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玛的红辉-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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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追求,不是逃避”
慧照师,这是我来到色达后结识的头一个出家人。
(在此先说明一下,慧照——这是这位出家人的法名,在家弟子为了表示对出家僧人的尊敬,通常都在对方的法名后面加个“师”字,以某某师相称。)
因着跟我结伴同行的一位女居士的因缘,一到色达,几经询问,我们找着了住在县城的香根·拉马交活佛的宅第。香根活佛的前世,目前有史可查者,最早的一位是代玛堪钦活佛,为宗喀巴大师的首席大弟子。现在的这位香根·拉马交,已是代玛堪钦世系的第十五世转世。
香根活佛很热情地接待了两位上海来客。他一听说我们已把行李留在车站招待所,连连摇头,当下就叫他的一位弟子陪我们去招待所,把行李搬到他家里来。
他的这位弟子就是来自北方某大城市的出家人慧照师。
将近一米八十的个头,平刷刷一头短发,穿着紫红色藏地僧服,两臂裸露,一张脸已被青藏高原的强烈日光晒成赭棕色。鼻梁上的一副眼镜,为这位北方汉子增添了几分文秀气。
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言谈举止,却处处显得成熟干练。
他今年二月才来到五明佛学院出的家。因两年前曾在北京拜见过香根·拉马交活佛并受过活佛加持,所以来佛学院几个月之后,经香根活佛许可,从佛学院搬来活佛家里住,成为活佛的近伺弟子。
活佛家的院子里新盖了一所莲花生大师的经堂,不久前刚刚开了光。在莲师经堂的旁边,正在建造一所度母经堂。
我到香根活佛家的下午,他们正在整理活佛原来那间经室里的东西,把有些法器、法物搬到新落成的莲师经堂里去。慧照师是干活的主力。还有活佛的一位女弟子多吉卓玛,二十六岁,身体文弱,但为上师出力也不甘落后。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便帮着一起搬。香根活佛看到我和慧照在抬一只佛龛,很高兴地对我说:你们的缘起很好,前几天我就在想,今天要把这屋里的东西搬过去,结果你们就正好今天赶来帮忙,这太好了。香根活佛又告诉我们,他在这间经室里整整念了十年经了……
晚上,让我跟慧照师住一个屋子。慧照师告诉我,香根活佛待弟子可好啦,把老经室腾出来,就是要让给近伺弟子作静室用,可不受干扰地修行,而他现在住的这间屋子,以后就专门给前来投宿的四众弟子临时住住。慧照师又说,香根活佛的世系非同寻常,是藏地屈指可数的大活佛之一,可他平时待人极为平和,极为热心,没有一点架子,不管谁来找他,他都尽力为别人排忧解难。他有缘在活佛身边闻思修,实在是他的福份。谈起五明佛学院,慧照师说,佛学院目前已常住三四千人,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一所佛学院,也可以说是目前中国最好的一所佛学院。从汉地到这儿来的,多是年轻人,一大半人的文化程度很高,千里迢迢跑到条件很艰苦的青藏高原上来,是出于一种理性的追求,而并非外界不少人误以为的是什么失意者的逃避。
跟慧照师在一起住了两个晚上,灯下夜谈,感到彼此的心是相通的。离开香根活佛家去五明佛学院后,不久我来县城采访,又到活佛家小住了两天,还经香根活佛引荐,和他一起拜师塔洛活佛学了密宗中的一个法门,这使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大大加深了一层。
他来色达之前,在某市某大学办的“新技术公司”里工作。
还在念初中时,他就勤于思考。人生,理想,幸福,痛苦,宇宙,地球,生命,物质……他很想弄明白自己面对的这个世界的真谛,很想探究人生的根本意义。他跟自己的几个要好同学,不知有过多少次彻夜长谈,相互争论,为的是要找到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可是,他找不到圆满的答案,始终没法摆脱头脑中的困惑。
当他进高中读书时,一股“气功热”在神州大地上悄然兴起,一个个气功大师相继登台亮相,一本本气功书刊占尽书市风光。他接触了气功,练上了气功,还当上了某派气功的辅导员。气功,功理,功法,功德,特异功能……气功开拓了他的眼界,有时使他从一个新的角度来思索一些问题。
他发觉在很多功理功法的背后,万法归宗,其实质是释、道、儒的回归。他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就把目光转向东方的传统文化,一头沉浸到先人留下的永远读不完的文化典籍中去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是在香根活佛家里的一天晚上,他一面揉着面团做馒头,一面跟我侃大山,随口背诵出《大学》中的几个片段。头一锅馒头已进了蒸锅。
“好久不读,有些背不全了。”他的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闪着光。“那时,我看了不少四书五经,还有老子的《道德经》,你看,这《大学》里的一些论述,跟老子说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等等等等,不也可说是同义而异称么?‘道’,这就是宇宙的真理,‘止于至善’,也可说就是我的追求。中国的传统文化确实很了不起,汉族的人际关系,至今未超越《论语》的水平,很多方面甚至大大地倒退了……”
农历八月,中原地区正是秋日朗朗气候宜人之时,而在海拔四千米的色达,到了夜晚,穿两件毛衣都难御寒意。香根活佛家的厨房里,火炉烧得正旺,令人感到暖意融融。慧照师打开锅盖,把大蒸锅里的馒头倒出来。“你尝尝,做得怎么样?”他递给我一个馒头。
“嗯,很好。”我边吃便点头。北方人手艺不赖,馒头饱满而有弹性,确实做得好。
他往火炉里加了些木材、牛粪干,又下了一锅。
“还有《中庸》说的‘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因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这不仅是做人的准则,也是修行的道理啊!”慧照师嘴里嚼着一个馒头,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与儒,我觉得都很有道理,相比之下,‘道’更是基础。‘逆则仙,顺则凡’,极有道理。老祖宗的这些书,当时对我影响很大,使我的思想产生了一个飞跃,对人生的认识比以前大大深化了。不过,我真正找到人生的答案,那还是我高中毕业后不久,去某大学物理系工作时,听一位来大学传播‘藏密气功’的师傅讲了宁玛派的‘大圆满’,对藏密的种种殊胜之处,印象极深,我豁然明白了:这才是我真正要寻找的东西……”
那个时候,他二十多岁,他一下子觉得自己成熟了好多。
在物理系干了一年后,他进了大学化工集团公司办的“新技术公司”,任业务员,常有机会外出。有人跑外勤跑腻了,他是如鱼得水,最好天天在外面跑。利用出差之便,每到一处,他必去寻访当地的寺庙,恭恭敬敬地向庙里的和尚请教佛法佛理。九0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南方度过的,从九华山到上海那一回,南京灵谷寺、栖霞寺、无量殿,扬州大明寺、天宁寺,镇江甘露寺、金山寺,无锡惠山寺、龙光寺,苏州寒山寺、云岩寺,上海龙化寺、玉佛寺,等等,一路上的寺庙几乎都跑遍了。跑了那么多寺庙,收获不能说没有。在安徽天长县的一个寺庙里,他从一个老和尚那儿学到了《大悲咒》,至今受益无穷。但是,跑的寺庙越多,他心中的某种失望也越重,这跟他心目中想要得到的佛教大法相距太远了。
九一年回到某市,偶尔结识了一个外地来的居士,从那人口中,头一次听说了“色达”这个地方,听说了在川北甘孜藏族自治州的高原上,有个叫晋美彭措的大法王办了一个举世无双的佛学院。那位居士也是偶尔才知道那个地方的:先是去了北京的雍和宫,而后去了五台山,接着去了峨嵋山,在四川才听人说起川北有所五明佛学院,于是就跑到色达去了……
慧照一听之后,也跑到北京雍和宫去了。他是个天生的组织者,鼓动了二三十个人一起去。一到北京,他就领这批人直奔雍和宫。这座建于三百年前的喇嘛庙里,供奉着一座高达二十多米的檀香木弥勒佛站像,灵气袅袅,百年不散,每天都引得大批鸟儿在万福阁顶上腾跃盘旋、喃喃拜佛。慧照他们这批人进了雍和宫后,就趴在地上咚咚咚地叩大头,一个个都虔诚至极。
第二次,他们又去,求见了雍和宫的嘉木杨土丹上师。慧照带头,一共有七个人被纳为上师的皈依弟子。嘉木杨土丹上师为慧照起了个极响亮的法名:“土不丹尼玛”——意思是:佛教的太阳。
几个月后,慧照师再次进京,这一回,他是特地去中国藏系高级佛学院求见副院长却西活佛的。却西活佛不在院里,听说外出参加什么法事活动去了。与慧照一起去的一位朋友说,算了算了,今日见不到活佛了,回去吧。慧照心有不甘,打听到活佛下榻的宾馆,独自一人闯了进去。大概这也是一种缘份。却西活佛一见到慧照,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而慧照也是一见面就被却西活佛的神采迷住了,当下即生起了对上师的依止之心。他在北京呆了不少时间,从却西活佛那儿得到了文殊心咒和一些观想的法门。他炼藏密气功已有两三个年头,此时功夫上了一个台阶,练到入定深时,呼吸可停顿很长时间。
在北京,他认识了香根·拉马交活佛。那时香根活佛正在藏系高级佛学院进修,一见这位北方小伙子,也很有好感,用一柄莲花生大师时代传袭至今的铃杌为他作了加持,还教了他五加行的修法。
九三年,他又去北京拜访香根活佛。活佛为他卜了个卦,对他说,他可以去内蒙,那儿正有个大法会,他不该错过。
他当下去了内蒙。那儿果然正在举办一个为时五天的时轮金刚大法会,十分殊胜。却西活佛也在那里,一见他去,十分高兴,就把他带在自己身边。离开内蒙时,又带他一起去了青海塔尔寺,让他参加了半个月塔尔寺举办的一系列活动。
在塔尔寺,他亲眼看到了那棵举世闻名的白叶檀香树。传说宗喀巴(1357——1419)大师诞生后,他的母亲把胎衣埋在土里,埋胎衣的地方后来长出一棵白色的檀香树,枝繁叶茂,共有十万叶片,每片叶子的网脉自然形成狮子吼的圣像。后人遂将这棵不可思议的树称为“古本檀香”(“古本”,就是十万尊佛像的意思),并在树旁建造起一座纪念宗喀巴大师的塔寺,这就是如今名震海内外的塔尔寺。
他在内蒙的时轮金刚道场上曾发过一个愿,要为金刚乘在内地的宏扬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回内地后,他开始实践自己发下的愿。他见内地有些人借气功之名妄谈“佛法”,而实际上根本不知“佛”为何物,便把却西活佛、夏日东活佛、堪志堪布、赤诚罗珠堪布等几位藏地的高僧请去内地弘法,让汉地民众听到了末法时代真正佛法的声音。
进入九四年了,他静下心来,在半年时间里闭门不出,认真读了几部佛教经典,并认真进行了修炼。他自己也感觉到,此时慧照,已非昔日那个慧照了。他不再迷惘,不再困惑。他已看清了自己今后要走的路,而且预感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将会发生一些变化。七月,有一位活佛指点他:你应该到色达去。
他稍稍做了点准备,就跑到海拔四千米的青藏高原上来了。他记得很清楚,到达五明佛学院的那一天是八月四日,学院开讲《大圆满龙钦心髓》刚好第一百天。
年底,副院长旦增嘉措活佛和索达吉堪布要去中原北方弘法,缺个合适的先行官。佛学院里四众弟子数千,可看来看去,这个先行官非慧照莫属。于是他领命返回内地,去天津、北京等地,为活佛和堪布去那里的活动打前站,将一应事项安排得妥妥贴贴。
九五年初,他再赴色达。冬天的青藏高原,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山风凛冽,积雪过膝。他却不觉得冷,感到自己的心中燃烧着一团火。在他眼里,那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正是修炼密宗“扎龙”的好场所。
这次到佛学院没多久,他就出家了,佛学院副院长龙多活佛亲自为他剃度……
“你到这儿出家,你家里知道吗?”我问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