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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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儿,你是皇上,你认为呢?”
李太后又转头问坐在御榻上的儿子,朱翊钧虽不懂深奥的大道理,但凭直觉感到张居正的建议是好的,于是答道:
“张先生的建议很好。但是,伍可也得重重惩处。”
“如何惩处?”李太后问。
“免他的官。”
“为何要这样呢?”
“这个混蛋官员,竟然变着法子骂朕以及母后,不惩处,我这个皇帝哪里还有威严!”
说罢,朱翊钧一跺脚,鼓着腮帮子兀自生气。
冯保见状,连忙朝张居正使眼色说:
“张先生,皇上金口玉言,伍可削籍,就这么定了。”
张居正微微颔首,答道: “臣遵旨。”
李太后此时明眸溢彩,红晕飞腮,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她火辣辣的眼光盯着张居正,说道:“张先生,你今天回去,就立即替皇上起草实行京察的诏令。”
张居正还来不及回答,忽见平台值班太监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跪下禀道:
“万岁爷,东厂掌帖陈应凤派人送了个十万火急的密札进来。”
“说什么?”小皇上紧张地问。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同储济仓的守卫兵士打起来了。”
水龙吟
第二回 赳赳武夫寻衅闹事谦谦君子以身殉职
位于皇城东总布胡同之侧的储济仓,平时寡静得门可罗雀,今儿个可是热闹非凡。仓前广场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身着戎装的军曹武弁,穿号衣的差人番役,穿衫的吏目衙牌,戴乌纱帽的官人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这一番突然出现的热闹景象,原也事出有因。前日户部咨文在京各衙门,告之太仓银告缺,本月在京文武官员的月俸银,改用实物胡椒苏木支付。在京的文武衙门上百个,文武官员总数也有上万人。虑着衙门繁杂人口众多,管着这项业务的户部度支司将各衙门排了队,分三天支付完毕。安排在第一天的大多是戎政府、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以及京营等军职衙门。公门中人,当了大官的不说,中小官员每月就巴心巴肝等着发俸这一天,油盐酱醋礼尚往来各种用度应酬,都指着这一份俸银来开销。因此,一大早,各路领俸的人马就急急如律令赶来,把个储济仓围得水泄不通。不过,眼下来的人,没有谁能有个好心情。实物折俸,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了胡椒苏木,谁碰上这个,就算他棉花条子一根,也会蹭出火星子来。
储济仓辰时开的大门,眼看个把时辰过去了,还只是兑付了一两家。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
毒日头底下闷热难挨,加之肚子里都窝着火,一些纠纠武夫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开了: “谁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儿,弄出这么个胡椒苏木折俸的馊主意。”
“是啊,老子吃了三十年皇粮,头一遭儿碰到这等邪事。”
“新皇上登极,本指望多少得几个赏银,这下倒好,赏银得不着,连俸银也变成了胡椒面儿。”“咱听说高胡子在的时候,本打算给咱们封赏银的,但他的官帽子让皇上一掳,新首辅即位,什么章程都改了。”
“嗨,绣房里跳出癞蛤蟆,邪了。”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邪的还在后头哪!”
正这么议论着,忽然人群中骚动起来,只见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此人生得面阔身肥,一双粗眉紧压在两只鼓眼之上,两耳招风,上唇翻翘。乍一看,活脱脱一只猩猩。他脚上蹬了一双黄绫抹口的黑色高靴,身上穿一件金丝质地绣着熊罴的五品武官命服——单就这身打扮,就知道此人大有来头,因为金丝的面料,按规矩,只能是一二品武官才准予使用。此人名叫章大郎,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主管粮秣的官员,袭职为副千户,这职位是一个从五品官衔。这样的官,若是搁在外省州府,或许还是个人物,但在京城,却是啥也不算。但这个章大郎不同,他的舅舅邱得用,是李太后极为信任的,原是慈宁宫掌作,如今又升格为乾清宫管事牌子。就因为邱得用有了这层宠,不要说一般太监,就是权势熏天的“内相”冯保,也免不了要拉拢他,宫内遇上,大老远就把笑脸摆出来迎着。章大郎正是靠着这位舅舅,两年前开后门弄了个锦衣卫百户,前不久,北镇抚司为了巴结邱得用,又把章大郎提升一级,调到司衙主管粮秣。今天来储济仓领取折俸,原是他份内的差事。此时他大摇大摆走过来,见众人一时都歇了嘴,便道:“方才听得你们闹嚷嚷的煞是热闹,
为何咱老章一来,就都不说话了?”
“章爷,咱们是在发牢骚呢!”一位身着七品武官命服的官员搭讪着回答。
“发甚牢骚?”章大郎问。
“就为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
“日他娘,你们别提这事,提起来,咱老章气头比你们更大。”章大郎说着就一手牵开官袍的圆领,一手撒开折扇朝内扇汗,恨恨骂道,“老子这个粮秣官上任第一个月,就他娘的碰上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里不说,暗中还不是骂我丧门星?你们说,这事与咱老章相什么干?可是,别人在咱面前做头做脸,咱还不是得受着?”
“章爷,咱们都同你一样。”
“是啊,放屁打嗝,两头都不好受。”
“章爷,你有办法,帮咱们讨个公道……”
刚刚冷下去的话题,顷刻间又更热烈地议论起来。这章大郎本是个倚势横行好听奉承的莽汉,见众人抬举他,也就一刀把鼻子剐了,不晓得哪面朝前,此时他收了折扇,吊着眼问:
“你们说,这公道上哪儿讨去?”
“胡椒苏木折俸,这是不把咱官员当人呢,咱们还得要月俸银。”一位官员撺掇着说。 “听说太仓里空了,一钱银子也无。”章大郎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听他的,章爷,管太仓的没有银子,就像开窑子的说没有婊子,你信吗?”
“这倒也是,”章大郎若有所悟,说道,“京城文武官员,撑破天一万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两银子,也才十万两银子。若大一个太仓,未必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可不是这个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挤兑咱们。”
说这话的,是京营里的一个校官,刚说完,就有人捅了他一下,低声劝道:
“老弟,可不能瞎谝。”
“谁瞎谝了?有胆量的,让咱到太仓瞧瞧去,”校官不但不听劝,反而越说越激动,凑到章大郎跟前,问道,“章爷,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个理,”章大郎眨着眼睛,用折扇一敲脑袋,问身边那位七品武官,“新任的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
“王国光。”
“这人是干啥的出身?”
“此前的差事是总督天下仓场。”
“这么说,连这储济仓在内的京城十大仓,都归他管辖?”
“是的,章爷。”
“日他娘,这咱算对上号了,他管仓库的出身,什么仓里装着哪些东西,这姓王的一清二楚,兴许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可惜,干脆折俸给咱们了事。”
“嗨,章爷英明,把人家的贼心眼看了个透儿亮。”校官说着竟拍起巴掌来。
“折俸的事儿大,恐怕户部尚书一个人作不了主。”有位官员插嘴说。
“他请示谁?无非是新任内阁首辅。”又有一位武官气呼呼地搭白,“听说王国光与首辅张大人是同年,穿……”
那武官本想说“穿连裆裤”,但感到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章大郎瞅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说话,忽听得仓门那边又嘈杂起来,忙抽身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六品武官带着一脸怒气从朱漆大门里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几位兵士,一人扛了个沉甸甸的大麻袋。
“请问这位兄弟,是哪个衙门的。”章大郎拦住那位武官问。
“京师西大营的。”
“为何不快活?”
“那监称的伙计,太操蛋。”
“怎么个操蛋法?”
章大郎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位武官眼见这位愣头青品秩比自己高,也就耐下性子来一五一十地回答: “今日发放胡椒苏木,真他娘的邪门。有主称,有监称。主称的是这个储济仓的大使,姓王,监称的是户部度支司派来的,姓金。王大使人还好,每一称都称得红红的,杆子翘着,但那姓金的站在旁边,总要拿铲子往下铲点,非要把称杆压得平平的。眼看称完了,咱向那姓金的央求,能否多给一铲子补补称,不然回去分亏了,谁认这个账。那姓金的头摇得货郎鼓似的坚决不肯,咱生的就是这个气。”
“那姓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听说是个观政,还没有实授哪。”
正这么说着,又见一位吏目从门里走出来,高声嚷道:“京师南大营,京师南大营人来了没有?” “来了。”
答话的正是那位呱呱唧唧想说“穿连裆裤”的武官,他这会儿正急匆匆朝前走。
“轮到你们领货了。”
吏目说着正要转身进去,章大郎赶紧喊了一声:“慢着。”
吏目站住了,瞧着章大郎的五品官服以及比这官阶更大的势派,连忙堆下笑来,拱手问道:
“大人有何吩咐?”
章大郎指示紧随身后的亲兵说:“递帖子。”
亲兵迅速递了一张名刺过去,吏目接过一看,上面写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
锦衣卫与东厂,是由皇上亲自主管的两大特务机构。锦衣卫比东厂权势更大,因为负责保卫皇城以及皇上的扈驾侍卫的“御林军”,也归锦衣卫管辖。而北镇抚司,是锦衣卫负责北京治安的常设机构,大凡遣送、抓捕、廷杖大臣,都由它负责,只要提起它,公门中人就不寒而栗。所以,吏目看过名刺之后,虽然对这个从五品的副千户瞧不上眼,但对“北镇抚司”却不敢马虎,于是小心问道:
“请问章大人有何事?”
“进去禀告你们大人,就说章爷咱公务繁忙,没工夫傻等。先把咱们司衙的胡椒苏木领了。” “这……”吏目看了看广场上黑鸦鸦的人,为难地说,“章大人,这名单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
“排了就不能改,未必铜浇铁铸的,嗯?”
章大郎盛气凌人说话生呛,吏目还在踌躇,已挤到前面来的南大营那位武官说:“章爷有事,咱们让他。”
“对,咱们让他。”立刻有不少人附和。见这些平日强五作六的军爷们这会儿不分高低贵贱都一条心地让着章大郎,吏目才感到这位 “副千户”大有来头,再也不敢怠慢,忙跑进去传信,一口气工夫又跑回来,对章大郎点头哈腰说道:“章大人,请进!”章大郎鼻子里哼了一声,噔噔噔几步上了青石台阶,反剪双手跨过门槛,又回过头来对广场上的军爷们挤眼说: “你们等着,咱章某给你们出口恶气。”章大郎随着吏目进了大门,绕过照壁,便是过堂,由过堂往左,是储济仓大使的官廨,往右是一溜十几座库房。过堂里,先已站着两名九品官员等候章大郎的到来,他们是储济仓大使王崧,户部观政金学曾。吏目对双方作了介绍。王崧知道这章大郎的来头,因此表现得特别谦恭,尽管忙得团团转,他还一定要请章大郎到官廨花厅里叙茶。章大郎也不推辞,到了花厅坐下,呷了一杯茶后,开口问道: “你们储济仓里,藏了多少胡椒苏木?”各仓储里收藏的物品及数量,属于机密,不可轻予人言。王崧只得嘿嘿笑着,打马虎眼说: “有一些,咱这储济仓,除了胡椒苏木,也还保管另外几种物品。”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你这儿都有?” “不不不,这些值钱的物品,不归储济仓保管,”王崧听出章大郎口气不大友好,连忙引开话题,“章大人,你就在这里歇息喝茶,贵司衙的折俸,卑职安排人与你手下人对账发放。”
王崧说着就要起身,章大郎连忙喊住他,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好让手下人办理,本官要亲自去。”
“这样更好,那就请章大人挪步。”
王崧领着章大郎来到称房,斯时章大郎带来的司务已办妥了账面手续,北镇抚司衙署中有品级的官员差不多两百多位,核实下来,胡椒苏木两种每样都超过千斤。几位差役拿来麻袋正欲装,章大郎又把他们拦住,说道:
“慢着,哪能这样装。”
几位差役住了手,望着王崧听候指示。王崧早就注意到章大郎是有意找碴子,心里头颇为紧张,小心翼翼地问:“章大人,你认为应该如何办理?”
章大郎问站在一旁的本衙司务:“咱衙门官员的花名册,你可带来了?”
司务答:“带来了。”
章大郎转向王崧,说道:“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册,你一份一份地称好装好。”
“这得多长时间?”王崧面有难色,支吾道,“外面还有那么多衙门的人候着。”
“咱不管别人,咱北镇抚司的事儿,就得这么办!”
章大郎态度蛮横故意刁难,王崧隐忍着不敢理论,转而问站在身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