活命的西药来,有甚么非法?”
“偷税就是非法啊。”
“不偷税,赚谁的钱?”美庄理直气壮地叫着,“这都是你们台湾干的好事:老百姓放倒了账,政府没有办法代为追回;老百姓做个小生意,左也是税,右也是税,动不动就要没收充公!还开口自由中国,闭口自由中国,我怎么在这儿一点自由也没有?保障不了人民的存款,就是无能;没收了人民的商品,就是贪污。怪不得以前老有人批评这个政府贪污无能,真是一点也没有说错!”
“美庄,你先别冲动好不好?你这样批评政府是颠倒是非,强词夺理呀!这儿是医院,叫别人听到不太好——”
“怎么样?我才不怕哩!我父亲靠拢了共产党,我并没有靠拢共产党;我万里迢迢来到台湾,是道地道地一名反共忠贞人士,我靠拢的是张醒亚,我靠拢的是中央政府;可是你们给我的是甚么?是害我破产,是见死不救——”
我痛苦地闭上眼,面对着盛怒的美庄,我没有再看下去的勇气。
“醒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