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124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们是怎么了?”
看他犯迷糊,老夫人更是心如刀绞,只瘪着嘴呜呜地哭。还是朱禄挤上前来答道:
“老爷,今儿五更天,你在午门外冻坏了。”
经这一提,朱衡才醒了神,记起了早晨在午门外受到的侮辱和磨难,顿时头痛得针扎一般。他本来就有哮喘病,经此一冻便是发作得厉害。嗓子里像扯风箱似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也吐不过气来,婢女给他垫高了枕头,老夫人又张罗着找出家中常备的“六神顺气丸”,让他服下,这才又慢慢平稳下来,待他喘咳稍停,朱禄问道:
“老爷,您不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么?”
“唔?你是说,说……”
朱衡又是一阵呛咳,婢女赶紧给他捶背,待吐出痰后,管家继续说道:
“小皇上才十二岁,朝中又无甚急事,怎么可能这么早传旨见你呢?既然传了旨,为何又突然不见了呢?”
“啊?”
“我看八成是太监使坏。”朱禄肯定地说,“老爷,你平日进宫,从来不给值门官施舍路票,这帮家伙的心都是秤钩做的,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有几分道理,”朱衡微微颔首,又狐疑问道,“不开值房的门让老夫受冻,这是太监使坏,但我看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子乱传圣旨,这有欺君之罪,谁敢?”
朱禄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吱声。这时候门子来报:工部左侍郎潘季训来访。朱衡知道潘季训此来肯定不是一般的探望,不能拒见。按士人规矩,正式会客应在客厅,倘是密友,也可延至书房。同朱衡一样,潘季训也是有名的治河专家,只是在治河方略上,与朱衡不尽一致,但潘季训是一个正人君子,自前年京察从江西巡抚调任工部左侍郎,勤勉做事远离是非,朱衡对他很是器重,工部一应大事都与他商量,堂官佐贰相处得十分融洽。朱衡本想安排在客厅见面,但没有力气撑坐起来,只好请家人回避,把潘季训请到床前会见。
潘季训在朱禄的引领下走进房中,一眼瞥见躺在床上的朱衡面色蜡黄眼窝塌陷,形色枯槁眼神也是憔悴不堪。禁不住心下一酸,趋向床前握着朱衡的手,噙着两泡热泪说道:
“朱大人,你受苦了。”
“这苦受得窝囊,”朱衡自我解嘲说道,‘‘阉竖们就因为老夫不肯给路票,就买通了老天爷来整我。”
“朱大人,事情恐怕不这么简单,”潘季训在床前坐了下来,忧虑地说,“今日刚刚点卯,杭州织造督办太监孙隆又到部询问,特制皇上龙袍的移文何日下发?”
“这个移文不能发!”朱衡虽然身在重病之中,但谈起公事来,还是那么决断。
“部堂大人的意思,我们都知道,因此回绝了孙隆,告诉他此事还要上奏皇上,就工费银问题再行磋商。那孙隆悻悻而去,临走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们部堂大人已在左掖门外守了两个时辰的门墩儿,未必还想多候几次?听他的口气,朱大人受此折磨,肯定与江南织造的移文有关。”
“这么说,是孙隆假传圣旨?”
“下官有这个怀疑。”潘季训想了想,又道,“不过,没有人撑腰,孙隆决不敢这样干。”
“这人会是谁呢?”朱衡问。
“那还有谁?诈传圣旨,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潘季训为人谨慎,说话留有分寸。朱衡想着那个人是冯保,却也不便说出口。顿时又烦躁不安血往上涌,两眼一直再次晕厥过去。慌得家人又是灌参汤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才又把弄醒。潘季训怕留在这儿添乱只得悄悄儿告辞。朱衡睁开眼珠子见不着潘季训,窝了一肚子话找不到人倾诉,喘了一阵子,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竟一掀被子下了床,让婢女拿过官袍替他穿上。
“你要干什么?”夫人问。
“上内阁。”
夫人急了,数落道:“瞧你这样子,风都能吹倒,哪能出门,快躺到床上去。”
“你放心,老夫这口气,一时半会还断不了。”
朱衡说着,又是一阵呛咳,但他不顾家人的劝阻,硬是犟着出门登轿而去。
张居正一大早入得值房,杂役早把地龙烧得很暖,张居正先去内屋解下挡风的斗篷,又脱下穿在官袍里的羊羔皮袄子,这才出来问一旁候着的书办姚旷:
“莫文隆来了吗?”
姚旷回答:“昨儿个通知的是辰时过半,眼下离辰时还差一刻呢。”
“他人一到,就领到我这里。”
张居正说罢,就蹙到紫檀翘头大文案后头,在那把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落座。案台上先已放了一只贴了封条的折匣,皇上看过的奏折,都由司礼监盖了关防装匣封出,每日早晨送到张居正的值房拟票。张居正命姚旷启封开匣,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折,只见封皮题签上写着:“工部尚书朱衡请酌减杭州织造局用银疏”,顿时就打开来阅读:
昨者,杭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孙隆到部传谕:今年杭州织造局用银数增至八十万两银。循例本部出半,应调
拨四十万两银。臣奏称:此项增费太大,无章可循,欲乞圣明按常额取用。
臣等看得:祖宗朝国用,织造俱有定额。穆宗皇帝常年造衣,用银不过二十万两,承祚之初年,亦只费四
十万两。且此项用度,须司礼监与本部会商定额,然后奏明圣上请银。所费银两,内库出一半,本部出一半。
今次用银,突然增至八十万两之巨,且事前司礼监不与本部会商,竟单独具事上闻,请得谕旨。如此做法不合
规矩。因此,本部拒绝移文。
仰惟皇上嗣登大宝,屡下宽恤之诏,躬身节俭,以先天下。海内忻忻,方幸更生。顷者以来,买办渐多,
用度渐广,当此缺乏之际,臣等实切隐忧。辄敢不避烦渎,披沥上请。伏愿皇上俯从该部之言,将前项银两裁
减大半。今后上供之费,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旧制,止于内库取用。臣等无任惶悚陨越之至。
读完这篇奏疏,张居正在心里头连连叫了三个“好”字,又把这折子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这才放下。正思虑如何拟票,姚旷把杭州知府莫文隆领了进来。
莫文隆五日前进京述职,张居正三天前就已接见过他,该谈的也都谈了,本不该再见的。盖因他昨日听说孙隆到工部办理移文让朱衡轰出来的事,情知会有一场风波发生。朱衡与冯保都不是息事宁人之辈,何况这件事涉及国家财政,是发生在万历二年新春上元的第一件大事。张居正心底清楚,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能袖手旁观。当然,他可以耍滑头,两边都不得罪,把最后的仲裁权交给皇上,但他不想这样做。自前年六月上任首辅,到万历元年年底这一年半时间,他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饬吏治上头。为了解决积弊多年的文恬武嬉政务懈怠现象,他首创“考成法”约束官员。这个“考成法”的内容是:凡皇帝谕旨交办,政府日常公务以及各衙门执掌之事,必须专人负责,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况都要记录在册,以备查验核
实。今后,所有官员的升迁,奖励或罢黜,都凭这本‘‘考功簿”的档录作为依据。这项改革看似简单却很管用,自推行以来,京城各大衙门一扫过去那种疲疲沓沓冷水泡蘑菇的办事作风。每接手一件事,当事官员再不敢敷衍塞责。过去那种有令不能行有禁不能止的局面有了根本转变。究其因,是官员们害怕在“考功簿”上记下秽行劣迹,断了晋升之路。人既管住了,张居正便想从今年也就是万历二年起开始整顿财政。
但是,他已考虑了多年的深思熟虑的一揽子计划还来不及推出,杭州织造局用银的矛盾就发生了,他立刻就敏锐地感到,这件事为他的财政改革提供了绝妙契机。基于这层考虑,他不但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那份闲情,反而寝食难安,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因势利导把这里头的“戏”做足,因想到杭州织造局的事情历来由杭州府衙帮办,为了摸清情况,他临时决定再次接见莫文隆。
莫文隆五十岁出头,通籍之后,从正九品的县主簿干起,他从未破格提拔,硬是凭着三年考满晋升一级的士人通途,一步步爬到现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这任上兢兢业业干满六年,去年例当晋升,但因杭州是江南财赋重地,争抢这一职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时委决不下。张居正遂决定让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给他晋升一级,挂从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参政衔。这一安排自然让莫文隆高兴,心里头对张居正存了一份感激。
因是第二次见面,也就不用寒暄。张居正很快把话切入正题,问道:
“杭州织造局衙门,离你们府衙有多远?”
“不算太远,都在清波门附近。”
“平常来往多不多?”
“不多。”
“为何?”
“他们是钦差。”
张居正听出莫文隆话里头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问,只是谑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
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认。
张居正接着问:“杭州织造局的公事,你们府衙如何配合?”
莫文隆摇摇头,略一迟疑苦笑着问:“首辅大人,您允许下官说实话否?”
“当然要说实话。”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头,决然地说:“四个字,苦不堪言。”
“苦在哪里?”
“第一,难的是给织户派活儿,给皇上制龙衣,布料特别讲究,就说一匹大红妆花过肩蟒缎吧,从缫丝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丝毫不得马虎。一匹缎子千辛万苦织成,钦差的督造太监过目检查.若找到一个米粒大的疵点,这匹缎子就算废了。织户忙活了半年,不但领不到报酬,那报废的缎子还不给退回。”
“为什么?”
“钦差说的理由是,这是专给皇上织造的面料,说什么也不能让它们流传到民间。”
“这么说,杭州的织户饱受这钦差之苦?”
“可不是。”莫文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接着说,“一匹缎子就算验关过了,织造局也只肯付给二十两银子?”
“实际价值多少?”
“值八十两。”
“那织户岂不亏本?”
“是啊,不然下官怎么说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着机会诉苦,索性一吐为快,“所以,每年为织造局摊派织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头痛事。八十两银子一匹的缎子,织造局只肯给二十两,杭州府衙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再给织户凑二十两。即便这样,也没有哪一家织户愿意干。”
“那你们是如何摊派的?”
“每年织造局的计划下来,府衙就派人去把织户按里甲召聚起来,分片抓阄儿,抓着谁就该谁。”
“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下官知道这不是办法,但别无良策,方才说的是第一难。第二难是绣女,一匹缎子按式样裁制成衣,然后再将金百花图案刺绣上去……”
“行了,这些你就不用说了。”张居正打断莫文隆的话,“据此倒推也约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关极严,织造局所付工钱又很少,是不是?”
“是。”
“你当了六年杭州知府,对织造局的内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对我说实话,制一件龙袍,到底要花多少两银子?”
“从织造局的账面上付出来,不到两千两银子,咱府衙还得往里贴两千两。”
“总共才四千两?”
“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这已是满打满算了。”
张居正好一阵默然。然后长吁一口气,叹道:“隆庆皇帝生前比较节俭,给他制作的龙衣,价码儿最低,却也是二万两银子一套。”
“是啊,”莫文隆瞧着张居正沉重的脸色,谨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给隆庆皇帝做了四年龙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价是八千两银子。”
“实际值多少?”
“这件龙袍只用了三千两银子。”
“造价二万两银子的龙袍呢?”
“下官方才已说过了,四千两银子。”
“四千两银子,从织造局的账上付出来!实际上只有二千两。只有二万两银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银子都哪里去了?”
张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问道。其实他并不是问莫文隆,而是一腔愤懑脱口而出。莫文隆不知端的,却以为问的是他,顿时吓得冷汗一冒,挺直了身子答道:
“回首辅大人,杭州织造局直受内府管辖,该局的账目,下官无权过问。”
“我并不是问你,”张居正见莫文隆误解,又解释说,“我是在想,一件龙袍的造价与请银的价格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