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包括所有番外)-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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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一家小镇,名曰双叶镇。
说是镇,其实比村子大不了多少,全镇只有一条南北通向的大街,街上除了些许零散摊贩,只有四家铺面。依次是成衣铺,面馆,客栈,车马行,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衣食住行,一样不缺,但一样也不宽绰。
正午时候,生意最是兴隆的,当属面馆了。小镇处在通外关外的要道上,少不了有南来北往的客旅,每当用餐时分,只摆了十张桌子的小北面馆坐无虚席。
“小北哥,今天这么多人,还有没有臭妹的面吃?”一个梳着两只羊角约摸十岁上下的女娃蹦蹦跳蹦的跑进了店里,笑嘻嘻地问柜上掌柜。
“有,有,有!”她甫进店门,掌柜便备好了欢喜的笑脸,她小嘴儿嫩生生说完,掌柜已连声喊了几个有字,“别人的没有,臭妹的总要留下,你先寻摸个空当地儿从下,小北哥把面给你端过去。”
“好!”女娃脆应着,翘起脚张望了一眼,便向只有一位客人在座的西墙角蹦跳了过去,乖乖将自己放到椅上,小身板儿挺直,小手扶桌,眼巴巴等着面上桌来。
不想那边掌柜被一个要结账又有赖账嫌疑的客人拖住,女娃无奈,只得两手拖着颊,骨碌着大眼,寻摸着打发时间的法子。
“大哥哥,在小北哥的面馆里,不止可以吃面,还可以点凉拌小菜呢。”她首个搭讪的,是与她同桌的食客。
后者抬了抬眸,点了点头,而后,低头吃面。
一身灰布衣裳,像个乡村汉子装扮,脸颊却细致得出奇,即使挂了灰尘,也难掩一份市井间罕见的秀色。而这秀色令她即使埋首坐在偏僻角落,也一再引来周边人觑视。
“大哥哥,臭妹不骗人,小北哥的面好吃,小菜更好吃,又脆又香。”虽然所获得的回应并不热烈,女娃还是喜孜孜乐呵呵将谈话进行下去,“有素针绵,酱黄瓜,拌三鲜,老醋花生米,还有……咦,大哥哥,你嘴角沾了东西,臭妹帮你拿下来。”
后者欲后撤拒绝的打算,在目光落上伸到眼前来的胖手时停住。透着粉嫩光泽、手背胖出一个个涡儿的小手,中指突兀少去了一截。而且,少去的疤口参差不齐,不像被利器削斫的痕迹,倒似……被人硬生生从中掰断。
“臭妹,别打扰客人吃面,你的面来了。”掌柜端来一大碗浮着两个卤蛋,洒着一堆葱花,堆了几片牛肉的面来,以手心拍了女娃头顶一记,拨回她抻直了臂要够到人家嘴角的胖手,“乖乖坐着吃,小北哥去老王头的摊上给你买一份臭豆腐来。”
“好!”有了吃,女娃立马转移把腿儿全提到椅上,身子半趴到桌上,大行饕餮。
与她同桌者暗暗松了一口气,垂首与碗中面继续困斗。面粗汤薄,并不可口,且碗大量多,吃得颇费力气。但下面还要长路须走,体力第一,吃不下,也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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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这里上两碗面,切一斤牛肉,来半斤烧刀子!”
有客新到,瘦小的伙计立刻就迎了上去,“对不住呐,二位。咱们这小地方穷乡僻壤,面足吃,肉管够,就是没酒,二位多担待。”
“娘的!”来客二人咒骂了一声,“没有你就少杵在这里碍老子的眼,快把面和牛肉上了,爷要急着赶路!”
“好嘞。”伙计挂着笑脸小步退下,亮嗓高喝,“大碗面两份,牛肉一斤!”
来客中一人喝了一口茶水,又咧咧骂出,“这是什么穷酸地方,连水都这么难喝,真是他娘的晦气!”
另一人也攒眉道:“是够晦气的,咱们就这样空手回去,怎么向主子交差?”
“谁让赫西那个蠢蛋那么好运,抓到了到中原江南的牌子,江南啊,谁都知道那地方专出美……”“美”字以后的字符似有些许忌讳,这人话势一顿,撩开眼皮向四边警戒一扫。这一扫,却让他精神大振,速附到同伴身边耳语数句。同伴按他所指,随即也眼仁亮起,四只眼同投一处,两张脸皆露觊觎。
稍作商量,一人起身,走到墙角位置,手掌往犹低首吃面的人面前一拍,“这位小哥儿,只吃面不嫌枯燥么?咱们那儿要了一斤的熟牛肉,一块儿用去?”
吃面者乃是低头,并未睬他。
“巴奴,你装什么公的?别给脸不要脸,爷没有多少耐心!”来人的确没有多少耐心,话说着得工夫,手已向那俊俏“哥儿”脖襟扯去。
“不行不行,你不能欺负大哥哥!”同桌正捧碗喝汤的女娃突然扔了大碗,跳起抱住那人胳膊,大嚷,“大哥哥,臭妹保护你,大哥哥快走!”
“你——”从哪里出来的这么一怪胎?“滚开!”
“不滚,你欺负大哥哥,臭妹不准!大哥哥快走,快走!”女娃双臂紧箍着,圆胖的身子就此吊在了那人臂上,两只腿儿蹬啊蹬的,但两手不放就是不放。
“臭妹?”托着两碗面一整盘牛肉的伙计转身看到,吓得面无人色。当下也顾不得送饭上桌,将手中东西往柜台一撂,拔脚跑出门去。
这边,犹有怒狺,“爷让你滚开,你再不滚,爷……”
其同伴双手抱胸,不耐道:“和这个乡下野丫头哪有恁多废话,直接扔了了事!”
那人扬起粗壮胳臂,将人甩了出去。
店里掌柜伙计都不在,女娃身躯落下去时,出门在外的客人们纷纷躲避,只怕招惹了一点的闲尘野土。
女娃一径的闭眼大叫,“呀呀呀,小北哥,救臭妹,臭妹要摔死了……咦,一点也不疼呢,大哥哥?”
以身子为女娃作垫的,是同桌的“大哥哥”,也是适才被人看中的猎物。“你们听着,这人是我们主子府里跑出来的女奴,咱们兄弟要抓她回去,你们该吃饭的吃饭,不吃饭的滚蛋,别管爷们的闲事!”那两人先自出声镇赫,以为等一下众目睽睽之下的掳掠之道行方便之门。
隐 九
食客们一听是人家家门中事,更是退避三舍,还有人交头私语:“难怪了,一个俏生生的大闺女要扮成男人,敢情是大户人家的逃奴?”
那两人好生得意,睥眙着犹被女娃压在地下的猎物,趾高气昂道:“巴奴,你偷了主子的宝贝私逃,主子很生气。但主子还是疼你,发话只要你回去磕头认错,就对你从轻发落。还不快跟咱们走?”
“我乃中原人,说得是纯正的中原官话,你们长着关外人的体形,操一口关外口音。我与你们毫无干系。”言者,是处于女娃身下的“大哥哥”。
两人大愣,没想到这瘦弱纤小的猎物非但没被吓破了胆,还能口齿伶俐言辞清晰的予以对辩。一人灵机一动,先发制人道:“巴奴你这个小蹄子,还敢在爷们面前耍诡计,仗着你自己能说一口中原话便了不得了么?你以为爷们会轻易放过你?上面这只猪,还不滚到一边儿!”
被骂成猪,女娃也不恼,大无畏地展开双臂,护佑到底,“不滚,就是不滚!臭妹要保护大哥哥!”
她脸朝上,眼向前,义正辞严,勇气可嘉,自然不知道被她保护住的人其实并不享受,肋骨被她的胖屁股压得生疼不说,心理上对与人如此亲近的强烈排斥感更使眉头深皱。
“胖猪妞,再不滚开,爷就要用鞭子了!”一人叫嚣,拔下腰上鞭子,甩了一个冷亮鞭花。
另一人更无耐心,夺了鞭便向地上挥来,“和一只猪客气什么,拿了人咱们赶紧走!”
“呀呀呀——”女娃抱头闭眼,准备挺上一鞭,“……好疼好疼,要疼死了……噫,不疼?”
“臭妹!”面馆掌柜和伙计打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时,那一鞭子已经落下,亦见了他人替她代受,但脸色仍是不够好看。
“大哥哥,大哥哥,你快起来,虽然你轻飘飘的一点也不重,但臭妹刚才吃得太多,想去茅厕拉臭,快起来……”女娃被人由下扳下,面朝地面,不知上头发生何事,一径哇叫。
那两人上前将女娃身上人扯起,一左一右架着,旁若无人般地,便要如此自在地功成身退。
“二位留步。”掌柜挡在两人去路上,脸上堆笑,“不知道我家那个妹子哪里招了二位,要惹到二位的鞭子?”
膀阔剽悍的两人又岂会把眼前瘦骨伶仃的人放在眼里,轻蔑道:“你妹子?那个胖猪妞?”
掌柜的眼眯了眯,笑得越发“真诚”,“她哪里惹到二位了么?”
“她阻挡爷们捉拿逃奴……”
“不是!”女娃已然从地上翻爬起来,圆胖的身躯极有活力地一跳恁高,“大哥哥说不是!臭妹看出来了,他们是看大哥哥好看,才要抓大哥哥走的,小北哥,他们是坏蛋!”
女娃声儿清脆,音儿响亮,且所言正中人心丑陋之处。两人面目骤然一狠,“胖猪妞是嫌命长,让爷送你上路!”
一人的手成鹰爪形状,向女娃颈间锁去。
食客们以为可怜女娃必定难逃一死,吓得闭眼不看。但一声过于粗厉的惨嚎响起,诸人又吓得把眼睁开,惊见那只原本要掐人脖喉的手腕已呈怪异弯曲,其主人则被人踩着胸口按在地上,菜汤面汤洒了满头满脸。
女娃拍手欢叫,“小北哥,打坏蛋,救大哥哥!”
掌柜依然是笑容满面,向另一人道:“把人放下,你们走。”
“……你可知道咱们是谁?”另一人是眼睁睁看着同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先断碗再踩地,和同伴武功在半斤八两之间的他,不必试,也知自己出手后的下场,是以不敢妄想凭一己之力救回同伴,但横行习惯了,犹想恃着身后背景逞强一二。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掌柜拿手指点点对方犹握在手中之人,“还不想放下么?”
“此乃我主子府中逃奴……”
“把人放下。”掌柜笑颜微凝。
另一人突然打个寒栗。适才同伴向胖猪妞出手瞬间,这貌不起眼的掌柜就是这副神色,明知有亏要吃的情形之下,最聪明的做法当然不是迎头直上。“给你就给你,你须记住,惹上了咱们,是你愚蠢……”放了狠话,扔了手中人,扶起地上人,狼狈夺门而出。
“坏蛋跑喽,坏蛋被赶跑喽,小北哥英勇伟大!”女娃雀跃欢呼,惹来掌柜一瞪。
“方才明明晓得我不在店里还敢招事,若我晚来一步,怎么办?”
“……大哥哥替臭妹挨了摔又挡了鞭子,臭妹没事。”
掌柜眼瞥向伙计扶着的昏晕者,无奈地叹口气,“这人也算是臭妹的救命恩人了,扶着到后边养伤罢。如此单薄的体格,这一鞭子不好好治,势必要留下一辈子的病根了。”
“好,太好了,臭妹喜欢大哥哥,臭妹要大哥哥陪臭妹!”
掌柜又瞪她一眼,“你最好不要太喜欢,这个大哥哥不是真正的大哥哥,是……”
“是女的嘛,不然那两个坏蛋为什么要带大哥哥走?臭妹第一眼便发现了,哼,小北哥自己是笨蛋,以为臭妹和你一样笨……”女娃咕咕哝哝,和伙计协力扶着自己“心仪”的大哥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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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无边无涯的恶梦。梦中,她倾尽心力走出地宫,艰难上路,为省盘缠,夜间睡在荒庙,将短剑握在胸前,浅眸而眠,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她长夜开眼,疲惫不堪。日间,更不敢在人多繁华处行走,走崎岖山路,穿野林荆枝,喝山间泉水,摘野果果腹……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学会了爬树寻找鸟蛋为食,或跌得头破血流地捉住一只山鸡。直到有一回,遇上了一匹荒原孤狼,随了她一日一夜……兹那后,她再不敢行走山路。可是啊,路犹未完,脚磨出了泡,泡淤了脓,脓结了痂……路还是要走,一步一步,每步都是钻心疼痛……怎会如此疼?这疼,已不是来自双足……背上?怎会是……对呢,背上刚刚挨了一记鞭子,极重极狠,由皮抽到了骨,痛到了髓……怎会替人挨鞭呢?就因为那个有着圆脸圆颌圆眼圆酒窝宛如乡间年画上寿星财神跟前小玉女的女娃,是她这场恶梦里唯一向她真心递笑又为她出头的人么?真是傻啊,傻啊,傻啊……
隐 十
无论恶梦好梦,终须一醒。
她醒了。趴卧那处,第一眼瞧见了身下软褥,首先自问的是:有多久,在张开双眼后看到的不是一张床了?
她目之所及,确定所在处是一间干净整齐的小房,墙臂刷得粉白,桌几擦得锃亮,物件简朴,布置简易,像是她上路后惟一下榻过一回的小客栈房间。此处……也是客栈么?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半扇,一个胖脑袋探了进来,先是小心翼翼,后接到她清醒后的眸光时,倏尔开出大朵笑花,“大哥哥,你睡饱了?”
她注视年画女童子,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