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全)-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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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情深度不同?
这差别,幸或不幸?
顾惜朝却不答,回头看向谈小碧,“为什么风雨楼如中流砥柱,谈兄知道么?”
“因为梦想。侠字当先,义不容辞,四方忠信之士纷纷投靠,岂有倒塌之理?”
转向戚少商,笑道:“标准答案。”
戚少商思路绕了几个弯子,才明白顾惜朝的意思。
这是提醒,“道义”是强项,同时也是弱点,如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与风雨楼撇清关系确实能保存风雨楼,但若沉冤不能昭雪,九现神龙的名号,便是废了。
“他们不懂,倒不在乎。”
顾惜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是不在乎。就逞能吧,分明根本就不适合风雨楼,也不适合京师。”
听闻他才出六扇门,又入风雨楼,便感慨过。
诸葛小花好狠的手段。
戚少商这样的人才,流落江湖固然可惜,但更可怕。因他桀骜,不为人下,有抱负,又有实现抱负的能力,此去终究还会与朝廷对抗,一旦民心背向,将不可挽回。
于是在他即将离京时,以金风细雨楼为枷,道义人情为锁,将神龙扣于京城,无非是怕他重入深海,成了气候,变为朝廷心腹之患。
作为京中群龙之首,自是要与神侯府遥相呼应,均衡各大势力,为白道撑出一番天地来。
此任务,诚然非他莫属,却不适合。
他是十成十的江湖人,合该属于连云寨的残枯山水,合该属于大漠苍黄和苍蓝的交织,万里江湖,纵马驰骋。
——心惊。
戚少商甚至有种被看穿的悚然。
已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早在四年前二人初识,他就曾觉得,只一瞬间,那双清澈的双眼就看穿了他的本质,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京城水浑,鱼龙混杂。虽然在尔虞我诈中悠游自如,但他确实不喜欢。如顾惜朝之前所说,龙缚浅滩,拂去表面的开心,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没有人懂,是寂寞,
明明有过懂的人却失去,比寂寞还寂寞。
落寞。
失落而寂寞。
为什么背叛?
不是追究,也没有报仇的愤怒,只是困惑,一种甩不开抓不碎的困惑。
很长时间里,他不光不信人,更不自信,正是由于这困惑。
——我分明那样信任你,你分明如此了解我,怎么还可以背叛?
纵然知道答案,知道他的挣扎与后悔,这个问题在四年后的现在,仍旧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什么贪图权势出卖兄弟,什么完成任务不择手段……
要的不是这样肤浅的回答!
但此刻,偏偏又不能问。
静默。
微妙的对峙。
许是谈小碧感到了什么,一句话都没说便走出了房间,气氛顿时变得异样起来。
“杭州太危险,今日便出发。”
戚少商没想到他会先提出走,且这么急,“今天?不再去密室看看?”
“还去那里做什么?根据记载,再没有值得带走的东西了。”
蹙眉,“那是你母亲。”
面对他关切的提醒,顾惜朝仰头笑道,“又如何?密室便是她的坟墓,我可没有瞻仰尸体的兴趣。”
无言以对。
确实是顾惜朝式的选择。
非关无情,只是现实。
真是奇特的性格,某些方面现实得残酷,某些方面又单纯得不可思议。
正想着,窗外突然响起串清脆的鸟鸣,音律高低有序,似近在咫尺。
顾惜朝一听,剑眉微挑。
他其实很高兴,因为怀念,还因为某种说不清楚的心情。
“大当家,这连云寨的暗号,还在用么?”
戚少商没回答,掠到窗前,长身接回只小丸,剥开扫了眼,道:“铁手已离杭,立即走。”
●33 梦之残片
铁手离开杭州,代表此间事了,不必再留,而且他将不能继续阻挠官府对戚少商的追踪,盘桓下去麻烦无穷。
遥遥数千里却因伤只能坐马车,还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三人不知是否各自想起了过去的经历,一场场追杀逃亡,不约而同都变得寡言起来。
许是因为易了容,安全很多,才有闲情逸致回忆。
不过顾惜朝不在乎,他欣慰的,是有了更多独自阅读记录的时间。
把母亲的笔记看到能倒背如流,便趁两个同伴没注意,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没看完就交回来,是戚少商的信任,也是顾惜朝的幸运。
就如他还在使用连云寨的暗号,所以一切秘密联络都逃不过顾惜朝的眼睛一般——大概他现在根本没想过要隐瞒,真的以为顾惜朝与他同一阵线,不会再背叛了。
很温暖的信任,也是此刻唯一的温暖。
但同一阵线,就不会背叛他的期待么?
他的期待太多,注定不可能全部实现。
说什么“你教会我背叛,我教会你信任”。
不对,
没有信任就没有背叛。
因为是唯一信任的人,才成了唯一背叛的人。
顾惜朝本不懂得信任,同样也不懂得背叛。
人人都认为他被傅宗书背叛,其实不,那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讽刺。
——东君柳,同样是个自嘲的名字。
笑其一生如风中弱柳,被无情的春神抛弃,流落风尘,但对于过去记载含糊,本名、出身、家世都已不可考。
惜朝,念晓,这名字,大概是顾华英对挚友的纪念吧。
而念晓,却不似字面“思念清晓”那般风花雪月的含意。
也许她本就是个如同夏日之晨一般干净刚烈的女子。
当年的东念晓艳冠京城,追逐者无数,该是多么纸醉金迷,她却独独成为蔡京的探子,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异,且带有江湖豪侠气息的选择。
然而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从信赖蔡京,到之后的怀疑,至于背叛,她几乎未曾记录一字,却可以从字里行间想象出当时心境的挣扎。
“……蔡元长性格残忍多疑,况那些信笺所载,乃世所罕见之真情,用来换取夺势,未免亵渎。”
全文涉及证物,仅此一句,顾惜朝方看便笑出声来。
——敢情是皇贵妃与堂兄之间有了奸情,所以情书成了罪证么?莫非赵楷其实是王合宜的儿子?所以被知道真相不仅不可能即位,还会掉脑袋株连九族?
可笑。
爱情不会因为禁忌而变得更高尚,也不会因为阻碍而变得更坚韧,所有赞颂都是幻想者的一相情愿。
说来说去不过是皇家一顶绿帽,却不知怎么缠绵悱恻,感动得旁人大费周章背叛了主子,甚至不惜与其为敌,还牵累众多无辜一同被害。
为了别人的爱情故事,还“终不悔”?
傻。
女子,是不是大多都憧憬着侠骨柔情的美梦?
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憧憬。
大家都有梦,只是能保有梦想的,有几人?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梦想不能实现的人投射希望于戚少商身上,甘愿为他生为他死,使他强大,同时也难得自由,模糊了本身的愿望。
真傻。
倒要问问他,命只一条,为谁而活好?
十月小阳春,初一恰为立冬,秋菊花期将过,尽于衰竭,许是回光返照,看起来却分外艳丽妖娆。
对于风雨楼偌大的楼群来说,杂役很重要。楼里大半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粗豪惯了,每天如没有数十人打扫、整理、美化,不要几日就会变成垃圾场。
而余戈的任务,只是种花伺草。
他是金风细雨楼的花匠。
风雨楼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即使扫地煮饭的,没有一个不会武功。余戈也会,但非常有限,他的专长是园艺。他能让冬日里盛开牡丹,也能让梅花在酷暑飘香。
他甚至能叫铁树在汴京开出花来——黄楼院子里的铁树,今年便开了花,只因为曾有人说,“要戚少商不谋风雨楼,除非铁树开花”。(注)
于是他就叫铁树开花,震惊了一城人。
“不管做什么,精了,都是艺术。”
这是戚少商初入风雨楼时,对他的评价。
余戈一直认为自己很没用。
苏梦枕与六分半堂的数番争斗,王小石逃亡,白愁飞背叛,身死,苏梦枕去世,王小石接任,戚少商暂代……这一系列的事件他都经历过,却仅仅是经历,听说些皮毛,没有参与。
不会有人对一个可有可无的花匠感兴趣,他就连收买的价值都没有。
虽然从未有人明言瞧不起他,他还是很自卑,直到戚少商一句话,他才知道,居然还会有人赞赏这些花,而且那人还贵为一楼之主。
他眼中有花的温柔,是个懂花的人。
所以在整个京城震惊于九现神龙的罪行,沸沸扬扬,甚至指责风雨楼时,余戈就确定,戚少商一定是冤枉的。
即使他后来真的逃走了,且风雨楼宣称与其脱离关系,仍旧认定他会回来。
——其实私下里,楼子里几乎没人相信那是事实,高层匆匆撇清关系,实在让人齿冷。
就这么惴惴不安地过了一月。
这天,余戈正在青楼下修剪几株银丝菊。那是他耗费多年心血培育出的品种,开放时大如海碗,万千柔雪般的花瓣蜷曲有秩,托着几点清露,仿佛少女鬓角最轻软的发丝。
楼里守卫全调去了红楼,据说是有重要的客人来访,此刻这院落里,静得连鸟鸣都听不见,只有花的呼吸。
“好凄绝的花。”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傲慢慵懒,真有些像过早开放的梅。
秋高气爽,花明如雪,怎会凄绝?
余戈不服,回头看去,一呆。他绝对没想到出声的,竟是个这么好看的人。微笑中一种洒脱,自信,孤寂,以及飘然出尘,周围高傲的花儿,仿佛瞬间都俗了,黯淡了,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
这是个二十多岁,一身纯素的青年,白衣上攀爬着淡青的藤蔓,边缘滚同色水纹镶边,干净得如同一幅画。
奇的是,他的发,居然也如菊花瓣一样,卷曲出曼妙的线条,随清风摇曳。
难道是花的精灵?
还是花的使者?
这一叹,余戈突然觉得,自己的花真的变凄绝了,似乎随时会哭出来。
“你倒走得快。”
园外传来低沉的笑声,语调无比熟悉,而又陌生——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眼前随即飘出一抹牙白,高大,颀长,同样的不染风尘。
“楼主!”
余戈忍不住叫出声来,然后僵在原地。
怎可以随便打断主人的对话?这不光是礼节,也是纪律。
来人丝毫不以为忤,抱以谦和微笑,转眼看向那先来的青年。
“这一品,《菊谱》中竟没有记载。”青年抬手在花上轻点一指,“戚楼主,你有个好手下。”
“可惜埋没在刀光剑影中,太过肃杀。”
“谁说花不能埋没,不能肃杀?”青年挑眉,飘出几分不屑,“龛子上供的花能长久么?你有怜香惜玉之心,却也要看对象是否合适。”
真是说什么都要挑出毛病来。
他是什么身份,敢这样顶撞京城的龙首?
戚少商苦笑,听到身后脚步声杂沓而来,知是众人都来了,便停在青楼门口的台阶下等。
来者四人,军师杨无邪、左护法张炭、右护法孙鱼。
还有孙青霞。
虽然严格说来,他并不算金风细雨楼的人。
四人见有陌生人,都不由一顿,张炭首先大咧咧笑道:“好好好,楼主总算平安回来,还带了这样卓然的兄弟,想必此行顺利得很。”
张炭这人,长得黑,因练得一身特异武功,平日最好吃饭,几乎是无米不饮,无饭不饱,人多戏称之为“饭王”。他为人精灵戏谑,却十分重义,京城黑白二道的江湖汉子,数他最为广结人缘,背景杂,结义频,加入的组织社团众多,三教九流,无一处吃不开。
这正是戚少商最欣赏的一点。
只是此刻,他上来就开门见山的性子,却让戚少商有些为难,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妙。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片刻迟疑便是十分怀疑。
“顺利得很,”素衣青年朗声大笑,代他答道,“只待找六扇门的人来洗清罪名而已。”
四双目光立即聚焦过去,如电,如炬。
何人如此狷狂,竟敢代戚少商回答问题?
黄口小儿不懂得分寸?
或是恃才傲物,桀骜自大?
可那双明丽的眼睛,细长眯起,分明就是银针似的挑衅。
一种对权威的蔑视。
一种对自身无可动摇的自信。
杨无邪心中一动,蓦然想起个人。
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眼前这人,眼中朗如苍空,仿佛连仁义都庸俗成尘。
白愁飞很年轻,很清澈,很激越,
他甚至比白愁飞更年轻,更清澈,更激越。
他是否也想飞?
还是他已飞?
于是杨无邪道:“那可太好了,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不敢,在下顾惜朝。”
他答得非常快,似乎悬崖前羚羊的纵身一跃,
他的语调也不重,轻柔中带着怜惜。
他是怜惜,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出口不啻一声惊雷,而被吓到的全是响当当的人物。
所以才说完,就扬起嘴角笑了,犹如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然后在菊花丛中的余戈就看到了此生所见最奇异的一幕——
除了那青年,所有人都僵住了。
抬到一半的手,露出一半的苦笑,闪过一半的惊讶,就连秋风中飘扬的长发都似凝固在空中。
●34 一枝花的温柔
长发自然不可能凝固,就如风不可能凝固一样。
只要时间在流动,风就不会止歇。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