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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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有三个女孩子怀孕了,好啊,这就做完了一件事。
他让三个女孩子坐在车上,跟着他进宫。
车在街上颠荡,车轮轧着黄土,没有吱吱嘎嘎的声响,张汤在这一段路上就会想许多事务,问自己许多问题。他总是盘诘自己,刘彻就称赞他“有机智、善机巧”。车轮一轧上石条路,嘎嘎响得厉害,声音也扰人,张汤就低头耷目,微闭双眼,什么都不想。
刘彻昨夜里又恢复了羊车巡幸,这总算是天意,至少算是“羊意”吧?不用自己翻牙牌,选宫妃,女人们就会少些怨尤。让她们怨羊吧。皇帝不宠幸她,是因为羊不待见她,是因为天命不眷顾她,她不能怨皇上。
昨夜羊车把他拉到了李夫人的宫里,李夫人早就站在宫门前候着,一见他来,拍手娇笑:看,我说皇上会来吧?他有点惊讶,李夫人告诉他,她是玩了一点儿心眼的,在羊车经过的路上,撒了些盐末,羊就舔着盐,一路来到了她的宫前。李夫人抱着他的头,吹气如兰,悄声说:告诉你吧,你不光来了,还来得“有滋有味”呢。
刘彻大笑,他喜欢女人心巧,有一夜他幸一个小巧玲珑的宫妃,那妃子拿他当孩子,抱着他的头,解开束发,说他像孩子,说他两鬓髦髦的羞涩相,说他头一次幸女人的窘困状,女人惟妙惟肖地学着他的神态。让刘彻惊讶的是,她学得很像,真就是一个刘彻,这让他恍若重生,又一次回顾了他的前半生。
李夫人也会这些小巧玩意儿,也能让刘彻体味到新奇,她经常抱着刘彻为他洗头发。刘彻从她潺潺流水般的话语中,体味到母爱,体味到小女人的母爱,就有一种乱伦的放纵与罪恶感,有一种兽性的释放。
刘彻看着三个女人,确信这是三个有孕的女人,眉与眼分开了,真的是眉高眼低,肚腹也微微凸起。刘彻说:这就是我未来的太史令吗?他拍拍女人的肚皮,像拍着一条狗。他是她们的主人,也必将是她们孩子的主人。
郎中来了,是宫内的医者。他拎一只小皮箱,把皮箱打开,取出玉笔来,挑上些沙泥,去分开女人的眉。又从女人的指尖刺出些血来,放在一个小陶钵内,再往陶钵里放一些黑黑的膏虫。小虫嗜血,一见了血,就扑上去。郎中说:这一个真的有孕,而且是个男孩。一连三试,都说是男孩。
刘彻大笑说:好,好。
刘彻心恨司马迁,史官总是无事生非,常用他那一支笔把皇上写得刻薄,无情。史书上写的舜,就是一个只会忙碌国事的国君,全然不像传说中的舜。刘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母亲王太后给他讲的舜的故事。舜接替了尧的皇位,尧问他:你能做一个好君王吗?你还要什么?舜就眨了眨眼,看一眼尧身边的两个女儿娥皇、女瑛,尧说:要她帮你吗?舜点头,尧就把娥皇推给了他。可舜又看着女瑛,不满足的样子。尧就把女瑛也给了他。也许就是从舜起始,男人才想着用各种方法给自己多盖几间房子,多纳几个女人。母后讲,舜的日子美极了,娥皇会做事,她能替舜管理国家,舜就省许多心,添了些闲趣;女瑛会弹琴会跳舞,舜就有了欢心,大起色心。舜就每天做事也快乐,休闲也快乐。刘彻就问:我长大了可以娶许多妃子,让她们每人管一件事,我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吗?王太后笑了,哪有那么好?女人越多,你越得多管许多事,她们可什么都不用管了。
刘彻看着这三个女人,想着她们会生出三个司马氏的后代,就笑了。让司马迁受苦吧,皇上替他想了一件事,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做得很好。
司马迁又被送回了牢狱,仍然是与李陵一家对面相望。几个女孩子肌肤相亲、相拥而眠的日子如风飘逝,成为梦境,就像诗经中那个江上遗珮的故事,一眨眼男人就再也找不见心爱的女人了,女人若实若虚,如影幻形。司马迁仍不习惯孤独,总拿身边的铺草当成女人,在睡梦中抚摸,倏忽惊醒,才知是南柯一梦。
牢门打开了,狱官带着几个狱卒进来,走向对面。
狱官说:李夫人,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请你饮酒。
李陵母亲说:我不喝酒。
狱官奸笑着:不,不,不,你是李家人,李广能喝酒,李敢也能喝,你一定也能饮酒啊。
酒桌摆上,栏里监外对坐着李陵母亲与狱官。
狱官一觥觥饮酒,几觥便醉,人也放肆起来,对女人说着些污秽言语。李陵母亲不动声色。狱官突然大吼:你算个什么?臭女人,当你是贵夫人吗?你只是一死囚!拿钱都赎不出去的死囚!
狱官喊人来,命狱卒打开牢门,扑进去,把李陵弟弟捆在栏杆上,把李陵母亲也手脚捆住。李陵母亲怒骂:野兽,天杀的野兽!狱官扑过去撕扯着李陵的妻子,李陵妻子挣扎着,斥骂着。狱官扑倒了她,大声说:你听我的,少受些罪。女人撕扯着,衣服给扯碎了,她哀声叫:母亲,母亲!司马迁目眦尽裂,大呼:混蛋,畜生!她丈夫是骑都尉,你侮辱她,犯大罪!
狱官回头骂:你个臭太史令,再过几天就成了没卵子的阉竖,少来教训我!他命几个狱卒过来,把司马迁的手从栏杆外别过来,横着捆在监栏上,告诉狱卒:他要再喊,就让他吃草。
狱官淫乐,李陵妻子的哭声渐渐微弱。李陵母亲很平静地说:你不用喊,全当他是一头野兽。
李陵的妻子咬着牙,嘴角流血,瞪眼看着。狱官说:你算个啥?李陵完了,这会儿正在大草原上风流快活呢,他有了匈奴女人,比你强壮,只是一身臭气,连骨头都是膻腥的。李陵有了女人,不要你了。你只是个罪人,要砍头的罪人。
狱官折磨着女人,司马迁大叫,骂狱官是禽兽,一骂狱卒他们就把团起来的草插向他嘴里,把喉咙刺破了,嘴里塞满了草,蓦地从脊梁中升起悲凉,男人的勇气就一泄而尽。
狱官发泄兽欲,把女人当成玩物,发泄过后便让狱卒轮番来做。他走到李陵母亲面前,笑:你看得快乐不快乐?你是不是也想做?李陵母亲很平静,不说一句话,缓慢地站起来,手和脚都给捆绑着,她说:解开我的手。狱官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怕一个弱女人,就解开她手上的绳索。
李陵的母亲长嘘一口气,先理一理自己的头发,让头发变得顺一些,没有乱发。再蹲下身去,解开捆在脚上的绳索,从容地脱下衣服。司马迁感到惊心动魄,在他此后的余生中,在他用竹简书写《太史公记》时,李陵母亲的举止总是历历在目:她脱下衣服,轻轻地把衣服叠好,放在身边的铺草上,衣服脱尽,就成为一个赤裸的、成熟的美人,如黄河边站立起来的母亲,成熟而丰腴,匀称而窈窕。亭亭玉立,令男人心动。她慢慢躺下,如山一般訇然躺倒。
狱官有点恼怒,嘴里轻声咒骂着。女人的行为使兽性中断,不能发作,理性便油然而生,这令他羞怒,受到挫折,大不如意,男人欲望也挫减,他很生气。要不要去奸淫这个女人?进退两难。他决定还是要干下去,说:别以为你顺从,我就会放过你,听话不听话,我都要玩你。
司马迁总觉得,人类是聪慧的,是高雅的,文字从上到下的有序排列,就是要一步步走向内心,充分说明着人类具有极大的灵性。无论做什么,人决不泯灭理性。但他错了,他看到了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人类从黄水边站立起来,真的就洗不褪身上的黄土、污垢吗?司马迁从这一天起决不再相信人是只有好心,是向善的,人读竹简上的文字是甘心情愿的,是愿意从字里行间学习规矩的;他明白,一旦脱尽衣服,人的丑陋与卑鄙也就暴露无遗。
文人的心性本来是统一的,从文字中得到的观感与现实是一种憧憬,也是一种现实。但从司马迁起,文人便具有了双重性格:一方面是向善之心,对文字,对人类的美好期盼;一方面是卑污的讨好,对丑陋与权贵的屈从。
很奇怪的是,司马迁从来没有在《太史公记》中描述他的四年牢狱生涯。这段生活给了他屈辱的回忆,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忍回首,这一段往事摧毁了司马迁文人的梦幻,让他充分了解到人世间的卑微与污浊。
一切都过去了,很难说这一场劫难给司马迁和给李陵全家带来的震惊有多大。司马迁被捆系在栏杆上,嘴里塞满了草,彻底给人遗忘了。在他今后的余生中,吏禄两千石的丰厚报酬丝毫也不能使他对大汉王朝感恩戴德,泣血图报。他在《太史公记》一书的字里行间、声声句句里充满了叛逆。
李陵母亲坐起来了,李陵妻子哭泣着去穿衣服,手哆嗦着,衣服给扯坏了,掩不住她的胸乳,一切努力都宣告无效。她就流泪哭泣,李陵的弟弟怒吼一声,头向墙壁撞去。
李陵母亲大吼:可儿!
李陵弟弟停住了,流泪回头,跪着扑向母亲,三个人抱在一起。
李陵母亲的话语像是流水,潺潺湲湲:可儿,你不能死。你祖父李广一生活得轰轰烈烈,最后自缢而死,那也是死在战场上,是真汉子。李家人一辈子只活两个字:忠烈。这两个字太沉了,压得李家人断子绝孙,灰飞烟灭。你们都是李家的好儿女,跟我一起去死,给朝廷斩首,尸首弃市。让长安人都看到,李家给人灭门了。是忠是奸,自留给世人评说。可儿,你活着,只为了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她扯过儿媳,轻声说:你是李家的人,本来要给李家再生一个儿子,让他做将军,这是你活着的希望,也是你活着的念想。可这会儿你跟可儿跟我一样,只能做李家的忠烈了。
她很慈和,从草铺上寻觅草筋,用它缝补儿媳的衣衫。草筋把褴褛的布条连结起来,就成为鹑衣。这是远古人类穿的衣服。
李陵母亲抚摸着儿媳的头说:孩子,你看,这就能遮住你的身体了。李陵母亲说起了大草原:蓑草无边无际,嫩绿鹅黄,微风吹拂,随风起舞。在草原上有一座帐篷,帐篷里住着我们李家惟一的男人,他是李陵。一家人只剩下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最强壮的男人,这就足够了,那这一家人就会永远不死,这一家人的骨血就会传承下去。李陵身边有女孩子,她们是匈奴人,像你一样美丽……
她用手抚摸着儿媳的头发,乌油油的头发,美好的头发。她喃喃说,李陵的女人骨血旺,丰乳肥臀,在战马嘶鸣中,在羝羊的咩咩的呼唤中交媾,野兽的习性使他们精血交融,血与汗一融合,我们李家就又有了一个男孩。可儿,我告诉你,李陵是在你父亲与匈奴征战得胜归来的那天孕育的,那一天你父亲李敢策马三百里,风尘仆仆赶回来,本来是要给皇上报喜的,打了大胜仗。可他鞭马直冲进府里,抱着我,把我扔在了地上,就当着那些家人、丫头与我交合。他们想走开,李敢喊:都给我站着,看着!他像是野兽。后来生你的时候,你父亲做了建章宫监,整天随着皇上,他跟我在一起,关上门亲热,那一次匆匆草草,事后他躺在床榻上,说皇宫内室,说霍去病的骄横。他忧心忡忡,他是将军,不怕死,不怕流血,只怕蒙受冤屈。可儿,你就是这么怀下的,上天要李家活下一个人,那也是李陵,不是你。
司马迁回首往事,眼前就浮现出李广射石没羽的故事,浮现出李敢被霍去病杀害的情景。这是一段谜,司马迁无法知道,后人也就更无法断定李敢是怎么死的,活人走入宫去,死尸给抬了出来,据说是李敢对皇上不敬,霍去病才出手杀人。死人是永远没道理的,活着的人总会给自己堂皇的理由。李家一门是大汉的猛将,匈奴人说:只要有李广在,便不敢飞骑来侵。李广没了,李敢没了,李陵也没了。
廷尉张汤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司马迁写书不会把自己写成循吏,只能写成一个酷吏。在司马迁眼里,酷吏绝不是好人。司马迁有一回跟任安相聚,两个人赌酒,说人性之坏,说坏人之奸巧,各举其例。任安聪明,就说古人,说得极远。司马迁刚正,就说今人,只举近例。他就拿张汤说事儿。任安说郅都做郎中时,伺候文帝、景帝,那时他是中郎将,敢当面说大臣的不是。有一次跟着景帝去上林苑,景帝最宠幸的妃子贾姬去如厕方便,忽然冲出一头野猪,直扑入厕所。皇上怒视着郅都,那意思是让他快去救贾姬。郅都不去。景帝要从郅都手里夺剑,亲自救人。郅都不放,说:死一个女人,就会又来一个女人,天下还缺女人吗?皇上若为了女人而去涉险,那可是抛弃宗庙,抛弃太后的大罪。景帝一听就没去,没救贾姬,野猪也逃走了。太后听说了这件事,太高兴了,赏赐郅都一百斤黄金,从此郅都就更受重用。司马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