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第11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了头,本是逃生,却偏偏往火海里钻。王希烈素以文雅自命,何曾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顿时吓得两腿如泥瘫倒在地。夺路逃命的官员民众此时已是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他?竟纷纷从他身上践踏而过,不一刻他便被踩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亏得礼部几位官吏拼尽全力把他从地上拽将起来,扶掖着仓惶逃遁。
胡同里也有一个人不跑,这就是魏学曾。这位在辽东大营带过兵任过总督的大臣,一见出了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逃命而是把火扑灭。他见众位官员撒鹰似的逃窜,连忙跳到童立本的棺材上大声吼道:“都不要跑,跟我一起救火!”但任他喊破嗓子,也没有人听他的。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此时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瞧他们如此熊包自私不争气,魏学曾气成黑脸包公,后悔不该与这帮窝囊废搅和在一起。恰在这时,搁棺材的凳子腿儿被烧断,棺材倒了,魏学曾被摔在地,刹那间就被冲过来的火焰燎成一个火人。“魏大人,逃吧!”有个下等官员跑过来帮他。他跳起来掴了那人一个耳光,恨恨骂道:“你看看,百姓人家的房子都起火了,身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火势越来越大,挨了耳光的那个下等官员也不敢站在原地计较,捂着脸,踩着轮子一般溜了。童家门口只剩下魏学曾一个人,他顶着烈焰跑进童家拎出一桶水来,泼向一位浑身是火躺在地上痉挛的年老官员。
水龙吟
第三十六回 借拟票宰揆开新政 得密札明月照愁心
早晨,张居正一到内阁,传旨太监便前来向他传达皇上的两条口谕:第一,今秋的经筵推到十月十日举行;第二,每见先生票本,墨迹光彩异常,香气弥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听了这两条圣谕,张居正大喜过望,吩咐书办赏给传旨太监五两银子。传旨太监来内阁传旨多次,从未得到奖赏。张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惊奇,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喜颠
颠地走了。他哪里知道,张居正为了得到这道圣谕,花费了何等样的心血。
那日在文华殿东室,冯保与张居正商量皇上经筵的事。对于十五万两银子的开支,张居正知道硬抗不行,于是有意无意间提了一条建议,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选个黄道吉日。冯保回宫向李太后作了禀报。李太后觉得张居正建议甚好,便在冯保的提议下微服出宫,去了李铁嘴测字馆。
先一天,当游七从徐爵口中得知冯保与邱得用已去测字馆探听了虚实,李太后的决定亲自前往的消息后,立马就禀告了张居正。这位被眼下混乱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辅,突然间看到了一线生机。他当即向游七面授机宜,让他连夜去找李铁嘴。游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开李铁嘴的大门,告诉他,明天会有什么什么样的人来他馆里测字,不管这母子二人报了什么样的字让他测,他一定要做到两样:一是论及花钱之事,就说眼下无钱可花,若硬要花钱,则有灾咎;二是若要选择黄道吉日,则尽量往后拖。李铁嘴开馆二十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出于职业道德与一己尊严,他完全可以拒绝这位陌生人的建议。但游七的言谈举止,又让他感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犹豫再三,他问道:“咱为何要这样做?”游七从怀中拿出一碇五十两的纹银放在桌上——这还是皇上那天颁赐给张居正的。游七说:“按我说的去做,这个权作赏银。”李铁嘴居京师多年,认得这锭纹银是内府出品,越发觉得这事蹊跷。心想来者所求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有这大一锭纹银可赚,便点头应允下来。第二天他如计行事,展示他铁嘴功夫,说话紧扣字意丝丝入扣,把游七交待之事当成“玄机”说出
,被李太后母子惊为天人。当天夜里,游七又去李铁嘴那里讨了回信,张居正听了将信将疑
。现在听了这道圣谕,才相信李铁嘴所言不诳。想到如此大的一个难关,竟能凭借一个江湖艺人的油嘴度过,心里头不但不感到轻松,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负疚感。
如果说第一条圣谕让他心安,第二条圣谕更是令他难抑激动。问墨虽是小事,但从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当“师傅”对待了。这小小的变化,预示着李太后对他曾一度动摇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复。他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沐浴在灿烂秋阳下的紫禁城,此刻茑萝不动、纤尘不飞。他的心情顿时恬适下来,略一沉思,就援笔伸纸,写出如下揭帖:
仰望吾皇陛下,臣张居正仅就圣谕问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宫墨,盖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号水晶宫客,家富而好文雅,与士大夫游,每年制善墨相赠,然所制仅数十挺,故坊间无售。曾听友人言,文晶宫墨制法特精:用上好纯正松烟,干捣细筛,每一斤烟兑胶五两,浸皮汁中,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绿色,既解胶,又益墨色。烟浸之后,又用鸡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两,皆别治合调,铁臼中捣三万杵,可过而不可少。大凡墨以坚为上,古墨以上党松心为烟,以代郡鹿角胶煎为膏汁而和之,其坚如石。此为易水人祖氏所创,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后有汪超者得祖氏真传。唐末与其子延迁居来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论者言廷器制墨其坚如玉,其香如兰,其纹如犀,长不过尺,细如箸。用三年乃尽,其磨处边际似刀,可以截纸。用其墨书版牍,岁久牍朽而字不动,皆言其坚也。
写到这里,张居正把值房书办姚旷喊了进来,问他:“所存水晶宫墨还有几挺?”
“两挺。”
“好。”
张居正答应一声,又写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宫墨,从翰林院学士许国处得来。许为歙人,学问精湛,为士林推重。皇上经筵,臣所选讲师三人,许国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宫墨尚有两挺,现呈献皇上试用,若称圣意,可谕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宫墨为专贡。张居正伏拜。
写毕,张居正检查两遍并无纰漏,便吩咐姚旷:“你将这份揭帖连同那两挺水晶宫墨封好,
一并送到司礼监转呈皇上。”
姚旷刚走,张居正身子都未挪动,就开始翻阅由司礼监送出的待拟票的奏折。第一道折子,
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献言,其中一段写道
祖宗设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谓之法司,其责纠正官邪、清平狱讼也。设立东厂、锦衣卫,谓之诏狱,所以缉捕盗贼、诘问奸宄也。夫职业之废,谓之旷官;职掌之夺,谓之侵官。今后凡贪官冤狱,仍责之法司提问辩明。若有隐情曲法,听厂卫勘查报上。凡盗贼奸宄,仍责之厂卫缉访捕获,然必审问明白,送法司拟票报上。唯其法司与厂卫职责分明,方能事体允当,各衙值事不至混乱。
读完这道奏折,张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来读。这道折子是山东道御史谢柬之写的《陈时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库日空,乞敕各部备查近来比隆庆初年相比情况: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职官吏,户部新增各官并各王府俸禄几何,礼部新增供应并祭祀赏赐等项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军职并柴薪皂隶多少,工部新增工官并营造料价多少。各部应逐项清查总数上报,如此可以革冒滥贪墨之弊,量入为出,止各衙门攀比妄费之心,恳望人主亲加裁抑。
张居正一口气读完九道待拟票的奏折,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觉得精神气儿格外旺盛。这九道折子除了上述两道,余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苏州胡同巡警铺档头蒋二旺吃空额一事引发议论,建议清理天下营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额贪墨饷银者,一律严惩;有两道涉及理财,就清理全国各府州县累年积欠课银献计;还有两道希望圣上谕旨京师各大衙门尽去奢靡浮费之风,厉行节约,以省国用。这里头有一道折子是光禄寺丞罗先吉所写,言隆庆五至六年两年间,由光禄寺进上供物用于皇上膳食并修斋等项器皿,共二万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内侍截留未出。罗先吉用词尖刻,称这等取物不还的做法,类同贪墨,望圣上发旨,将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监清理归还。
不难看出,这九道折子虽议事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揭露时弊,抨击朝政。如今把它们摆在一起,就感到份量颇重。局外人哪能知晓,它们的出笼,原也出自张居正的一片苦心。却说朱洪武创设的首辅制,与唐宋两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辅与宰相虽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国方式却差别甚大。宰相握有提调任免生杀予夺之权,而首辅名义上只不过是皇帝的顾问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员,调动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对各大衙门及全国各府州县直接发号施令。但是,首辅也有一样显赫的权力,那就是拟票。国朝政事,无论大小,皆以皇上的圣旨为准。但皇上的圣旨,除极少个例,一般都往内阁拟票。皇上同意这个拟票,就命司礼监照样誊抄一遍,是谓批。皇上若不同意,仍得发回内阁重拟。有时候,皇上也可绕过内阁迳发“中旨”,但不可能经常这样,大量的圣旨,还得照票批。这样一来,首辅就可以通过拟票间接地控制朝纲政局。这样一种执政方式,对皇上与首辅双方均有制约。若双方发生矛盾,失败的只能是首辅。皇上虽不能更改这种先祖创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换首辅。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为的首辅,首先要审时度势,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观点影响皇上。其次就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相关官员,让他们向皇上写折呈奏,自己再来行使拟票权批准这一建言。高拱在任时,之所以能呼风唤雨独揽朝局,就在于他既得宠于皇上,又有一大批门生故旧为之效劳。张居正久居内阁,焉能不知个中奥秘?他虽然痛恨朋党,私下里又不得不承认,如此体制之下,没有朋党必然一事无成。因此他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用术存正气,结党不营私。基于这一点,多年来他也用心结纳同志,培植势力
。上任首辅两个多月以来,他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年。说严重一点,他每天都处在焦灼、希望、感奋与痛苦中。但作为一个韬光养晦多年的人,他并没有被这暂时的困境所吓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后,他感到形势有可能发生转变。经过深思熟虑,他向全国各地发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他向他们密授机宜,教他们如何向皇上写折进言。现在摆在他桌上的这九道奏折,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数发来内阁拟票,其态度不言自明。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禁双眸炯然,脑海里顿时升腾起一个壮丽的憧憬:万历新政就要开始了!
于是,在极度的兴奋中,他提笔拟票。
给施琅奏折的拟票是:
国朝创设法司与厂卫,职责各有定制,着该衙门听了,诏如议行。
给谢柬之《陈时弊疏》的票拟是:
这道疏切中时弊,着各部院大臣看了,详议报来,不得延误。
给光禄寺丞罗先吉呈疏的票拟是:器皿偷盗昧没之事,屡有发生,这都是孟冲任上事。所言器皿,应悉数归还。今后遇着这等事,俱附写验入,尚膳监并各宫值日太监照数发出,如有损少,听提督太监参奏。
刚拟了这三道票,张居正搁笔,才说闭目养一会儿神,忽听得有人敲门。
“谁?”
“是我。”
姚旷推门而入。
“揭帖送进去了?”
“送了。”姚旷一脸紧张之色,畏葸说道,“首辅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胡同烧起了大火。”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大半天。风助火势越烧越猛,亏得京师大营派了数百兵士赶来扑救,才把火势控制住,薄暮时分完全熄灭。据初步统计,这场大火烧死官员五人,围观及住户民众二十四人,烧毁民房一百八十七间,踩伤烧伤的人数以百计。其中十几个伤势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儿,俱被烧成一堆黑炭。他的苍头老郑在混乱中被踩死,侍妾桂儿被烧得体无完肤,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羊尾巴胡同变成了火葬场,生前懵懂愚钝,死后受人利用的童立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三十个人为他陪葬
。
大火烧得正盛时,张居正亲临现场察看火势,并就救火事宜及善后处置作了一番紧张安排。
直等到灰飞烟灭一片狼藉,被烧得衣不遮体毛发俱焦的官员一个个被抬走,他才登轿离开。
回来路上,他思虑着这件惨案究竟如何发生,应怎样调查事发真相,处理善后事宜。同时他又暗自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