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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司马迁-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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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很吃惊,喊人,命令吴福去叫郎中来。
    勿思抱着张骞的头说,没什么,他最近常这样,你跟他说话,他瞪着眼睛像听不见,又像都听见了,然后就吐血,一口口吐。
    刘彻很急切,说:张骞,你得好起来,我没什么人了,你得好一些,身子好了,上朝来陪我说说话。
    张骞苦笑,他从西域归来,就总是跟皇上说西域。西域成了他跟皇上的话题。说起梦一般的汗血宝马,说起西域风情,张骞眼里就像有迷雾,雾蒙蒙的散开,笼住了他十几年的苦难,吞没了他男人的气血,使他成为一个衰弱的老人。但生命之舟很快就要搁浅了,谁还能像张骞一样跟他谈西域呢?谁还能像张骞一样,不管何时,只要他敲门,就会开门迎接,就会静静地听他倾吐心事呢?
    刘彻说:张骞,你是个汉子,是硬汉子。匈奴人那么搞你,你也没垮,怎么能倒下?大汉这会儿正是好日子,有的是事儿做,你得帮我。我让郎中来给你治病,让栾大去找灵芝。真可惜,我在芝水吃了一枚灵芝。早知道你这样,不如把那枚灵芝留给你吃。我不长生不老了,让你长生不老。
    刘彻几乎垂泪,太动情了,心里的痛苦要对张骞说,也不避勿思。
    张骞叹气说,皇上,太子没了,皇后也没了,你有那么多事儿要做,还来看我干什么?
    刘彻说,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勿思插嘴说,皇上,太子没了可以再立,皇后没了可以再立。皇上有的是儿子,天下也有的是女人,卫皇后也不是最适合做皇后的女人。
    刘彻斜瞟了勿思一眼,她就能点评卫子夫吗?卫子夫一死,连勿思都可以评论她吗?他心中涌上了一阵反感。
    勿思可不在乎,说:皇上难道就没觉得,大汉天下最大的憾事是什么吗?皇上这一辈子文治武功,足以跟历代帝王媲美。只是由于这一大憾事,皇上才不能成为从古至今第一贤明的帝王。
    刘彻哦了一声,还真就没人这么说过他,那就听听勿思的吧,看她怎么说?
    勿思赤裸着身子在地上来回走。
    司马迁觉得,无论男人、女人,一旦赤裸,脱去衣服的束缚,便不会成为理性的人了。会淫乱,会暴虐,会无所措手足。有几个人能像勿思这样,面对着皇上,面对着司马迁、吴福,赤裸着身子,这么从容不迫呢?是不是她一直以为司马迁和吴福根本就不是男人,而皇上跟张骞都是征服不了她的男人?
    勿思说,皇上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和你一样有本事有能力的女人,你太聪明,太能干了,可娶的皇后没有一个好女人。陈皇后任性,卫皇后太老实。你没有吕后,没有一个雄才大略的女人,甚至没有娥皇、女英那种让你快乐、让你得到休憩的女人。你也没有涂山氏那静静地、一心一意地守候着你的女人,你这一生就有这么一个悲哀。想用金屋子来养着自己的女人,可惜你从来也没建成过金屋子,你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好女人。
    刘彻呆住了,冷冷地看着勿思,突然觉得他找到了珍宝。能说出这话的女人,真不一般,她会是自己想要的那个女人吗?那个知心、痴心、诚心的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难道就是勿思吗?真可笑,他竟然把勿思送给了张骞,这个两肩斜削如长安城外的酒旗、总是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些大道理的女人,一点儿都不可爱,一点儿都不温柔,怎么会是他魂牵梦绕的女人?这可让他有点儿措手不及。
    勿思说,这不是你的过错,宫中有一个很聪明的皇后,江充怎么能从太子宫里挖出蛊人?他也不敢打太子的主意。如果这个皇后是聪明的,她就会像吕后一样,请来商山四皓做太子的师傅,那你就不会废了太子,也就不会给人杀了你的皇后,杀了你的太子。
    刘彻一言不发,看着勿思,突然吼了一声: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以为你看得很准吗?太子是造反,是事后畏罪自杀的。皇后也是把皇子、公主都聚起来,事后知自己有罪,才自杀的。你懂什么?
    勿思笑了,说:皇上心痛,就不说这个了。
    司马迁头一次看得明白,刘彻败了,竟败在勿思的手里,真没想到勿思竟是这样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女人。
    神仙是给过他机会的,当他用羊车在宫内巡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羊车在夕阳中慢慢而行,把他拉到了剑池阁,勿思就住在这里,他那天就让勿思侍寝。勿思说,我不要你,你抱紧我就行了。勿思是呼唤与他心灵贴近,他没听到那呼唤。勿思跟他说话,说道理,他一向以为女人只能向男人献媚讨好,不能讲道理,就不喜欢勿思,把他扔给了张骞。
    心里没有什么懊悔,只有巨大的失落,其实这个过错从一开始就铸下了,五六岁的时候他就犯了一个皇帝所不该犯的错误,五六岁的皇帝就决定了谁来做自己的皇后,这事儿很荒唐,他的错误从那时就开始了。他用一生来寻觅如何长生不老,他也蹀躞地用一生去寻找像涂山氏一样唱着情歌的女人。他突然明白了,刘陵可能是那个女人,勿思也可能是那个女人,但都被他推开了,抛弃了。
    司马迁看着勿思,心生厌恶。他没有刘彻的感受,没有刘彻对生命的那一番依赖,就不能明白像勿思这种女人对刘彻究竟有什么用,他也就不能明白刘彻对刘陵的那一份情感。他在写刘彻时,最大的失误就是没写明白刘彻的情感世界,这跟他写高祖皇帝不一样。写高祖皇帝对吕后、对太子、对戚王如意的情感写得凝重缠绵,写项羽时也写英雄失意,但对眼前的刘彻,他却少了那么多的感悟。
    刘彻对张骞说,宫里的郎中会治好你的病,病好了,就跟我去巡幸,去封禅,你看着大山,看着大河,心就开阔啦,不那么愁了。
    刘彻看着张骞,就想着苏武。苏武这会儿做什么呢?他会把那已经脱尽了旄头的节杖放在帐篷里,就在帐幕中,在铺着的羊皮上跟匈奴女人狂欢吗?狂欢时他也能不忘大汉吗?刘彻对张骞说,你好好歇息,多吃点儿药,你的事我让公孙弘去办,你不必操心事务,好好养病。等病养好了,就生一个儿子,我要他做万户侯,做大汉世世代代的万户侯。
    朱乙把司马迁写下的文章都刻下来了,但不对司马迁说自己把文章存到哪里去了,只是像老鼠一样每天搬走又搬回,他拿来那些五彩的系绳,这些绳是老妻做的,很结实。司马迁曾经想过,就是皇上再三摔,也只能摔碎竹简,摔不坏这些系绳。他已经写了一百多篇文章了,足有四十多万字。再写几篇,这部《太史公记》就完成了。
    司马迁对女儿说,恽儿抄写的《太史公记》要收藏好,也许将来就要靠恽儿抄写和印出这部书了。有人劝他,就把《太史公记》早早印出来,又有何不可?他不想那么做,只想等自己死后,有人印这部书。那时他就听不到别人是怎么评论他写的这部书了。他同刘彻一样不想提自己,怕别人说自己。刘彻用一生来完成他的《武帝本纪》,司马迁也用他的一生来作《太史公记》,两个人都在煎熬,一步步向最终目标走去。
    司马迁有时想,究竟是刘彻先死呢,还是他先死?如果刘彻死了,那他的《武帝本纪》就可以杀青。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写着刘彻的故事,只有这一篇文字费了他那么多的工夫,他总觉得自己写不好《武帝本纪》。武帝也不像刘邦、项羽那么生动,人物不那么令人激动,有些显得好笑,显得蠢笨。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武帝吗?
    刘屈氂来了,问怎么样安排皇后下葬,安排太子下葬。刘彻不出声。要是依照着大典,就该举行国葬。刘彻说:那就国葬吧。刘屈氂听了,就去安排。自从太子死后,刘屈氂变得沉默寡言了,皇上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反驳。皇上问话,他也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会儿刘屈氂刚要走,刘彻又说:回来。要司马迁、东方朔、公孙弘都来,看看怎么弄?
    皇后卫子夫是自尽而死,太子是服毒而死,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太子起兵,要夺皇位。也知道丞相刘屈氂举着大旗,写着“安天下者刘”,去讨伐太子。两下里打起来了,太子最后被刘屈氂捉住,才死掉的。此时怎么安葬太子与皇后,真的很难办。
    公孙弘说:就对外人说,皇后与太子是暴病而死,举行国丧就是了。
    刘彻问司马迁怎么看?
    司马迁说,只能说太子杀了江充,下人挟太子要谋反。
    刘屈氂流泪,叩头说:皇上,这件事不怪太子呀,有几个人有罪,是一定要查办的。
    刘彻问:都谁有罪呢?
    刘屈氂就说,第一个罪人就是我,我教了太子那么多年,没有教好,这是一罪。皇上要我去平定太子之乱,我用一个臣子去跟太子对垒,这是第二罪。太子被俘,本来我能看住他的,当天夜里我就带着酒菜去劝他,要他等着听皇上的吩咐,可谁料到他会自尽,这是我的大罪。皇宫里,我让公孙弘去安定皇后,千万不能出事。我是怕皇后一怒之下伤害哪个宫妃,伤害哪个皇子。可没料到皇后会自尽,我真是犯了大罪了。
    公孙弘也跪下,说,皇后当时说话很平静,我也没料到皇后会自尽。我犯了罪过,请皇上处罚。
    刘彻说,起来吧,起来吧。有什么用呢?皇后死了,太子也死了,你们两个人的事儿就算了。刘屈氂你再说,还有谁有罪?
    刘屈氂说得很慢,但司马迁听来,却像是一字一句都敲在心里:还有一个罪人,是犯了大罪的,那就是北军使者任安。他犯了欺君之罪,太子给了他节杖,他要是能听命,就是太子的忠臣。可他接了节杖,却不听从太子之命,不闯皇宫,不拥立太子,他就是太子的叛逆……
    司马迁知道刘屈氂的厉害,刘屈氂盯住了谁,那个人肯定倒霉。他这么说任安,岂不是正话反说?难道任安这个北军使者,只听命于皇上,不参与太子动乱,是做错了吗?不这么做,他又能做什么呢?
    刘屈氂接着说:也许他做得对,任安派人看守长安四城,他为什么派兵?没有皇上的命令,他就敢去守城?任安可能有理由,说是为了长安的安定,怕城内庶民趁机生乱。但细想想就知道,不是这样,他是首鼠两端。要是皇上回来了,平定了太子之乱,他就跟着皇上走。要是太子夺下了大汉,自立为皇,他就会跟着太子走。这个人的阴险由此可见,大汉兵权应该交给像卫青、霍去病、李广这样的忠臣手里,绝不能交给李陵、李广利这些叛臣手中。太子之乱,最可恨的就是这种投机者。
    刘彻斜眼看刘屈氂,他是不是也像司马迁一样,心里早就认定,这个老奸巨猾的人才是投机者呢?
    司马迁能说出许多想法,但很奇怪,这些想法都不值一驳。你怎么知道刘屈氂是投机者?刘屈氂重病在身,危难关头挺身而起,拯救大汉于倾颓之中,这是大功臣。你想要告他,也无话可说。隐约之中司马迁认定,卫皇后之死与太子之死,都与刘屈氂有干系,但说不出,说不准。
    刘彻说,好。依你看,这个任安该怎么处置?
    刘屈氂说,捉起来,拿他全家问罪,冬日斩决。
    司马迁不敢说话,他记得皇上那句话,你要是再提任安,我就灭了韩城边的那个小村子。
    驾车回茂陵,车沉入深谷,觉得那谷很长,很深,人心就忽悠悠地落下来,直落入谷底,再一点点地爬,慢慢地升上来。心很疲惫,也很苦涩。
    朱乙很高兴,唱着歌,自从为司马迁抄写《太史公记》,朱乙的生命就变得有意义了。他学得儒雅起来,穿衣干净了,衣带上还佩上了玉。杨恽就笑他,说:你只是一个车夫,怎么还佩着玉?
    朱乙不服,车夫怎么了?车夫也是司马大人的车夫。别看他们官大,有谁进了茂陵的酒馆里,能像我朱乙这么受欢迎?要茶有茶,要酒有酒?我一开口,整个酒馆都没声了。我一讲,你看吧,都支楞着耳朵听,不服行吗?我讲的可是《太史公记》。
    司马迁没朱乙这么好的心情,他回到家,女儿问:是不是任安叔叔一家都给关在牢里了?
    司马迁点头。
    女儿不语,女婿杨敞说,别管了,太子之祸,从蛊人到谋逆,罪过太大了,谁沾谁倒霉,你何苦要管这事儿呢?
    女儿说,你在牢里,任安叔拿出十万钱救你,你不会忘了这件事吧?
    司马迁说,我跟皇上提了,皇上大怒。如果再提,就又是一个“李陵之祸”啊。这回受祸的就不是我自己了,而是家族。
    女儿不出声了。
    司马迁想了一夜,觉得任安是冤屈的,还是应该去救他。只是该去找谁呢?刘屈氂一心要害死任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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