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烟 by 江洋-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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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就要黑了呀,今晚……在哪里睡呢?昨晚被嘉止吓到了,虽然今天一天看他都很正常,右矢还是不敢回去跟他们睡在一屋。本来以为在祁先生这里是安全的,可是……右矢仔细再打量祁妈妈,还是看不出一点异样,不过他再也不敢靠近她了。
大宅里空屋很多,但右矢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不敢一个人住,何况连续见了两次“鬼”,天知道如果他一个人住的话会出现什么问题!
吃过晚饭,右矢服侍殷适和嘉止洗澡上床,然后溜到祁先生书房里,帮忙整理书册、添灯油、抹桌子,直到祁先生准备去休息,他还是不肯走。
祁先生叹了口气,只好吩咐维莘再去殷适房里陪伴,自己带了右矢回房。然而右矢抵死不肯再去厢房睡,非要跟祁先生在一起,打地铺都不要紧,就是不离开他。祁先生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祁妈妈笑着安慰右矢,自己收拾东西去睡厢房,让右矢跟祁先生一起睡。
一夜无话,次日上午右矢很勤快地帮祁先生收拾书房,打扫院子,直忙到晌午,才走到花园里去透口气,心想要不要跟殷适少爷请求,以后转而服侍祁先生呢?或者要求回殷家去,换别人来服侍他……
边想边走,一抬头看到凉亭里祁先生正靠坐在竹椅上晒太阳,闭着眼睛,胸口合着一本书,显是看书看累了,半躺着休息。右矢不敢打扰他,悄悄走到一边去看荷池里的金鱼,还在想着去留的问题,发了一会呆,一扭头,觉得自己眼花,急忙揉了揉眼睛,再一看,竹椅上躺着一只毛茸茸的棕色狐狸,大大的尾巴还甩来甩去的,拂走打转儿的小苍蝇。
右矢很想尖叫,却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好半晌,他麻木地转身向回走,心里默默念叨:假的!假的,我眼花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过月洞门,迎面碰上祁先生,温和地问他:“今天好些了么?”
右矢急忙回头,凉亭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那把竹椅也不见了!
“右矢,你怎么了?”祁先生见他面色有异,关切地询问,右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殷家老爷来的时候正是八月初十,他来看望祁先生,送上今年的秋礼,并顺便接殷适回去过节,一转眼这孩子在老宅住了都三个多月了,简直乐不思蜀,家里几次想接他回去都不肯。殷适的母亲想念他得紧,殷老爷只好亲自出马,来捉小儿子回去探家。
祁先生和殷老爷坐在客厅寒喧,祁妈妈和维莘都在旁陪同,殷家素来敬重门客,特别是殷老爷喜欢祁先生的才学,还想请他住到府里去教导三位小公子的课业呢,只不过祁先生很喜欢这山里的清静悠闲,一时没有答应。
等殷适和嘉止玩耍回来,满身泥土地迈进门槛时,太阳已经西斜了。殷老爷惊讶地望着数月不见的儿子,不敢相信这个黑黝黝小泥人儿就是自己的宝贝小三。
“阿适!”
“爹!哇——,真的是你呀,想死我了!”殷适眼睛闪闪发亮,猛冲过去,连蹿带蹦地爬到父亲身上,搂住他狠亲了几口,眼泪汪汪地道:“爹,你怎么不来看我!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还有娘,呜呜呜……”
殷老爷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泪,在他小脸儿上亲了几下,满怀愧疚地道歉,说爹爹很忙,一直没抽出空来看你……猛然间省悟过来,板起了脸道:“什么想我!你真的想我跟你娘么?怎么每次派人来接你都不肯回去?”
殷适刚才一时激动,早忘了是自己不愿回家,现在想起来,吐了吐舌头,嘿嘿地笑,赖在爹爹身上撒娇,只说自己再玩几天就回去,当然,这个“几天”,可是没准日子的。
殷老爷跟小儿子嘻笑玩闹,眼睛却注意着跟殷适一起进屋的小孩,心下纳罕,祁先生已经写信跟他说过嘉止的来历,右矢回去也添油加醋地跟他说过嘉止是狐狸精,妖怪之事殷老爷是不信的,但来历不明的孩子却让他有点不放心,借着探望祁先生的机会,亲自来看看。
祁先生微笑着招手,让嘉止到跟前来,拉了他手对殷老爷道:“东翁,这便是嘉止了,别看他跟小公子年岁相仿,可是学业上头却出色不少。”
殷老爷放下殷适,拉了嘉止细细问话,嘉止神态自若,对答如流,学识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气度高华,布衣而显清贵,与一般小儿迥异。
殷适在一边看着,见父亲露出赞赏的神情,得意地道:“我的嘉止最棒了!”嘉止向他一笑,如明珠生晕,令人爱怜。
殷老爷夸奖嘉止几句,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从哪里来呀?”
嘉止脸色一变,紧紧抿住了嘴,一言不发,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殷适忙道:“爹爹你不要问,嘉止一想这个问题就会晕倒!”
果然他话音还没落,嘉止眼睛翻白,晕倒在地,祁妈妈急忙过来抱起他,含泪道:“不知这孩子受过什么刺激,把从前的事全忘了,一想就头疼,疼得会晕过去,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殷适扑在嘉止身上大哭,殷老爷只好不停地安慰他,又带他陪祁妈妈一起送嘉止回房,安置在床上睡好。
祁先生轻轻地道:“东翁,这孩子的身世有蹊跷,但我想了不少办法,都套不出他的话,先是他说不记得了,再后来只要一想这件事就会晕倒,让人没法再问。”
殷老爷望望床上昏迷的嘉止和床边哭哭啼啼的儿子,半晌问道:“你觉得呢?”
祁先生明白他的意思,示意他回前厅叙话,详细描述了嘉止这段时间的表现和日常言行,道:“我观察了好几次,觉得他昏倒并不是假装,似是脑中受过强烈刺激,导致他一想到从前的事就会痛苦,以致晕倒,他的脉搏气息都会变化,这么小的孩子,假装不来的。”
殷老爷点点头,又问:“那你想没想过他可能的来历?”
祁先生沉吟良久,才道:“深山消息闭塞,我数日前才听说京里出了事。”
殷老爷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祁先生道:“嘉止来的时候是顺水飘到柳树湾,应该是在上游河里出的事,那时……”他没有继续说,殷老爷却又点了点头。
“这孩子身上并没有任何记认的东西,衣服料子却都是最好的,神情举止也是不凡,在下大胆揣测……”
殷老爷点了点头,止住了他的话,两个人默默相对,好半晌,殷老爷才道:“你救他的时候有旁人看到么?”
“没有。”祁先生道:“刚开始我不知道厉害,还在镇上托人留意,看有没有人来寻他,还好一直没有消息。这里交通不便,离京城虽然不远,却基本上互不相关,待过得一段时日,可能人们就会忘了。”
殷老爷叹了口气,又细想嘉止的相貌,良久,摇了摇头,道:“我才一见他便觉得有些面善,只因为听说当时是没有人逃脱的,所以一时没往上面想,现在看来,竟然真的是上天垂怜了。”
祁先生点了点头,也叹口气。
两人各自想了一会心事,殷老爷道:“如云,这件事既然出了,咱们也躲不过,好在外头都不知道,嘉止这孩子也算命不该绝,你好生看着他,不许他离开这里,平时也少上村子里去,人多嘴杂,他这样的相貌,可扎眼得很。”
祁先生应了,又道:“三公子却和他交好,这几天我想方设法都拆分不开他们,实在让人头痛。”
殷老爷想了想道:“其实嘉止是个好孩子,这一眼就看得出来,阿适跟他交往,也不是什么坏事。”
祁先生有些担心地道:“可他……”
“算了,那件事,你我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孩子是完全无辜的,假如这是上天怜悯,给他父亲留下一条血脉,咱们说不得也得担这一点干系,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长大,也不枉了我跟他父亲相交一场。”
祁先生叹道:“东翁果然高义,不如咱们寻个机会将他远远送走,您看怎样?”
殷老爷考虑了一会儿,道:“现在外面风声正紧,一动倒不如一静,这里荒僻,等闲无人到来,比外面倒还安全些。”
“只是……”
殷老爷知道他的担忧,微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道:“其实天道循环,公理自在人间,说不定哪天,沉冤便会昭雪,坏事也就变成了好事。你只记住我的话,不许他跟外人来往便罢了。”
祁先生称是,这件事便搁过了不提。
次日殷老爷带殷适回家,殷适本是执意要带上嘉止的,怎奈他昨天晕倒还未醒来,殷适哭闹着不肯走,被强行抱上马车,回京城去了。
舍家
嘉止和殷适再次见面,已是两月之后,殷家派了马车送他回到老宅,殷适不等车子停稳,便跳下来,大呼小叫地跑进门去,一叠声地叫:“嘉止!嘉止!嘉止!”
祁妈妈看到他,惊喜地招呼了一声,殷适急急忙忙抱她一下,一路跑进自己的屋子里,果然嘉止正坐在桌前写字,看到他,手一颤,毛笔掉在宣纸上,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殷适跑过去抱住他,两个孩子亲亲密密地脸贴着脸,哭在一起,嘉止不停地叫他:“阿适阿适。”殷适也叫他:“嘉止嘉止!”
阿莘随后跑进来,看到他们哭,眼圈儿也红了,过去搂住两个男孩,安慰道:“好啦好啦,这不是又见面了么?哭什么!”
殷适和嘉止抱在一起不撒手,两个月没见面,想念竟是如此难耐,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简直就像一百年那样长。
“好啦,松手啦,你们俩是连体婴啊,怎么这么粘乎!”终于阿莘不耐烦了,用力分开他们俩,给他们擦干眼泪,取笑道:“阿适还说嘉止像小丫头老哭鼻子呢,现在是谁在掉金豆儿啊?”殷适忙瞪大眼睛,努力抑制住哽咽,大声道:“我才不是!”
嘉止也道:“我也不是小丫头!”
阿莘笑呵呵地摸摸他们的头,道:“快去玩吧,阿适你不在的时候,嘉止都不肯出去玩儿,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头写字,你要再不回来,他连砚台都要磨穿了!”
殷适转头一看,果然书案边堆了好多写过的纸张,足有数尺厚,吓了他一跳。
嘉止拉起殷适的手,兴高采烈地道:“走,我们出去玩,上次找到的那个松鼠洞,这么久没去看,不知它们存了多少果子过冬,咱们去偷一点来。”
殷适大笑,拉着他的手跑走了,阿莘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抹了抹眼泪。
自从殷适离开,嘉止就像霜打了的小花,耷拉下了全部的叶片,整个人没精打彩的,喂他吃饭就张嘴,不喂也不嚷饿,教他背书也肯背,只是常常看着书本发呆。也不出去玩了,总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写字,祁先生每天来看他,总是先对他的书法赞赏两句,又对他的精神很是担忧,可无论大家怎么劝,他都呆呆的没反应,似乎殷适一走,把他的魂儿也带走了。
要说小孩子之间要好,也不应该好到这个程度吧,似乎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一旦分离,另一个人变得失魂落魄的,像是只剩了一半。
这个样子,好么?祁先生思来想去,找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暗暗叹息。
殷适这次回来却也不易,话还得从他刚回家的时候说起。见到分别三月的母亲,殷适当然是高兴的,在妈妈怀里撒了会儿娇,看过了哥哥姐姐,还有新添的小妹妹,新鲜劲儿一过,立即就坐立不安起来,粘着父亲说要回老宅去,问他去做什么,只说要跟嘉止玩。
殷老爷有顾虑,想着还是不让殷适再去老宅的好,嘱咐殷适的两个哥哥陪着他玩,又带了他出门,大街小巷,看戏听书,买糖弄果,要什么给什么,可殷适一反常态,对这些再不感兴趣,常常出门不到半天就嚷着要回家,回来又粘着爹妈要求回老宅去,父母不同意,他就哭,哭不管用,就闹,闹也不管用,干脆生起了病来。
开始殷老爷以为他是撒娇耍赖,也没太在意,请了大夫给看,还故意嘱咐煎药的时候不给他放甘草,也不给他吃糖,想用苦口之药来打消他装病的念头。不料服侍他的使女惊慌地来报,说三少爷病得很重,已经吃不下药。
殷老爷吃了一惊,忙亲自去看,见殷适昏昏沉沉的,眼睛也不睁,全没了平日的机灵,不禁忧心忡忡,忙派人请了京里最好的御医来诊视,却诊不出什么确切的病来。
药一副一副灌下去,就像水浇在沙地上,没有半点效用,一家人都焦急起来,四处寻医问药,却都诊不出是什么病症,眼看着殷适的小脸儿从黑里透红变成白里透青,整日昏迷不醒,胖乎乎的小身体也迅速消瘦下去,殷适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抱着他不撒手,只怕这个宝贝儿子就这么失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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