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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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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挺一挺,总算没有把包袱扔掉。今天突然把背了四十年的大小包袱一下子卸得干干净净了,而且又不是自己扔掉的,而是人家强行给他卸下来的,他不需要自责,不因觉得无能而惭愧,这岂不是该他享清福的时候了吗?因此,他体味到老牛卸去牛轭一般的松快感。散会以后,有些发言很左的同事寻找机会向他表示安慰,有的问他身体怎么样,有的偷偷递过来同情的眼光,有的望着他感情复杂地叹一口气。对于这些,他全不以为然,觉得他们都是多此一举,如果允许他笑的活,他会对他们报以轻松的一笑。他带着这样的特别心情,走到了旧历年的尽端,准备和新到的春天见面。

  狂暴的大风雪在院子里旋转,载送彭其的轿车披着雪花贴地爬进了岗门。彭其推开车门钻出来,仰头望了望天空,迈着他固有的军人健步,踏上台阶,登上木板楼梯。今日他的脚步比往常更重,好像要借助于脚步声把刚刚发生的大事告诉所有的人。实际效果正好相反,人们看到他步伐有力,表情泰然,以为他的问题已经搞清楚了。不了解前因的人甚至会猜测他大概刚从指挥所回来,就在不久前,他指挥的战斗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监护人小崔跟在他后面,也恰似他的秘书,一切都跟正常的时候一样。

  晚餐后,小崔给彭其泡了一杯浓茶,两人相对面坐,扯起闲话来。

  “小崔,”彭其先说,“我把你害了。”

  “怎么说呢?”

  “家家都在过年,你不能回家吃团圆饭。”

  “要是我回家团圆去了,您一个人不是更寂寞吗?”

  “我不寂寞。”彭其慨然,引出了长篇大论,“如果被打倒的只有我一个,那我真正会寂寞死了。现在是倒下的比站着的多得多,那站着的才是寂寞呢!我寂寞什么!光就军队来讲,高级干部倒了的跟半倒的占了一半;地方上倒的更多,大到政治局委员,小到支部书记,不倒的数得出几个来?如果那些倒了的人组织一个在野共产党,要比在朝党大得多。看起来,在野党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天推一个过来,明天推一个过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朝党呢,越来越精了,剩下的都是精华,了不得!小崔啊,我这是随便扯谈,你莫去告我的密呀!你一告,我老头子就死在你手里了。”

  “我刚才在想爱人要生孩子了,您说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见。”小崔故意这么说。

  “没有听见好,最好是变成聋子,再把眼睛瞎掉就更好。又瞎又聋你就当不得大官了,不会有什么人来眼红你的帽子。脑壳上戴一顶乌纱帽,搞得不好连颈子都会被别人割断,他想要你的帽子嘛!你又舍不得给他嘛!他怎么办呢,只好割你的颈子。你连脑壳都没有了,再也戴不成帽子了,也就不会想法把帽子抢回来了,这样子,人家才放心。你看吧!你看我的话讲得准不准吧!我是晓得的,心里清白得很。刚才他们把我的帽子取走了,我感到一身轻快,跟孙猴子取掉了紧箍咒一样,他娘的!今年我过一个痛快年。只是不跟家里人在一起,如果在家里,我要把收音机打开,哦!不必了,现在收音机不播音乐。我呀,我叫我们湘湘弹钢琴,把那个文工团的小赵喊来唱歌。我自己挽起袖子杀鸡杀鸭,我样样都晓得搞,只是丢生了。娘的!我们也喝酒,喝他个烂醉如泥,反正我屁也不是了,明天又不要进指挥所,夜里也不要挨着电话机睡觉。我解放了,自由了,过了年准备一根钓竿,戴顶草帽子钓鱼去,到了冬天我又买一支猎枪,打不到斑鸠打麻雀,你看多痛快,你看这样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小崔呀,只怕你日后还得不来我这点幸福呢!我打了四十年仗,平时一听那些青年人讲起什么幸福幸福我就厌烦,今天我自己也晓得幸福了。不过……”

  彭其忽而呆呆地望着墙壁,脸上的表情由苦中乐变成乐中苦。香烟在他手上燃烧,烟灰落下来掉在深蓝色呢军裤上,他没有察觉。也许那烟灰是被他脉搏的跳动震落下来的吧?看得出太阳穴上方那根凸出的血管正在强烈地搏动。他似乎感到嘴唇干枯,便伸出舌尖来舔了一舔,却忘了手边有一杯香茶。坐在对面的监护人小崔也被他忘了,好像这屋里只剩他自己一人,此外就是墙壁,雪白的墙壁。过了一阵,他又开始讲话了,不再是跟任何旁人交流心得,而是一种自语,当着小崔的面自言自语:

  “……帽子倒是丢了,颈子还在,还有危险。有这个颈子,人家就晓得你还在出气,只要还在出气,他总会怀疑你想把帽子抢回去,他是睡不着觉的。这个颈子蛮讨嫌,自己要割又割不下来,等人家来割又不晓得要等到哪一天去,他又不把信的。过去的人可以当和尚,住进和尚庙,谁也不来找你,一切灾祸都可以免除;现在你就是想当和尚,庙里也不敢收你,你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怎么能当和尚呢?钓鱼,打猎,搞不得,搞不得,说明你身体还好,谁晓得你到哪一天才会死呢!搞不得。那我做什么去?住疗养院?也不好。‘哦,你还蛮爱护你的身体呀!养好了打算干什么?你这个小子,心里有鬼,不甘心。’只有一个办法……”他本想说躺进棺材里去,但这时他记起了对面坐着的监护人,恐怕把此话说出来会引起小崔精神紧张,便临时转口说,“没有什么好办法,没有,没有,只好等着……”

  西北风打着响亮的唿哨在户外狂奔乱窜。不怕冷的孩子们点燃单响爆竹,东响一下,西响一下,像战场上两军僵持互放冷枪时一样。打开房门便有油香从门缝里传进来,军官们都和自己的妻子在忙于烹调各自喜欢的菜肴,剁饺子馅的将砧板敲得如鼓响。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烦恼,到了这一天,所有的烦恼都被暂时搁置。中国人的祖先很聪明,为自己和后代创造了那许多节日,并给这些节日规定了各种各样的欢度形式。大概节日的创立者多半是穷人,因为他们一年难得温饱,烦恼诸多,想出法子来快活一下,尽其所能吃点好的,也让苦累的身心得以休息。今天谁最需要有这种休息呢?这当然很难说得准确,因为在你熟悉的人中间有最需要休息者,而你不熟悉的人当中存在着更多更需要休息的人。就我们所知,彭其是最需要得到休息的人。上一次春节他还在当司令,头上的紧箍咒箍得正紧。今天是时候了,应该与亲人同享一天欢乐,吃点好的,抛弃一切苦恼,做一回无忧无虑的人。可是他不能回家去,他的节日被别人剥夺了。原来这节日也跟帽子连在一起,帽子既已拿走,节日也随之而去了。

  “小崔,我们也来过年吧!”彭其不想伤心事了,忽然像年轻人一样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你能搞到酒吗?搞点酒来,我们一起对酌。”

  “您要喝酒我可以跟他们说说看,但是我不能喝。”

  “那就麻烦你去搞一点来吧!”

  小崔暂时离开这里,出去很短的时间就回了。随后便有人送了一瓶葡萄酒来。

  “可没有菜呀!”小崔抱歉地说。

  “不要,不要。”彭其连连摆手。

  他喝酒了,没有杯子便拿着瓶子灌,刚灌了两口脸就红了。

  “您不会喝酒?”小崔见他这么容易脸红,便问他。

  “这还有什么会不会的!人人都会。你看!”他咬住酒瓶又灌了一大口,像吞刀子一样吞了进去。

  这是瓶葡萄酒,不是烈性酒,可他只喝了三分之一已经足够了。他把酒瓶放在写字台上,兴致盎然地转身对小崔说:“小崔,你唱个歌吧!”

  “唱什么歌?”

  “唱……”他自己唱出声来了,“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一边唱还一边打拍子。

  “我不会,”小崔说,“这是红军时代的歌,现在很少有人会唱。”

  “我相反,只会唱红军的歌,现在的歌都不会。”

  “您休息吧!时间也不早啦!”

  “早,早得很。我心里高兴,你晓得吗?脑壳上没有紧箍咒了,一身轻快,就像刚参加红军的时候一样,年轻了。我告诉你,我刚当了几天红军就立了一大功。那回我就凭着一个手榴弹,”他顺手摸起了没有加盖的酒瓶,“冲进团防局去了,我喊了一声:‘举起手来!’”他高举着酒瓶。

  “酒倒出来了!”小崔及时喊道。

  葡萄酒顺着彭其的袖筒流下来,咕噜咕噜洒了一地。小崔一喊,彭其吓了一跳,将酒瓶对着墙壁用力掷去,叭的一声,碎玻璃四散飞开。彭其痴呆地望着地下。

  “您不该喝酒,快睡觉去吧!”

  小崔把他推进里间,放倒在床上。彭其也随他摆布,没有吱声。

  为了打扫玻璃碎片,小崔找扫把去了。彭其忽然想起,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趁机飞出这个鸟笼,去找一找可靠的又能够见到总理的人,把那封信递出去。醉意正浓,行为果断,他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戴上军帽,披上大衣,踉踉跄跄走出门去,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大风把他的大衣吹得飞起来,他将大衣扣好。他迈开有力的步子迎着风走去,踢得雪花四溅,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门口站岗的是一个新兵,见有首长走来,老远就准备行礼。彭其走过来,摆着手说:“不要行礼,我也跟你一样,是普通一兵。”哨兵见首长这么和蔼,很受感动,站得更直了,他问了一声:“首长到哪儿去?”彭其回答说:“房间里暖气太热,闷得头昏,出来吹吹风,凉快凉快。”他一边说着,一边信步走出了岗门。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行人将地上的雪践踏得紧实了。寒风顺着街巷转弯儿吹过来,彭其迎着来风的方向走。他感到这大风雪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就像夏天在南隅需要站在水龙头底下放开冷水冲凉一样。冷水冲凉只能洗去身上的汗和灰,风雪冲凉可以把心里洗净,将恶梦冲醒。他需要呐喊,北风的呼啸代替了他;他需要奔跑,横飞的雪花代替了他。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风雪中得到了。

  他一时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大街上行人太多,他专拣小胡同边走边想。北京的胡同常常是笔直的,这头跟那头一样宽,大多数的胡同都能够对穿,也有所谓死胡同走着走着没有路了,遇上这样的情况他就回头再走。他所遇见的人越来越少,行人越少他越引人注意,因为他目前的穿戴还说明着他昨天的身分。人们不懂,为什么一个部队的大干部深夜在小胡同里匆匆急走,时常有人回过头来望着他。他一路听见放爆竹的声音,碰杯的声音,欢笑的声音,所有这些他都不关心,认为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们在按照他们自己的规矩过日子,而他,是行走在无人的荒山沟里,狂暴的风雪,冰冷的世界,快要毁灭的地球。

  他有时也从军营门口走过,感到哨兵正瞪着仇恨的眼睛望着他,他在心里回击道:“瞪着我做什么?想吃人?以为我是反革命?那还早,我还有军籍,还有党籍,你不敢拿我怎么样。”有的军营是关着门的,哨兵躲在门里看不见,门边贴着这样的对联:“红军传统继万代,主席光辉照千秋。”他想,这些花样都是自欺欺人的,红军传统继万代,写对联的人晓得屁!红军同甘共苦,亲如兄弟,现在呢?红军实实在在,朴素单纯,现在的人呢?红军知错就改,才能胜利,现在有些人你能讲他一个不字吗?他也是红军,他还是第一代的人,他就已经变了,你还想继万代,痴心妄想。至于主席光辉照千秋,那当然好哇!不过也要费点劲才行。对于这,彭其不敢随便议论,也不敢偷偷在心里胡思乱想。佛教徒讲过,你心中恶念一闪,如来佛就会知道,死了到阎王爷那里报到还要算账的。

  他不想这些,也不看这些了,顶着风只顾走路。猛一抬头看见了一条大街,再往远看,便见到天安门了,他放慢脚步,低头想起了头一次进北京的情景。他当时是一个纵队司令,他的部队参加了对北平的围困。傅作义将军宣布起义,北平和平解放了,解放大军开进北京城。那天,他把棕刷般的胡子刮得溜光,头发也经过剪修,换了一套干净的半新军服穿上。装束好了,还找理发员借镜子来照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头一回显得那么英俊、威武,战士们说了些打趣的话,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由于部队连续打了几次大胜仗,战利品很多,缴获的汽车已经不少了,但彭其不愿意坐车,他要骑马,认为吉普车太矮小,只有蒙古大马才相配。他记得,进城时看到大街两旁人山人海,欢呼雷动,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你们这些人哪!解放一个北平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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