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婚男人-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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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泊摸了摸脸,手上全是血,鼻子被打破了。杨泊朝楼梯追了几步又站住了,他站在黑暗的楼梯上,摇了摇头,这世界整个疯狂了。杨泊猜不出那闯入者的身份,是精神错乱者,抑或真是一个受骗者?杨泊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欺骗过谁,为人真诚一向是他生活的准则,即使在筹建信息公司时他也在工作条例中规定:出售信息必须经过严格验证。不得出售假信息。那么,骗子这个字眼为什么会加到他的头上,杨泊觉得这事情很荒诞,也很可笑。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像一个神秘使者一样突然来临,把一个事业已经失败的男人的鼻子打破了,杨泊觉得他的面目既深刻又可笑。
好多天了,杨泊第一次照了镜子。他看见自己单薄瘦削的鼻子歪扭着,鼻孔下面凝满了血,他还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都在疯长,显得紊乱不堪。杨泊用力扯下了下巴上一根胡子,他想头发和胡子在人体生长是最没有意义的,它们一个劲地疯长,不仅不能带来任何价值,你还必须花钱花力气处理它们。
第二天上午,杨泊在鼻梁部位的隐隐作痛中惊醒。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进来,刺疼他的眼睛。杨泊抽下脑袋下的枕中,折成条状搭在眼睛上,他想继续睡一会儿,却无法再睡了。依稀想起夜里做了许多恶梦,只是一个也没有记住。杨泊总是这样,每夜都做许多梦,一俟醒来就都忘了。
杨泊扳指一算,冯敏离家已经五天了,他必须去把她从娘家接回来。不知是哪本家庭生活指南书讲了,五天是一个界线和极限,夫妻吵架在五天后应该由一方主动缓解,否则超过五天,容易导致矛盾的激化和发展。杨泊对这种理论从来是置之一笑,他去接冯敏和孩子回家,只是因为他需要他们回家了。
杨泊从门后摘下孩子的自行车座椅,匆匆地下了楼。
杨泊骑着自行车往他岳母家去,这段路程很短,但杨泊却一向惧怕这段路,他不知怎么特别惧怕看见冯敏的父母,虽然他们很喜欢他。杨泊解释不清其中的原因,冯敏对此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说,因为你有负罪感,你没有使他们的女儿得到幸福。
一路上不时有人对杨泊的脸惊诧万分,之后是窃笑,杨泊知道是鼻子上的止血纱布让他们发笑。杨泊对这种好管闲事的举动很恼火,后来快到冯敏父母家时他忍痛揭掉了纱布,他不想让别人再来欣赏他受伤的面孔。
冯敏穿着她母亲的羊毛外套来开门,她始终没有朝杨泊看一眼,后来她一直坐在桌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
杨泊松了一口气,他发现岳父岳母都不在家,而孩子睡在里面的床上,杨泊侧过身张望了一下孩子的脸,孩子睡着了。杨泊觉得这有点不巧,如果抱着孩子,说话办事都会自然一些,可以调剂一下尴尬的气氛。
杨泊说,他们呢?出门了?
你说谁?他们是谁?
你父母,他们不在家?
如果你有点良心和教养,你应该知道怎么称呼我父母。
杨泊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惯而已。其实我很尊重他们。
冯敏没有说话,她精心地修剪着指甲,然后把那些透明的指甲屑从桌上掸掉,她脸上的表情不怪不怒,和平日相仿。杨泊觉得这反而有点难办。
杨泊说,这几天孩子夜里闹不闹?
冯敏这时候抬眼看了看杨泊,她说,你的鼻子怎么啦?
杨泊耸了耸肩,说,让上帝打了一拳,他让我清醒清醒。
我不喜欢你的幽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陌生人,他找上门来打了我一拳,他认为我是一个骗子。
你是一个骗子,不过骗得最多的是你自己。
骗自己没关系,最多是咎由自取。杨泊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我害怕的是骗了别人,冯敏,我骗过你吗?你真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吗?
冯敏愣了一下,随后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她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去洗孩子的尿布。杨泊跟进去,抢了过来,他说,我来洗吧,我应该好好劳动改造一下了,谁让我是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大骗子呢。
你来干什么?冯敏突然问。
把你们接回家。你们应该回家了。
回家?冯敏的眼神黯淡无光,她说,冰箱也没有了,孩子的牛奶怎么存放?天天要买菜,谁去买?电视也没有了,晚上怎么打发?
那不算问题,以前没有冰箱不照样过吗?杨泊想了想说,买菜的事我来吧,至于电视机,你实在想看的话,我可以演一些节目给你看,哑剧还有独脚戏我都会。
你别想逗我笑。冯敏正色说,我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只要思想通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匆匆逃出了门,冯敏跟在后面,在一家新开张的鲜花店门前,冯敏拉住杨泊,从他衣兜里掏走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一束鲜红的石竹花。
朋友们去杨泊家,赶上吃饭的时间,他们照例要留下来吃饭。在杨泊失业的那段时间里,这种情形依然继续,杨泊的朋友们和杨泊一样,大多是些不拘小节的人。他们没有注意到冯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冯敏的烹调艺术也每况愈下,有一天冯敏在饭桌上说,杨泊迟早会变成个穷光蛋,哪天他到你们门上乞讨不知你们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客人觉得冯敏的话刺耳,但也没有往心上去。
王拓有一天带着任佳去杨泊家,杨泊在厨房里摘芹菜。杨泊对他们说,你们坐坐,我马上就摘好了。杨泊又喊冯敏给他们泡咖啡,冯敏在里面看孩子,她好像没有听见,杨泊又喊了一声,冯敏很不耐烦他说,咖啡早喝光了。杨泊说,那就泡茶吧,冯敏仍然没有动,隔着工艺门帘,可以看见她抱着孩子去了阳台。
王拓在杨泊家很随便,他把任佳领进了杨泊的书房,杨泊这时候端了两杯茶走进来,他的面容有些憔翠,手臂上沾着一片芹菜叶子。杨泊总结人以不拘小节的印象。
任佳穿戴时髦,在什么地方都是顾盼生辉。她对杨泊说,你的书真多,我一看见书,人就被陶醉了。
你喜欢看什么书?杨泊说。
我喜欢美学方面的书,它能培养人的气质和容貌。
大概是的。杨泊说,不过我很害怕这些书,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丑陋阴暗。
你又在开玩笑了。任佳嘻嘻地笑了,她推了推王拓说,王拓这家伙就是不懂得幽默。
王拓说,老杨,等会儿我们去看电影,晚饭就在你这儿蹭一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杨泊说,那当然。我等会儿去弄只烧鸡。
外面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砰地一声脆响。冯敏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她把手一挥,扔进来一捆芹菜。
杨泊,你的芹菜摘好了吗?
摘好了。
你自己来看看,叶子一片也没摘。
我觉得吃芹菜不用摘叶子,营养都在叶子上面。
冯敏哭笑不得,她愣了一会儿,突然尖声骂了一句缺乏文明的话,然后一扭身走开了。
放屁。冯敏说。
王拓和任佳面面相觑,任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她拉了拉王拓的手说,走吧。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捆芹菜,径直出门去。在过道上,任佳回,朝杨泊家的门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说,那个女人怎么这样庸俗?土拓有点迷惘他说,天知道,冯敏原先不是这样的。
后来杨泊的朋友们就很少去他家了。他们对杨泊依然很敬重。这年秋天市场上寄赠贺年片风行一时,他们几乎都想到了这个点子,给杨泊寄了装帧精美图案华丽的贺年片。
杨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贺年片,他把它们随手扔在书桌上,厨房里,甚至厕所的抽水马桶上,杨泊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他觉得寄赠这种小玩意毫无意义。有一天他看见孩子抓着一张贺年片在啃咬,他夺了下来,发现那是任佳寄来的。上面写着一些崇拜他的华丽辞藻。落款任佳两个字被红笔打了个大叉,杨泊猜想那肯定是冯敏干的。他有点好笑,他觉得在别人名字上打叉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杨泊每天早晨骑车去自由市场买菜,渐渐地对蔬菜肉鱼禽蛋的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有时候他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经济信息公司搞成功的话,这些自由市场的信息,也可以作为一门业务来经营。
在一大群鲜鱼摊子边上,夹杂着一个测字占龄人的摊子。那是一个独眼瞎子,戴一个黑色的单片眼镜。杨泊每天都在市场上看见他。杨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几眼就被他拉住了。
你脸上有灾气。独眼说。
在哪儿?
眉宇之间,看不见的地方。
灾祸什么时候降临?
现在还不知道,算一卦就知道了。
杨泊对他笑了笑,他说,不用算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有灾气。
后来杨泊在他家楼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见那个人,那个人摘掉了单片眼镜,在路边又摆了个香烟摊。杨泊注意了他的眼睛,那只眼睛和别人一样明亮,原来他不是独眼瞎子。杨泊想这才是个名副其实的骗子。不过他一点也不恨他,他想他大概也是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杨泊过去买了一包烟,他问,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杨泊,慢慢他说,我们大家都挺累。
冯敏在替杨泊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那包价格昂贵的法国香烟。冯敏说,哪来的?杨泊当时已经忘了买烟的事,他回忆了一会儿,说,从一个骗子那儿买的,冯敏皱了皱眉头,这么贵的烟,你买了干什么?你又不抽烟。杨泊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像我,我很像他。买他的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冯敏把那盒烟远远地摔过来,你这人是够奇怪的了,你知道这个月还剩几块钱生活费?这个家你让我怎么当?杨泊抢起烟看了看盒壳,他说,这种商标图案多漂亮,可以作为艺术品收藏。冯敏已经卷着脏衣服来到浴缸边上,她回过头说,可你不是百万富翁,别忘了你是一个穷光蛋。说完了就弯腰俯在浴缸里洗衣服。因为洗衣机也让杨泊的债主抬走了,冯敏现在只能在浴缸里洗衣服。她没再听见杨泊说话,直到晚上睡觉,杨泊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冯敏知道她的最后那句话刺伤了他。这种令人不快的效果并非她的初衷,但冯敏觉得她对杨泊是忍无可忍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冯敏给孩子喂完奶,对着镜子在梳头。冯敏的头发又黑又直,自然垂于双肩之上。她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早晚都要细细梳理两次,杭完头发后冯敏瞥了眼床上的杨泊。杨泊已经醒来,睁大眼睛看着门背后挂着的两件睡衣,那是他们结婚前一起去商店买的,蓝的是杨泊的,粉红的是冯敏的。冯敏记得孩子出世以后那两件睡衣就没被穿过,它们现在就像过时的风景画挂在门背后。
你该去买菜了。七点钟了。冯敏背对着杨泊,她说,去晚了市场上什么也没有了。
杨泊翻身跳下床,他开始慢慢地穿衣服,他总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部扣好,然后才把两条又瘦又细的腿伸入裤筒,杨泊一边穿裤子一边对冯敏说,我想去深圳。
去哪儿?
深圳。我想去维奇的公司干几年。
怎么回事?
维奇给我写过信,让我当合伙人。
维奇很能干,他是个天才。他让你当他的合伙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蠢才,我当不了他的合伙人?
我没这么说,你别自己作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