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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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任要职!”
“甚么?甚么?”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暴跳如雷,大声吼叫,可是我立刻冷静地镇定下来,我知道我发天大的怒火,丝毫与事无补,反会对自己和美庄的出走有害。
“父亲还特别跟我讲,说你是‘中央派’,又是激烈反共份子,如果你一定坚持要去台湾,他希望你今天晚上就动身走;不过他又说,假如你不走,他可以负责保证你的安全,并且还要借重你,协助他未来的事业!”美庄说着说着,泪水涌上眼眶,“醒亚,你到底准备怎么样?你能不能答应不走?我不能放你走——”
我极端痛苦,极端凄惨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不会留下来的,” 美庄拉住我的双手,她的手异常冰冷,“台湾有你的表姊,有你的贺大哥,也许,也许还有你的唐——”说着,说着,美庄伏着在我的肩头痛哭起来。
我从未看到过她如此悲伤,如此辛酸,又如此驯良地哭泣不止。我拥她入怀,告诉她唐琪根本在天津没有出来,然后,哀求她必须跟我一路到台湾去。
郑总司令这一夜,一直没有回家,后来我得知他是和几个将领躲在市郊,草拟他们的投靠宣言。我几乎费了一整夜的口舌,总算把美庄说服,天朦胧亮的时候,美庄和我悄悄地,搭乘属于美庄的那一部“克赖斯勒” 座车,驶进渝蓉道上数达四、五千辆卡车、座车的长流中,往成都进发。
八十
由重庆到成都,四百五十公里的路程,小座车一日半即可到达;可是,我们一走,走了整整五天。
我们沿途还越过了不少车辆,然而整个公路多处都被塞得水泄不通,一部车子抛锚,一大串车子都得跟着熄火,军车、商车,纠纷时起,我们想找一个空隙超车,非常不易。有的人不愿久候修理抛锚的座车,便把自己的座车推翻到公路两边的田野或溪流里,改搭别人的车子前进,并为后面的车队让路。好在美庄的“克赖斯勒”机件良好,那位司机的技术也异常熟练,五日路程,一直没有发生故障。
离开重庆的第二天——十一月卅日,重庆已告沦陷的消息,传到了公路上。如果共军立即沿成渝公路北上,我们这一长串笨拙缓进的车队,势将全部被俘。最令人提心吊胆的,是在内江等船汽车过江,因为车子太多一等竟等了两天,前有大江,后有追兵的滋味,我们这批人,可说尝了个够。
十二月三日,我和美庄安抵成都。五天以来,我们一直在车上合衣而卧。美庄高叫着:“头昏、腰酸、腿疼,百病齐发!”我和司机两位男士也大有同感。我们本想在城内洗个热水澡,舒适地睡一夜;可是,看到成都的混乱情形正不亚于重庆沦陷前夕,我们饱吃了一顿“毛肚开堂”后,便直驶八十里外的新津机场。
一千以上的人正在新津机场等候飞机。
飞机不晓得甚么时候来,也不晓得甚么时候走。不过每天都来,每天都走。想搭机赴台的人,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机场。只有天黑以后,始敢各自散去,找地方过夜。
机场内房屋极少,办公室内又不能睡觉,这上千的人便把机场周围的旅社、小店、与民房统统住满。
第一天,我们就赶上了倾盆大雨。
以后,小雨不停,一直下了六天六夜。
每天只有少数的人,在大家羡慕、妒嫉的目光中,搭机离去;却有成百成百的人继续自城内涌来机场。未出三日,候机人超出了两千。晚来者,没有房子可住,夜里只好就睡在机场空地上任凭风吹雨打。搭乘自用小座车来的,也有好多位,他们在侥幸获得机位后,便将车子拍卖,最高价可卖到银元五十元,后走的人买到手中可以暂且充做数日躲避风雨的“旅店”。
美庄幸好在第一天就找到了一间“高等”住宿的地方!那是一家茶棚主人的茅草房,美庄和茶棚的老板娘同居一室,我和老板、司机三人,睡汽车。茶棚下面,每晚也都睡满了人。这家老板心地相当厚道,他的茶水与大饼,一直没有涨价。
在茶棚的难友中,不乏知名之士与流亡的高级官员。最惨的是一位学问道德久为国人共仰的国民大会代表,他每晚睡在茶棚的右端一个角落,没有铺盖,身上是大衣,身下是稻草,一条黄狗整天到晚向他不带善意地吠叫,难友们感慨地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后来经老板娘说明,大伙方才知道:那个角落的稻草堆原本是那条黄狗每天睡觉的地方,如今被人占去,难怪牠要抗议地吠叫不止了——大家一时啼笑皆非,那位代表先生只好幽默地拉过那条狗来,温存地抚了半天牠的头,并且抱歉地说:
“对不起呀,朋友——”
到达新津的第五天,美庄先行搭机飞台。
在这五天内,我们两人发挥了人类忍耐、抑制的最高极限。美庄吃了从未吃过的苦,发了从未发过的怒,也表现了从未表现过的爱。她时而破口大骂诅咒我要她跑到成都受这种“死不了活不成”的罪,又时而歉疚地请我宽恕她的暴躁,后悔不该不早日由重庆随我同去广州转往台湾。她时而指责自己父亲投靠的不义,又时而抱怨自己离家的不智。她时而恨我入骨,又时而爱我如命。她时而想返转重庆或回成都城内坐等“解放”,又时而对共产党感到极端的恐怖,一再对我喊叫她绝对不能忍受“铁幕”的统治。我知道,她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我一再警告自己,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有一点刺激美庄,我不能跟美庄再发生一点争吵,我对她的抛弃双亲随我出走,心中充满了感激,我对她给予我的爱与信赖,没有任何途径答报,唯有负起全责把她护送到台湾,使她在那儿自由愉快地生活下去。于是,当我们的机位一再拖延不能解决时,我决定了:如果先有一个机位,或到最后一架班机也仅只能获有一个机座时,我应该要美庄走。
我这一提议,一开始当然美庄不肯接纳,“要死死在一块儿”的心理,对于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例外,其实对于任何一个男人,又何尝能够例外?在美庄哭得死去活来之后,我暂时答应了放弃要她先走的计划。可是,当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向一位仁慈的飞机驾驶员交涉出一个机位时,我立即坚决地要求美庄登机离去。
“你一下飞机就去找慧亚表姊,她会好好地接待你,我顶多三、五天也就会赶到台北,万一搭不上飞机,我可以跟随国军退往西康,或是投入正在成都招兵买马的游击队之母赵老太太(赵恫将军的母亲)与准备在四川打游击的国大代表唐式遵将军麾下,等待机会离开大陆,转往台湾找你——如果,你不先走,而我先走,你就很难逃出铁幕了,那我们此生也就再无相会的机缘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我是个男人,把你先送住平安地区这是我天经地义应该做的事;否则,我的罪过就太大了。答应我,美庄,答应我,好美庄——”我连拉带推地劝慰着美庄,强把她拖到了机舱门口。
美庄终于答应先走。不顾机场内那么多只眼睛的集中注视,她抓紧我的肩头,一面低泣,一面说个不停:
“醒亚,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你对我这么好,这么爱,我多后悔已往对你的猜疑,我多后悔过去对你的争吵,我简直觉得没有一天好好地爱过你,你要快点到台湾来,让我们在台湾结婚,开始过幸福的生活,过一辈子幸福的生活——”
美庄进入机舱以后,又跳下来,拉我到一边,要把带在她手提包里的三十条黄金分给我一半。我坚决要她全部带走。我没有勇气告诉她:我如陷身铁幕或死在铁幕,腰缠黄金又有何用?她应该全数带走,万一我不能逃出,她在台湾不是更需要一笔生活费吗?我不敢想下去。我把美庄推回机舱。
美庄走后,我像自心头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完成了一桩悠长岁月的宿愿。我感到心安与宁静。我更有一个虔教徒的心情,感到自己必可获救飞往台湾,因为我做了一件上帝希望世人做的事,上帝会赐福给我。
果然,美庄走后的第二天——十二月十日,也就是我到达新津的第七天,我意外地发现到一架搭了许多新闻记者的飞机即将起飞,在机舱门口,我惊喜地遇见两位抗战期间与我同在重庆跑新闻的同业友人,经过了一波三折的交涉,我终于被加进了那个小小集团的名单,在当日下午两点钟,像梦幻般地,我被带上了天空,与危在旦夕的成都赋别。
气候恶劣,整个天空一片昏暗,愁云惨雾凄风苦雨一直紧紧包围着我们这架飞机。黄昏时分,突然看到了夕阳的余晖,天放晴了吗?啊,不,原来我们飞到了南中国海上空。大陆已被抛离得无影无踪。
兴奋使我们这些过于疲乏的人们,无意入睡。就在这时候,机身突然一连串的急遽地升降,与一连串引擎失常的声响,使每一乘客都敏感地意识到飞机可能发生了故障。一阵惶恐急掠过每个人的面庞;接着是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驾驶员和服务员要大家镇静,他们告诉大家:就要到海南岛了,飞机的毛病不大,必要时将在海南岛降落,绝对不会把我们丢在海里。
许多人垂头合眼念念有词,显然在祈求天佑,我也以最虔的心情开始告。
告了没有好久,不知不觉间我竟睡熟了。
突然,似梦非梦地,我感到足以粉碎头脑的震动,剧烈的耳鼓疼,与奇异的恶心,同时听到极为混乱的哀号,我似乎刚刚企图睁开眼睛分辨一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已经来不及,我完全失去了知觉。
————
天!当我醒来时,世界对我已经变了样:
没有一点飞机引擎的声响,没有机舱,没有旅伴,我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可是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左膀在剧烈地疼痛,我用右手抚摸了半天自己的身体,我发现我的左腿已完全麻木,接着,我听到周围一片绝望的嘶喊与凄厉的呻吟,再接着,我看到了我左右两边僵直在血泊中的尸体——
一点不含糊地,驮我们奔向自由的那架飞机,已经在强迫降落时跌毁在海南岛。
我听到了活人讲话——居然还有几位轻伤的幸旅伴。当他们检视全场之后,我得知由于机舱里装有笨重的器材,翻跌时,因为各人在机舱中占有的位置不同,半数以上身负重创,二十名以上的旅伴被压砸死亡,而其中竟包括那两位在新津机场为我奔跑机位的记者朋友。生死之间的距离竟如此短暂,生死之间的隔墙竟如此单薄,脆弱呀!泪如泉涌地,流向我的耳根,流向这块毁灭了我的旅伴,然而拯救我了我的生命的土地——
我被拖出了尸首堆;可是,我又立刻跌倒下去。
我的腿已失去支撑站立的能力。
我被送往海口医院。
八十一
我和二十几位“大难不死”的难友,在医院一共住了十天。那是一家教会医院,院长是一位犹太人,医生和护士都是广东人。设备还不错,不过不能动大手术。我们每人的脸部和周身都是一片血污,经过一再洗涤、消毒之后,表皮上龌龊的紫红色总算消失了,可是,大家又都变成了黑种人,原来每人周身的每一支微血管都已震破受伤。劫后余生的一群,每天互相指叫着:
“黑张飞!”“黑李逵!”
住进医院的第二天,我托医院给表姊、美庄、贺大哥拍了电报:“平安抵琼,日内即行飞台”我没敢告诉他们飞机失事的实况,我怕她们,尤其怕美庄会过于焦急。
我的左腿一直在疼痛中。我想台湾会有更好的医院为我治。我渴望早日飞往台湾。
十二月二十日,我飞抵台北。
美庄、表姊、贺大哥都来接我。我多希望一下子跳下机舱,和他们一一拥抱;可是,我不能够。我被担架抬下扶梯。美庄首先冲到我跟前,惊讶地叫出来:
“怎么?你生病了?病得这么厉害?”
表姊和贺大哥也赶忙跑到我面前,一齐喊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要紧,摔了一下腿,已经快好啦!”我这么说。
“在哪里摔的?”美庄问我,“你这位体育家,摔两下从没有在乎过呀!”
“好家伙!”与我同机而来的一位旅伴,吐了下舌头说:“他这回是从飞机上摔下来的呀!小姐。”
美庄跟表姊尖叫了一声,并且相互地说:
“怎么样?醒亚果然在那架海南岛失事的飞机里!”然后,她们告诉我:她们已由报端看到一架飞机自成都飞出,摔落海南岛金牛岭乱葬岗的新闻,她们深恐我会搭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