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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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尚仪不愧是有心人。”冯保口中赞叹,心里头却酸溜溜的。
容儿虽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但对这位笑里藏刀的“内相”向来谨慎有加。她听出冯公公的话中含有讥讽之意,赶紧赔着笑脸答道:
“冯公公的琴艺天下无双,跟您老比起来,我们这班女乐都成了儿戏。今后,还望冯公公多指教才是。”
“王尚仪太谦虚了,方才太后还夸赞你们演奏得好。”
“是演奏得不错,”李太后接过话茬,“容儿,回宫后,让邱得用给你们赏银。”
“谢太后。”
容儿道福谢过,然后知趣地退出。歇了这半会儿,李太后缓过了劲,问冯公公:
“现在该做啥?”
“赠观音。”
冯保说着,朝门口一抬手,立刻就有两名小内侍抬了一个高约四尺的红木匣子进来。在砖地上小心翼翼地放稳,然后打开木匣,那尊藤胎海潮观音像就赫然映入眼帘。以下情形不必细说,一如师傅先是给李太后叩首谢恩,然后让两名小沙弥进来抬起那尊观音请去大士殿落座,一时间,僧众夹道长跪接送,女乐工们再次鼓吹奏乐。
短暂的仪式过后,一如师傅又回到客堂,刚坐定,冯保就提起话头说:“一如师傅,今儿可是昭宁寺千载难逢的喜事,一下子来了两个观音,那尊藤胎海潮观音,已经永久留在寺中,还有母仪天下的李太后,本就是观音转世……”
“算了,算了,冯公公瞎唠叨什么,”李太后明是嗔怪暗是高兴地打断冯保的话说,“在佛门清净地讲这种话,不怕犯忌?”
“太后本来就是观音转世嘛,”冯保猜透了李太后的心思,因此也就敢放肆讲话,“一如师傅,听说你是练出了天眼通的得道高僧,想必你看得更准。”
“是啊。”一如忽然变得心思重重,抬眼再三,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冯保尚在兴奋中,也顾不得看一如的表情又抢着说:“既是这样,太后,奴才倒有个建议。”“说。”
“既然太后亲自把大内收藏的藤胎海潮观音送到昭宁寺供奉,干脆,这昭宁寺就此更名,叫灵藏观音寺,岂不更好?”
“这……”
李太后把目光转向了一如,这一下可让一如为难了。京城梵刹,昭宁寺并不是最有名的,以一如的影响地位,他本可以住持一座更大的庙宇,但他宁可住在昭宁寺,原因是这一带穷苦百姓多,在他们中宏扬佛法,正好符合他的“普度众生”的佛家襟抱,若更名灵藏观音寺,实际上就变成了一座皇家寺庙,一般百姓庶民就会敬而远之,这实非一如所愿。但冯保这一提议,明显是为了拍李太后的马屁。一如若表示异议,后果不堪设想。思来想去,一如只得合掌念道:
“阿弥陀佛,一切听李太后作主。”
李太后看出一如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便追问了一句:“一如师傅,冯公公的提议有何不妥吗?”“啊……没有。”
“那,就改作灵藏观音寺吧。”
“谢太后。”
一如双手合十,又念起“阿弥陀佛”来了,老和尚的这份木讷与虔诚,倒让李太后大受感动,她对冯保说:
“冯公公,回宫后,您瞅机会奏请皇上,给这灵藏观音寺赐个匾额。”
冯保答:“奴才记住了。”
“唔,还有什么?”
李太后欠欠身子,那样子有回宫的意思,一如努努嘴唇似有话说,又是冯保赶紧奏道:“启禀李太后,还有一件事情,还望您老人家在此定夺。”
“何事?”
“万岁爷登基那天,您让奴才替万岁爷找个替身剃度出家,这孩子,奴才找着了。现就在外头,等着太后过目。”
“啊,传他进来。”
冯保出去片刻,便领了一个孩子进来。
这孩子身材偏瘦,但皮肤白皙,挺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骤然见到这些大人物,难免畏葸紧张,站在李太后面前,禁不住浑身发抖。李太后慈母心肠,她让孩子站得更近些,一面帮他扯了扯弄皱的衣衫,一面亲切问道:“你叫什么?”
“牵牛。”
“为啥叫这名字?”
“俺娘七月七生了我,所以叫牵牛。”
“今年多大?”
“十岁。”
“哟,你同当今万岁爷同年。”李太后怜爱之心溢于言表,“牵牛,你哪里人?”
“县。”
“县?”李太后又大吃一惊,越发亲切起来,“原来你是咱的小老乡。”
牵牛点点头算是作答,冯保一旁插话道:“奴才领旨后,心里头琢磨着,给万岁爷找一个替身,也不是什么地儿的人都行。若能在太后的家乡县物色一个,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于是就吩咐手下人一门心思去了县,花了这一个多月时间,终于从数千名孩子中,找出了这个牵牛。他年纪同万岁爷一样大,长相虽不及万岁爷,但奴才看他眉宇间也还有佛相,奴才觉得理想,就把他领过来了。”
李太后微微颔首,算是对冯保的赞赏,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牵牛身上。她见牵牛身上穿的衫裤并不是家乡农家自织的土布制成,而是松江府产的细梭子布。这么热天,还穿了一双城里少爷才穿的鸭头袜。因此问道:“牵牛,你这身穿戴,是从老家带过来的?”
牵牛摇摇头。
冯保仍是包揽着解答:“牵牛穿得破烂,这身衣服是来京后新买的。”
“牵牛,你爹做甚?”
“种庄稼。”
“收成好不好?”
“不知道,俺来的时候,地里正旱着呢。”
“哦,”李太后心里头像被螫了一下,她自十三岁随父亲逃荒从县流落京城,十五年过去了,她再没有回过县。牵牛的出现,勾起她对故乡的怀念,“县这地方,三年倒有两年旱,庄稼人日子不好过啊。牵牛,能吃饱饭不?”
“吃……”牵牛欲言又止。
“说真话。”
“吃,吃不饱。”牵牛答话声音细弱。
“可怜的孩子,”李太后把牵牛揽进怀中,眼角溢出细碎的泪花,“现在饿吗?”
“现在不饿,到京城来,我顿顿都吃得好。”
“你知道你来干什么吗?”
“知道,”牵牛开始兴奋起来,“咱是来替万岁爷出家的。”
“你愿意吗?”
“愿意。”
“为啥愿意呢?”李太后叮问道,“当和尚并不好耍,长大了也不能娶媳妇。”
牵牛使劲地点头,说,“咱还是愿意。”
李太后笑了起来,对在坐的一如和尚和冯保说:“牵牛一口一个愿意,说的都是孩子话。”
“不是孩子话,咱娘就这样教的。”牵牛眼睛睁得溜溜圆,认起真来。
这样子逗得李太后很开心,她用手指头戳了戳牵牛的鼻梁,笑问:“啊,是你娘教的,她怎么说?”
“咱娘说,要是真能替万岁爷出家,那可是十代人修来的福气,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还有,还有……余下的话,咱娘不让说。”
牵牛说着又止住了。他的这份天真质朴让李太后很喜欢,因此更加饶有兴趣地追问:
“有什么好话儿,你娘不让说?”
“咱娘说,咱若是被李太后相中,真的出了家,咱家就可以免差免赋,日子会好过一些。”
“就这话?”
“就这话,咱娘说,这是悄悄话,不让咱告诉任何人。”
李太后听了大受感动,她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深知丁门小户过日子的艰辛。她让人把牵牛带下去休息,然后问一如:
“一如师傅,你看牵牛这孩子如何?”
一直静坐一旁认真听着谈话的一如,往常只觉得李太后不苟言笑甚为威严,今日却看到她和蔼可亲极富人情的一面,心中平添了对她的十分好感。同时他也觉得牵牛纯真可爱,不过对这孩子他是同情大于赞赏,便答道:
“这孩子让人疼爱。”
“牵牛的确是个好孩子,”李太后由衷地赞叹,接着问,“一如师傅,你愿意收牵牛为徒吗?”“这个……”一如略一思忖,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佛家也讲缘分。”
“牵牛这孩子既然让一如师傅疼爱,这就是缘份,”冯保虽然对一如尊敬,但对他不痛不痒的答话又甚为不满,“太后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让牵牛在昭宁寺出家。”
“如此善哉,善哉。”
一如迫于无奈,算是作了一个委婉的表态。
谈话至此,李太后想告辞了,她便对一如师傅说起道别的话:
“一如师傅,咱只想到昭宁寺来敬香还愿,没想到宫里来了这么多人,对寺中多有叨扰,还望师傅海涵。”
一如师傅双手合十,悠悠说道:“太后玉辇亲临,实乃寒寺的无上荣幸。新主登基,万方吉庆,老衲深信,有太后表率天下,从此后,人皆敬三宝,佛门重振之日,为时不远。”
“现在,京城各寺庙香火不是都很旺么?老和尚为何要说佛门重振?”逮住一如的话把儿,李太后问道。
“这个,老衲不好明言。”
“越是不好明言,咱越是喜欢听,一如师傅,但讲无妨。”
李太后本说道别即走,但从一如师傅的话风中听出难言之隐,顿时来了兴趣,遂调正坐姿,一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水龙吟
第十八回 大和尚进言多建庙 老国丈告状说舆情
一如见李太后催问得紧,便道:“老衲所言之事,涉及先帝,怎好随便开口。”
“先帝?”李太后紧张起来,“哪位先帝?”
一如瞄着李太后,小心翼翼却又字字分明地说:“当今皇上的爷爷嘉靖皇帝。”
“啊,是世庙皇帝爷,”李太后长出一口气,接了先前的话头问,“佛门重振,与老皇帝有何干系?”
“不但有干系,而且干系重大。”一如和尚也许是有事在心中憋得太久,现在见有机会倾吐,顿时满脸憔悴换成了红光,口齿也利索得多,“慈圣太后若能恕老衲无罪,老衲就把在心底窝了多年的话,一古脑地倾吐出来。”
李太后愣了愣,说道:“咱依你,恕你无罪,你要把该讲的都讲出来。”
“谢太后,”一如又欠身道了佛礼。只见他捻动佛珠的手慢了下来,额上青筋也突然凸起——这是肝火骤旺之象,他缓缓说道,“我大明圣朝的开国皇帝朱洪武,本是佛门子弟,他得天下之后,以孝悌为治国根本,洪武皇帝深知,要想芸芸众生天下庶民人人都做到孝悌,唯有佛教,可尽除人心壅蔽之妄。我佛慈悲,以大悲智力拯拔沉苦,跻诸彼岸;以大光明灯普照沉迷,示之觉路。鉴于此,洪武皇帝秉乾建极,融皇风佛法于一体,转轮宏教,尊崇三宝,虔诚向佛之心,实乃垂范万世。洪武皇帝归天之后,朱家子孙袭承帝位者,莫不尊崇祖制,远近承风,光大浮屠之教。偌大中国,始终是大乘气象,西天净土。而大明天下,也因之皇祚绵长,国泰民安,这都是佛光披覆荫佑所至。
“但是,当国玺传至第八代皇帝,也就是嘉靖皇帝世庙手中,这位皇帝爷不幸误信妖术,沉湎斋醮,受陶仲文、邵真人一帮妖道唆使,对佛教大加摧残,毁梵宇,焚舍利,荼毒僧侣。大明开国以来的佛教之大劫,实乃由这位皇帝一手造成……”
一如和尚接下来就历数嘉靖皇帝戕害佛教的种种罪孽,他特别讲到了嘉靖十四年发生了最大的毁佛事件:
紫禁城内旧有大善佛殿,其中藏有历代皇帝敕造的金银佛像以及从各地搜求迎进珍藏的佛骨佛牙等物。世庙早就有心拆除,只是碍于诸先帝之为,一时难下决心。恰好这一年皇太后提出想建宫另住。世庙立即抓住这一契机,下令拆除大善佛殿建皇太后宫,并命大学士李时、礼部尚书夏言等入视基址。夏言投世庙所好,建言请敕有司把佛骨佛牙搬出大内,埋入无人之荒野,以杜愚惑。世庙召见夏言颁旨曰:“朕思此物,智者认为邪秽,必不欲观;愚者以为奇异,必欲尊奉。今虽埋之,将来岂无窃发,不如举火焚之,以绝后患。”圣旨既出,紫禁城中大善佛寺顷刻拆毁,内藏的一百六十九座金银佛像,各种头牙佛骨舍利一万三千余斤,也被尽数搬至灯市口闹市中心,当众焚毁。
从此,终嘉靖一朝,佛教一蹶不振,各府州县僧亡寺倾。即使这样,嘉靖皇帝仍不放松钳制。在嘉靖四十五年秋,这位已病入膏肓的皇帝爷,还不忘下诏顺天府抚按两院,严禁僧尼至戒坛说法。并令厂卫巡城御史严查京城内外僧寺,有仍以受戒寄寓者,收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