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斯理130(偷天换日)-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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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洞口的瀑布,势子也缓了下来,不等到瀑布完全消失,赛观音就支撑著到了洞口,向外看去。
只见满山银蛇乱窜──大量山洪已经过去,余下的形成无数小山溪。
一般大灾难,总会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可是这巨大的山洪暴发,却从头到尾都在月白风清的情形下进行。
这时候成千上万条小溪,在月色下闪闪生光,蔚为奇观。
不过赛观音当然没有心思观赏景色,她第一眼就看向破庙,一眼望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发光的流动的溪水之外,甚么东西都没有,白茫茫一片山头,乾净无比,别说是破庙,就是所有的树木,也不知去向,山上除了水之外,就是光秃秃的山石!
赛观音一口气说著在山上发生的灾难,说来有些断断续续,使听的人格外感到惊心动魄。
等到她说到看出去,甚么也没有,象是她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她的手发抖,喘著气,停了下来。
我没有出声──很明显,赛观音自己虽然奇迹一样逃过了灾难,可是破庙中所有的大人小孩,却全都被山洪冲到不知道甚么地方去了,他们决无任何生存的机会。
赛观音一人活了下来,她如何向组织交代?
我听赛观音叙述到这里,想到了这个问题,证明我对她那时候的处境很了解。因为当时赛观音想到的确然就是这个问题。
组织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在交代任务的时候,所有的中央首长都一再叮嘱这任务重要无比,直接关系国家未来,可是现在却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虽然山洪暴发是天灾,可是要追究起来,一样可以有很多罪名放在她的身上。
轻,可以说她完全不负责任,大意麻痹,选择了不安全的地方来住,而且在连日大雨之后,没有意识到可能有山洪暴发。
重,可以说她土匪本质不变,怀有对组织的阶级仇恨,有意将组织精心培养的国家未来栋梁放在不安全所在,阴谋使所有人遭到不幸。
不论是怎样说,她都要获罪,而且必然会牵连到于放。
赛观音越想越知道事情的可怕,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逃过了山洪,可是决逃不过组织的制裁。
她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她完全没有确切的记忆,只知道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大约两次──也就是说她在浑浑噩噩之中,过了两天,等她可以感觉到周围环境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下了山,来到了山脚下。
这时候山洪已经完全消失,原来在山脚下的一条河,河水涨了许多,滚滚流动,她在河边伫立很久,想来想去,自己还是一死了之,最是乾净。
她找到了一棵树,把衣服撕成布条,拧成了一股绳,挂向树枝,打了一个死扣,叫著于放的名字,努力向上一跳,把脖子向绳圈中套去。
虽然我在听叙述的时候,九十多岁的赛观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听到这里,我也无法想象,赛观音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如何还会有生路。
赛观音说到这里,气息突然变得非常急促,喘了至少有三分钟,一直站著不动的葫芦生也在这时候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背,神情非常关切。
等到赛观音气顺了些儿,她才向葫芦生道:「不打紧,一时半时还死不了,我是想起了军师娘子在救了我之后,告诉我上吊死的人,样子如何可怕,心里发寒,这才岔了气的。」
听得她这样说,我才知道原来是军师娘子在这个紧要关头救了她。难怪她一上来就问我知不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
葫芦生虽然一直动也不动,可是他显然也很用心地在听赛观音叙述,这时候他道:「原来是军师娘子救了你。」
赛观音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才道:「是军师娘子救了我。」
这时候我心中陡然想到了一句话,只不过我把这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到的这句话是:「军师娘子救得了你上吊,却绝对救不了组织对你的清算。」
后来赛观音好像并没有受到组织的清算,显然是又有一些事情发生过,我无法想象是甚么事情,我想赛观音接著一定会说出来,我不必急著发问,她的叙述已经不是很有条理,只怕被问题打乱,会更加紊乱。
当下只听得赛观音又重复了一句:「是军师娘子救了我。」
确然是军师娘子救了她,当时的情形是这样:她身子一耸,把脖子套向绳圈,这种寻死法,最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两脚悬空,身子向下一坠,绳子一勒上脖子,必死无疑!
然而赛观音还是命不该绝,就在那刹间,一下枪响,在赛观音听来,那一下枪响已经悠悠忽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事实上也确然不近,至少有三十公尺左右,在离赛观音寻死的那棵树有三十公尺处,山角才转过一头小毛驴来,驴上骑著一个伶伶俐俐的小媳妇,手中一把德国造盒子炮的枪口还冒著烟,那边赛观音用来上吊的绳子已经被刚才一枪射断,赛观音也就掉了下来。
赛观音在地上挣扎,还没有能够站起来,小毛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来的当然就是军师娘子。
军师娘子来到近前,和赛观音一照面,就怔了一怔,神情讶异之极。
赛观音向军师娘子手中的枪看了一看,苦笑道:「好枪法。」
军师娘子吸了一口气,神情迟疑,道:「看姐姐这个模样……倒象是江湖传说的大美人赛观音。」
赛观音神情苦涩,道:「那是我以前的匪号,现在我是一个必死之人,再也休提。」
这句话等于承认了她就是赛观音,军师娘子立刻下了驴,扶著赛观音靠树坐好。
接下来当然是军师娘子自己说明了身份,然后问赛观音何以要寻短见。
赛观音知道救了自己的是关外大名鼎鼎的军师娘子,江湖上曾经和她相提并论,自然而然产生了十分亲切的感觉,所以就把自己非死不可的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军师娘子。
军师娘子的外形看来很是文弱,在赛观音叙述遭遇的时候她也完全没有打岔。
等到赛观音说完,军师娘子眉心打结,象是正在想些甚么,赛观音长叹一声,向军师娘子拱了拱手,又挥了挥手,意思是多谢相救,请继续上路,不要管她死活。
军师娘子缓缓吸了一口气,忽然说起她自己的事情来,道:「观音姐姐,你道我为甚么不在关外,而进了关?」
赛观音是一心要寻死的人,哪里会有兴趣追究军师娘子为甚么进关来,可是这时候军师娘子抓住了赛观音的手来说话,神情非常恳切,赛观音只好随口问道:「为甚么?」
这一问,就引发了军师娘子从头说她为甚么要进关来的原因──赛观音在叙述到这一段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由于我实在想不通军师娘子的事情,和赛观音的事情有甚么关系,所以听得不耐烦至于极点,好几次做手势要赛观音别再说下去,赛观音却象是完全没有看到。
为了表示抗议,我走到门前,用身体语言在说:实在不想听下去,准备随时夺门而走。
然而赛观音还是自顾自详细说军师娘子的事情。
在这样情形下,本来我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可以将这一段完全删去,可是在整个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和白素反覆思量,觉得有关军师娘子的事情,可能是整件事情的一个大关键,所以这一段还是要保留下来。
当然保留归保留,我绝对不会像赛观音那样把事情说得如此详细,我将它尽量简化。
原来军师娘子之所以进关,是由于军师率领的那一群马匪,由于关外局势的变化,无法继续活动了,当时关外已经完全由日本军队占领,很多原来的土匪都起来抵抗侵略者,军师率领的那一群有上千人,堪称兵精粮足,各方面的抗日力量都希望他能够把枪口对向侵略者,可是军师却完全无动于衷。
这一来就引起了公愤,使他在关外站不住脚。
本来我对于当土匪的人,并没有好感,可是对军师这个人物好像有点例外,这时候听到他原来有这样不光采的经历,从此对他就十分鄙视。
军师决定带部下进关,他那群土匪在关外活动的时间长久,很多土匪头子,甚至于小喽罗,都有家眷孩子,要先行撤退,就由军师娘子领队进关。
在才进关的时候,不过五六百人,一半是妇女,一半是孩子。等到进了关,一路走来,由于军师在关外声势浩大,江湖上都知道军师历年来抢劫所得非常丰厚,所以很多江湖上的土匪流氓乌龟王八三教九流,总之甚么样的下三滥都有,纷纷拖大带小来投靠,以致不到半年,人数就增加了一倍,而且是妇孺比大人还要多。
军师娘子就成了总领队,正在设法找地方安置这批杂乱到了堪称世界第一的脏乱人群,是凑巧遇上了刚好上吊的赛观音。
等到军师娘子讲完了她的情形,她立刻向赛观音提出:「你怕组织不原谅,不如不归队,就和我一起,我当家的一定欢迎你加入,你本来就是我们这一行的老行尊。」
对于军师娘子这样的邀请,赛观音不是不动心,可是她只是略想了一想,就加以拒绝。
她当时把拒绝的原因只说了一半,说是:「要是我再做土匪,我当家的不会原谅我。」
另一半她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她看不起军师的为人──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不打侵略者,不能算是好男儿!
军师娘子当时没有勉强。
而赛观音在病房里,讲到这里,总算向我望来,看到我站在门前,她吸了一口气,道:「这就要说到正题了,麻烦你找于是回来一起听。」
接著她又自言自语,说了一番话,和刚才拂袖而去的于是有关,我已经打开了门,所以只听到一半。
第九部深究
赛观音说的是:「于是刚才的态度虽然坏,可是我并不怪她,她从小在组织中生活,从来也不知道人本来根本可以没有组织,一样能生活……」
听到这里,我已经打开门,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很是感慨──于是和她母亲之间的冲突,这是主要的原因。于是从来都是在僵化的环境中生活,所以她以为人只能这样这样生活、只能这样这样思想;而不知道还可以那样那样生活、可以那样那样思想。
所以她才根据自己僵化了的思想方法去看她母亲,就形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在走出病房之前,我向赛观音望了一眼,只见她的神情疲倦之极,我摇了摇头,出了病房。
才出病房,就看到了于是和白素。
她们在走廊中间,等候电梯的川堂。那里有两组沙发,白素和于是坐在其中的一组,而七八个警卫,挤在另外一组,望著于是和白素两人。
这种情景看起来有些古怪,可是两位美女显然很习惯他人注视的眼光,所以并不感到怎么样,自顾自在谈话。
看来于是离开病房,白素追出来之后,她们就一直在那里交谈。我向她们走去,距离近了之后,从她们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们的谈话很融洽。
我这时候当然无法知道她们在这段相当长的时间中谈了些甚么,我来到近前,白素抬头向我望来,于是只是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有些精神恍惚。
我道:「老人家说了好多往事,她说已经可以说到主题了,要于是去听。」
我才说了这一句,于是就立刻显出十分厌恶的神情,用力一挥手:「我才不要听她的陈腔滥调!」
我假设在这段时间中,白素在劝于是改变对母亲的态度,那就显然表示白素没有成功。
我向白素做了一个鬼脸,白素神情很无可奈何。
我向于是道:「我想她要说的主题,就是她所谓的那个重大无比的秘密。这个秘密,她甚至于没有向你的父亲说过,你很应该去听一听。」
于是想了一想,向白素望去,征求白素的意见,由此可知白素和她长时间的谈话,还是有作用,至少令于是知道白素的意见值得尊重。
白素当然立刻点了点头。
于是很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苦笑道:「人家老年人有老年痴呆症,她却是老年妄想症……真是要命……只怕卫先生想象力都想不出来她会说些甚么!真是可怕!」
对于「老年妄想症」,于是的评语是「要命」和「可怕」,虽然她的思想方法和我截然不同,可是我却非常同意。
我道:「确然,老年妄想症患者所作出的妄想,匪夷所思的程度令人事先完全无法想象,例如妄想「一天等于二十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于是怔了一怔,开始的时候有点茫然,但立刻明白了这个典型妄想例子,曾经是她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部份。她本能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