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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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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背那个政治包袱呢!”

  “什么?”赵大明吃惊地反问。

  邹燕发现自己失言,忽然收住,再也不说了。赵大明已经听懂她说的意思,预感到自己将而临一种困难的处境,但他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能容忍别人对湘湘加以不公正的评论,不管后果怎么样,先得把想说的话说了。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他难以抑制地激动地说,“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跟我说这番话的。但是我要说,我不能为了自己而伤害一颗纯洁无辜的心。我相信革命并不需要我们昧着良心做事。哪怕我跟她从此再不见面了,我也没有必要对她进行卑鄙的诽谤。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的权力管不住别人的嘴巴,但我有权管住自己。是的,我和她有矛盾,矛盾可能还不小,也许完全没有调和的余地。但这决不意味着我和她要互相伤害,像惟利是图的奸商一样,无情无义,自私,残忍。”邹燕听了这些话,早已尴尬地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赵大明也似乎知道自己出言不慎,误伤了旁人,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不等邹燕开口,他接着又追问道:

  “是不是由于我和湘湘的关系,引起了他们对我的不信任?”邹燕有些惊慌,不知怎样才好。

  “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是不是以写小结为名把我关在这里不让出去?”

  赵大明一连串的追问,嗓门越来越大,把邹燕吓得连连后退。

  “哎呀!我真怕你。”邹燕拿了碗筷,边走边回头说,“人家好心好意劝劝你,还不是为了你好?你那么激动,冲着我来,犯得着吗?我可不敢再跟你说什么了。”这时她已走到门边,拉开门,侧身出去,哐的一声,门又扣上了。

  赵大明感到内疚,但已无法挽回了,望着房门发了一阵呆,扭头坐下,抱着头进入了痛苦的思索。在这个非常的革命年月,最光荣、最幸福的人是处于主宰地位的革命者;如若能成为革命的外围成员,也是可以感受到幸运的;不幸的是那些被革命宣布为敌人而剥夺了革命权利的人,或那正在被革命另眼相看,从而即将丧失原来的光荣地位的人。赵大明此时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自己正在蒙受冤枉,大概是肯定无疑的。他感到坦然,因决无任何一点对不起革命的地方;他又觉得受了侮辱,一个没有瑕疵的革命者竟落到这样的境地。他诅咒着范子愚和其他那些没有头脑的盲动主义者,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更加看不起他们。他也在苦苦地想着他和湘湘之间的事,眼前一片迷茫,心中隐隐作痛。在这种情况下,他哪有心思写那个东西!但也不愿意就去找人打听什么消息或提出什么质问,心一横,想道:“管它呢!看把我怎么样。”干脆往床上一倒,睡觉了。

  他半睡半醒地挨过了好几个小时,起床时已是八点多钟了。他赶紧洗了个脸,跑到食堂去,原来并没有按时开饭,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呢!

  早餐以后,有人告诉他一个消息,说政治部收发室打来电话,那里有人找他。他想起上次湘湘约他在营门外见面正是这样传递消息的,难道今天又是她?一想到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又希望是她,又担心真是她。不管如何,他一听到消息,马上就往那里跑去了。

  传达室并没有湘湘,一个公务员问清他的姓名以后,告诉他到党委办公室去。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党委办公室门口,迎接他的是陈政委的秘书徐凯。

  “彭湘湘托我向你问好。”徐秘书盯着赵大明的眼睛,一面说一面与他握手。

  赵大明保持着警惕,只答以微笑,不敢随便开口。他们来到里面一间小屋里,关上房门。徐秘书特别郑重地说:

  “赵大明同志,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帮你的忙?”

  “对。”

  “我帮得上吗?”

  “帮得上,只有你能帮得上。”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吧!”

  “是这样,”徐秘书胸有成竹地说,“兵团党委就要开会解决彭司令员的问题,正好彭司令员失踪了,你看这……”

  “失踪了?”赵大明吃一惊。

  “你不知道吗?”徐秘书盯着他的眼睛问。

  “不……不知道。”赵大明一边想着一边说,突然好像一切都明白了,猛地站起身,说道,“我去找他们。”话音刚落,人已到走廊里去了。

  他一路气冲冲地回到文工团,四处寻找范子愚。他打听到范子愚和其他头头们都躲在第一钢琴室里开密会,火气更大了,来到门口,把房门狠狠地捶了两下,不见有动静,又更重地一阵猛擂,才有人把门拉开一条缝。赵大明用力一推,房门扇过去碰在墙上。室内的几个人大惊失色,望着站在门口的怒气冲冲的赵大明,半天无话。

  赵大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范子愚,板着面孔走进去,坐在琴凳上。

  “哎,大明,”范子愚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啦?那个……小,小结写……写好了吗?”

  赵大明把他横了一眼,爆炸般地说:

  “算啦!想把我怎么样,就说直的,别他妈的哄哄骗骗,把人家当成三岁娃娃。”

  “这……这从哪里说起呀?”范子愚把手一摊,装糊涂地说。

  “别装了!”赵大明吼一声说,“就从昨天晚上绑架彭其说起吧!为什么瞒着我?搞什么鬼?”

  “这……嗐!”范子愚毫无思想准备,根本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太没意思了!”赵大明气鼓鼓地说,“一块儿造反,一块儿坐牢,到头来被自己人踢在一边,当敌人看待。”

  “别……别误会,大明”范子愚说,“我们是……考虑到你……你和彭湘湘的关系,觉得……还是……采取回避政策比较……比较好一些。”

  “得了吧!回避政策,这是剥夺人家的革命权利。”

  “别……”

  “既然是这样,你们开除我好了。没有你们的批准,我一样革命,谁也没有权利不许我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赵大明说完,把琴盖一撑站起来,最后瞪了范子愚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他来到自己房间,把门关死,重重地坐在床沿上,喘着气。他一方面感到痛快,把要表露的颜色都表露出来了,要说的话都说了,让他们受着吧!活该!另一方面又有点忐忑不安,心在着慌地跳着。难道当真就这样与他们分道扬镳?除了造反派就是保守派,脱离这边去参加那边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有政治道德的人决不干这种蠢事。那么,拉一些人出来,重新建立一个独立的组织?又将逃不脱分裂造反派的罪名,会失去很大一部分群众的同情。要么,只有当逍遥派了。可是,在这个轰轰烈烈的革命年头,每一个有血气的青年,都要关心国家大事,逍遥派连保守派都不如,是伟大时代的可耻逃兵。赵大明当然不会当逍遥派,这是毫无疑问的。

  忽然想起,是不是可以去找江部长谈谈?对!这是一个办法。他立即动身,到高干招待所去。

  他是头一次来找江部长,所以有些胆怯,站在门口迟疑,想把要讲的话全部想好了才去敲门。不料有人正好从里面出来,把房门拉开了。

  “哟!江部长,您看巧不巧,赵大明来啦!”说话的是邹燕,就是她从门里出来,说完就走了。

  赵大明望着邹燕走去的背影,觉得很奇怪,不知她是来干什么的。

  “进来呀!小赵,快进来!”

  江部长一声热情的招呼,使赵大明感到不需要拘束,连忙进门,向江部长行了个军礼。

  “坐下,坐下,随便一点,我这个人不喜欢搞得那么等级森严。”江部长说着,与赵大明相对而坐,拿出香烟来,“抽烟吗?哦!你是歌唱家,要保护嗓子。”说完给自己点烟。

  “江部长,”赵大明委屈地说,“我不明白,看一个人是不是坚定的革命派,到底凭着什么?是凭着他曾经跟什么样的人接触过,还是看他在现实斗争中的表现?”

  “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你讲的是什么事,我早就知道了。哈哈哈哈!”江部长大声笑着,“小赵,不要激动,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激动,早就有群众为你打抱不平了嘛!说明你很得人心嘛!”赵大明木然,不知江部长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邹燕到我这里来干什么?”部长问。

  赵大明摇头,表示无从知道。

  “正是为了你来的。她刚才告诉我,说是……她亲眼看见,你和彭其的那个女儿发生了原则分歧。她要保她的父亲,你要坚持原则立场,要她大义灭亲,所以就谈不到一起,哭哭啼啼分手了。有这样的事吗?”

  赵大明点头承认。

  “她还告诉我,说那回彭其要在文工团抓人,也是你首先把消息带回文工团,并且告诉大家,罪魁祸首就是彭其,鼓励造反派群众跟彭其斗争到底,是吗?”

  赵大明默认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邹燕是范子愚的老婆吧?”

  “唔。”

  “连她都不同意范子愚对你的态度,可见你很有群众基础啊!”江部长细眯着眼睛品了一会儿烟,“你知道范子愚背着你搞了些什么吗?”

  “他们绑架了彭其。”

  “哦!”江部长又像知道又像不知道地说,“这个事……总的来说,大方向还是对的。不过范子愚这个人哪,敢想敢干,但毛病也不少,真把一个重大的责任交给他,恐怕有困难。我记得还是在你们到政治部门口静坐的第二天,他到我这里来,我就跟他讲过,要他转告你,我想跟你谈谈。他告诉你没有?”

  “没有。”

  “唔,这个人哪,靠不住,办事不牢。”

  江部长在讲话中一味地贬抑范子愚,这使赵大明很吃惊,有点不知怎样才好。

  “我有很深的印象,”江部长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那回你们在政治部门口造反,有一段说服机关干部的广播讲话是你起草的,很有水平,有理有利有节。当时我就想找到这个起草人谈谈,后来事情一忙就忘了。我还批评过范子愚,他那种‘滚他妈的蛋’不是战斗,是骂街。”

  赵大明把自己前来诉冤的动机忘得干干净净了,反过来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对不起范子愚,心里很不安,恨不得马上就走。

  “你二十几了?”

  “二十四。”

  “唔,这是个可塑性很大的年龄。”部长说,“范子愚那种不相信自己战友的搞法,是孤家寡人政策,没有无产阶级的胸怀。革命都像他那样搞,是不会成功的。你也要注意,不要把这点小小的不愉快拿去扩大了,要讲团结,讲风格,要注意在革命斗争的实践中锻炼自己。”这时,江部长格外认真又十分亲切地把手伸过来,按在赵大明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小赵啊,你们这个年龄真幸福啊!正在选择道路、决定前途的关键时候,遇上了这场伟大的革命,有机会充分发挥才能,你们可以说是前途似锦。不过,也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摔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关键是站在哪一边,坚定不坚定。我们这里条件很好啊!有活老虎躺在身边,只要我们敢打,就有可能成为打虎英雄。而且,我们有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直线领导。江部长不是在你面前说瞎话,你懂吗?”

  赵大明努力咀嚼着这些话里的实际含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要背包袱,”部长接着说,“跟彭其的女儿谈过恋爱有什么了不起!莫说是闹崩了,就是没有闹崩,也不应该让她影响你的前途嘛!彭其的女儿,根据党的政策,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们不能把她推向敌人那边去。如果我们的团结教育工作搞得好,她能够主动出来检举她的父亲,那么,我想她也完全可以入党。至于你,就更不用多虑。我……老早就发现你是一个人材,你能够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出较大的贡献,我正在考虑……呃,以后再说吧,咹!看你自己,完全看你自己。范子愚那里,我会批评他。你回去吧!要团结,不要跟他们闹分裂。”

  赵大明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离开了江部长的房间,在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踏空摔了一跤。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打好了腹稿的那许多话一句也没有讲,居然就可以走了,而且切盼着马上就走。江部长像一个神灵似的使人敬畏,他给你铺开了一幅开满鲜花和隐藏着陷阱的图景。他说的那伟大的革命在这里从虚幻的轮廓变成了具体的通天的桥和入地的洞,你好像忽然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中来。不知怎么那充塞在胸膛和血管中的沸腾的激情,在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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