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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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在屋。我惊呆了;婶婶坐在小板凳上正抬起大腿擦脚;另一只脚放在盆里;而大腿却完整地呈露着。
我慌乱地离开了;不声不响地回到人群中;既不说我要找的那孩子在;也没说那孩子不在。
关于旗袍这一服装样式;我几乎赞美了一生。即使后来生出的美轮美奂的奇装异服怎样刻意地暴露;刻意地追求妖冶与性感;我认为没一件式样能抵得上中国旗袍的完美。
我不记得我婶跟我说过话。几年后我爷爷死的时候;她哭成了泪人儿;嗓子都哑了;她把我叫到屋外说:“你去给我买斤槽子糕去。”她一整天没吃东西;身子都软了。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很愿意替她做点什么。后来我跟妈妈说我婶的嗓子都哭哑了;妈妈说:“嗨;那是装的。”我才明白做媳妇真不容易;也明白了妯娌是这么种关系。
我婶在这个家族中做了个合格的媳妇;少言寡语;喜怒不形于色;虽然并不亲切;可也挑不出大毛病;对我们家不可能有真挚的亲情;却也不像后奶奶那么明白地不怀好意。
老屋(1)
大沽路是纵贯天津南北的一条长路;虽然并不笔直;却绵延十数里。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带着竺青寻访故里时;在门垛的墙上居然辨出刻在我童年脑海里的四个大字:海记大院。
一九五二年夏;我们在下瓦房爷爷家完成了过渡性的小住;搬进了这里。
听大人说;我们这海记大院一带叫东楼。天津市有东楼、西楼、南楼、北楼;好像还有西南楼。这些地名;我从小就耳熟能详;只会称呼;却不知它所指的是哪座楼;并且这片地方简直就没有楼。即使临街的买卖人家有个小二层;大约也不会以之命名的。
肯定指的是古建筑;就像每个老城都有钟楼、鼓楼一样;钟鼓楼的地名依旧;而实物早被湮灭了。
海记大院原先是个什么买卖;余未查其详。我们住进去的时候;这是一个车马大店。院子很大;前院停满了骡马大车;左侧是一排车倌过夜的小屋和喂牲口的马槽;地上零乱地撒着草料和散碎的豆饼。大院里横七竖八地摊着胶轮大车;大车旁或立或卧的大马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着追随它们鞍前马后的苍蝇。地面被马尿或雨水弄得一片泥泞;里院的人要绕过这些牲口才能走到东南角的土墙后面去上茅房。
一道挺长的土墙把里外院隔开了。土墙开了个门;走进去是一溜连成一体的小平房;住着以最低廉价格租用的贫困居民。我家住在北数第三间。
我一直不明白;爷爷是开木材店的业主;我家为啥连个正经住处都没有呢?
家族的是是非非我所知甚少。这时候;女人细心的优势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大妹妹比我小两岁;许多事比我记得还清楚;加上她后来常去天津;跟亲戚们走动得比我密切;很多事被她补充上了。她的补充不但让我知道了我家的故宅确实在H庄;还知道爸爸何以房无一间;何以举家谋生东北;以及亲族间芥蒂之由来。
妹妹说:一九六九年回天津;老姑带她去了老家H庄;告诉说这一片房子都是咱们家的。看到一座具有清朝年间北京四合院式的房子;老姑告诉我:“这一间是我住的;那一间是你爸爸住的;这两间是你爸爸结婚住的;这一间是生你姐住的;后边的院子是你爷爷奶奶住的。”老姑不厌其烦地诉说过去的故事。
妹妹看见那高大的青砖瓦房;百思不得其解:“咱家既然有那么多房子;为什么让我们流落街头呢?如果分给我们一间房子;我们也不会去远走他乡。”老姑不假思索地说:“宝贝儿;这得问你爸爸去;谁让他向我妈妈飞大茶壶的?跟我妈对打对骂;你爷爷用皮带狠狠地抽了他一顿;把他赶出家门了。”
没有任何传奇色彩;一个寻常继母与继子的平凡故事;就决定了我家的命运。
一九八九年夏;爸爸带我去了趟H庄;让我认一认祖屋。宽敞的庭院共有六个;每个院的门前都有一个牌楼。牌楼上没有字;是空着的;据说是老太爷想让他的儿子们考上举人或成名后再添上。遗憾的是这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名;所以至今仍然空着。
有一个大门是虚掩着的;爸爸轻轻地把门推开。院子很像乾隆年间京都民院;院内有十几间房子;每间房屋的门窗都是经过精心雕刻的;有花鸟云纹之类的图案。院内有一个天井;天井下面用碎石子和断砖砌成的小花池;池内有火焰般的串红;五颜六色的蝴蝶花。院子的东侧有一颗夹竹桃;枝叶纷披成一棵可观的树。
爸爸告诉我那间坐北朝南的房子是他和我妈住过的。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前;隔着玻璃向屋内窥视;屋里没有“现代化”的东西;古色古香的旧式家具摆得井井有条。无意间;我抬起眼看见右墙上挂着一副油画;画里面是一个多彩而富有质感的年轻女性;用略带夸张的手捧着一本玫瑰红色的书;眼神迷离;书的名字我看不清。虽然我不懂画;但我感觉这画作者的功底是不错的;也许他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是我家族的后裔?
房子的主人不在;院内静悄悄的。我看见那一间间高大的青砖瓦房;如今已换了新的主人;此时的我;头昏沉沉的;心一阵痉挛。这就是我们的祖屋吗?眼前纵横交错地出现父母带着我们背景离乡的情景;与这个宁静的庭院叠印在一起;二胡《江河水》的音乐隐约地在耳边响起;我禁不住一阵唏嘘……
老屋(2)
一九九二年夏;我再次去H庄。又是爸爸带我去的。他好像知道这片房子要拆迁;而且消息十分准确;特意赶来向它做一次诀别。
爸爸起了个早;穿上身浅灰色的夏装;手里拄着苏州产的竹制拐杖。我们沿着柏油马路向H庄走去。它渐渐地出现在眼前;路边的广告牌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房产开发商已把小区的规划图高高地挂在广告牌上;房屋的结构;周边的环境;绿化面积;吸引着不少过往行人。当人们正在高谈阔论时;一辆辆带有履带板的推土机徐徐开进来;半导体喇叭里传出来嘈杂的指挥声;随着重型推土机的隆隆声;我家族的大宅门轰然倒下。
站在路边的爸爸;老泪纵横的脸变得扭曲了;浑身打颤;目光茫然地扫了大宅门最后一眼;此时的爸爸像一个缺氧的患者大口大口吸着带泥土味的空气;“这世道真厉害呀;弄得天翻地覆。这么多房子;这么大的平台;转眼间就没了。家没了。日暮乡关何处是啊!”
“这原本就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这里马上就要盖新楼了。不管是老屋还是新楼;都跟我们没有关系。爸爸您说是吧;啊?”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
烈日以赤橙的火焰烧着这堆残砖碎瓦;我搀着爸爸;沿着那条老路走去。
三姨
是我妈的亲妹妹。
她不是嫁到城里来的;是不堪恶夫恶婆的凌虐从家里跑出来的。进城后把她的女儿托付给亲戚;到处撞头找活干。她吃的苦三天三夜讲不完。想过自杀;又怕丢下孩子没人管。幸好遇到一个钉鞋的;为人老实本分;经人一劝就结婚了。又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从没见过钉鞋的三姨夫生气。他每天提上工具箱、铁脚脖子到院门口一蹲;不声不响地干他的营生。有的活还得拿回家干;三姨和我妈一样;成了带孩子做饭的。
三姨是个爽快的有血性的人;什么讲究什么毛病都没有;吃就吃做就做;有啥是啥;从不会拐弯抹角那一套。那时候的人越穷越能生;她家五个我家六个孩子;靠一个劳力挣钱;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带孩子如同放羊;能活你就活吧。表妹肋下曾有个疖子;化脓流水儿;一直长不住;妈妈说能看见里边喘气就动。二十年后再见时;她已嫁人生子;在医院当护士;疮口早已完好;人还胖了呢。
穷人命大;真不可思议。
“实在没辙;卖血去;”三姨发狠说:“得了钱先好好吃它一顿;解解馋。我这么胖;抽点血不算什么。”
“瞎扯;”妈妈说:“一顿营养能把那些血补回来?就你会算账?”
“那天我去四虎家;从门缝一看;就小五一个人在屋;趴在炕上脸朝里正数钱呢。全是大票。”三姨放低了声音;“我真想拿个麻袋把脸一蒙;进去一把抓过来。反正家里没人;谁知道谁抢的!”
“过过嘴瘾吧!”妈妈知道是说着玩。
旧社会过来的女人;再怎么也摆脱不了旧观念的束缚;自从有了儿子以后;三姨算是有了主心骨;儿子成了她生命的寄托。要是儿子有个好歹;三姨活着的勇气也就没了。后来听说三姨真的卖过血;真的大吃过几顿。她是个活了今天再说明天的人;有男人般的爽快;有豪杰般的刚强。她是个胖子;其实身体并不好;总是咳咔的吐痰;夜里睡觉也不预备个痰盂;闭着眼啪的一口;头都不歪;吐到脚底的墙上;挂得滴里荡当的真难看。她不管这些;怎么自在怎么活呗!
再后来;三姨夫死了;三姨也搬到了南楼平房里;仍然是一间屋。闺女们都出嫁了;只有她和儿子过日子。我们家的孩子们无论谁出差赴津;总是住到三姨家;因为她又亲切又随便。爱吃什么做什么;想坐着想躺着都行;三姨从不挑礼儿。
三姨大病的时候;我和妹妹正巧在天津碰上。
“唉;这事闹的;从医院出来;没几天又闹了个二进宫;又住进去一次。”三姨到这时候还想把病情描绘得轻松些;别给孩子们增加压力。
三姨家的儿子已经是卡车司机了;而且还有了对象;这让人心里踏实多了。他买回火腿肠和熟肉;陪我喝酒。三姨说我是写书的;让我给她写部传记;把她这辈子受的罪好好写一写。我又不忍拂她的意;就认真地听她讲着。
讲得很细。她在老家怎么呆不下去的;怎么半夜跑出来的;怎么投靠无着;在哪干了多少天;人家又怎么不要的;下雨那天是怎么想死又没死成的……我知道我不可能给她出书;只是听着;叹息着。我若是知道这是诀别;我至少也应该拿笔认真地记下来呀。到了我有能力写书的时候;她经历的情景却写不出来了。这是我一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
第二天我们按计划离开了她。
回家后接到表妹的信;说她妈妈已经去世。
一算日子;就是我走的当天下午。
三姑(1)
可能是我们自小跟三姨住一个大院;可能是我们的恋母情结导致的特别看重娘家亲;所有的孩子都跟三姨好;跟三姨亲。直到我们离开天津;长大了;每次赴津;仍然奔着三姨家;在她那儿吃住。
三姑知道了;徒步到三姨家;拉我们去她家住;孩子们犹犹豫豫的;三姑着急了;动情地说:“姨家能住姑家不能住呀?姨近呐姑近呐?”醍醐灌顶;我们这才明白点事理:对了;姑姑与我们同姓。
爸爸为这事跟妈妈动火:“孩子都让你拉过去了;六亲不认呐!”又拿我们撒气:“你们对得起你姑吗?良心;人得讲良心呐!”我从爸爸的笔记本里翻见过他写的一首藏头诗;七言八句;每句开头的一字连起来是:“想我妹滑某某受气。”
爸爸不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三姑却在他心目中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爸爸肯定是欠了姑姑很大的人情;因为没法补报;才让愧疚在心头压了一辈子。后来我们才知道;我家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三姑背着婆婆把她刚当媳妇时的金戒指给我爸拿到当铺里当了;解了燃眉之急;却再没有能力赎回;成了死当。让三姑怎么向人家交待?
开始懂事的孩子们开始去看望三姑了。三姑家在挂甲寺的一个平房小院;是老房子。一进院门有一个影壁墙;拐过来对正的正房是三姑家;左侧好像住着姑姥姥;是姑夫的母亲吧;岁数着实不小了。我去的时候总被安置到东厢的一个小炕上;很整齐优雅而安静;小屋与三姑、姑夫的大屋是一体的。院子里用青砖铺的地面已被几代人磨损了;却很整洁;有一颗无花果点缀在院落里;调节了一下庭院的几何线条;并且摇曳生姿地带来一些活泼俏丽。
三姑像是受了某种委托、带着某种使命似的;不动声色地要帮助我们去接通各种族亲的关系。
“今天去你二姑家!”三姑说。
“二姑是谁?”
“是你爸的堂姐。”
……
就这样;亲戚关系解冻了;是是非非的旧账过去就过去了。亲戚就是亲戚嘛!
三姑恪守着传统;完成着一种道义的高尚。她老人家提上头一天就准备好的礼品;在酷暑天带着我;走很远的路去探亲。三姑一辈子没胖过;看她走路的辛苦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
“把背心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回来时;我累得中暑了;三姑竟然还有精神干活。
“不用了;昨天才洗的。”我说。
“什么不用了;出一身汗;卤死了;快脱。”三姑不由分说。这亲情;让人感到暖乎乎的。
三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