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典心)-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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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子的确就在隔壁街,路途极近。
但是,就算这么近的路程,对现在的画眉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好不容易走到药铺子时,她已经脸色发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药铺子里头,正在低头抓药,无意中一抬头,瞧见了摇摇欲坠的画眉,立刻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扶着她进药铺子。
「夫人,您还好吧?」
虚弱不已的她,听见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弯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说错话,那青年有些尴尬。
「我是来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连忙说道。
画眉有些诧异。
她倒是没想到,备受老板娘推崇的大夫,竟会如此年轻。看他的样貌,年龄应该与她相仿。
「夫人请到这边来。」青年起身,领着她在一张桌边坐下。「请伸出手来,容在下把脉。」他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枕,枕中央已经凹陷,看得出他生意兴隆。
画眉将手腕,搁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觉得哪里不舒服?」青年一边替她把脉,一边询问道,不忘端详她的气色。
「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只是倦累,时常呕吐,几乎无法进食。」
「这情况有多久了?」
「将近一个月。」
青年点了点头。「另一只手也请伸出来。」
画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着她的脉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后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有……有……有喜?」她重复这两个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没错,从脉象看来,夫人该是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着说道,还说了一句:「尊夫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丈夫上个月就死了。」她面无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尴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顾身子。」他离开座位,到了药铺子前,抓了几帖的药,用纸包仔细包妥,然后扎上细麻绳,才亲手交给画眉。「这是安胎的药。夫人气虚体弱,这阵子更要好好调养,这些药请早晚煎服,不可中断。」
画眉点了点头,拿出诊金,搁在桌上,然后提着那几包安胎药,如游魂般走出了药铺子。
她脸色惨白,如在飘荡般,慢慢的走回客栈,而后无声无息的走上楼,回到客房里头。
怀孕了。
她怀孕了。
她竟然在此时此刻怀孕了!
成亲数年,他们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却迟迟没为他们送子来,他甚至还用这个理由休了她,让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后,她这才发现,肚子里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画眉的双手,轻覆着小腹,那儿仍然平坦,看不出怀孕的迹象。她虚弱的闭上眼睛,倒卧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没有挪开。
如果是个女孩,该会是像她。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就会像是他——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如今却不愿提及、不愿想起、不愿梦见的男人。
孩子会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她抱着小腹,蜷缩着瘦弱的身子,独自卧在这极南之城,一间小客栈的客房里,身旁没有半个熟识的人。
二胡的音乐,从窗外传来,伴随着从远处飘来的歌声,歌声凄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才知其情,
娘怀儿三个月饮食无味,娘怀儿四个月四肢无力,
娘怀儿五个月头晕目眩,娘怀儿六个月提心吊胆,
娘怀儿七个月身重如山,娘怀儿八个月不敢笑言,
娘怀儿九个月寸步难前,娘怀儿十个月才离娘怀。
歌声唱着唱着,倒卧在床榻上的她,将身子蜷缩得更紧。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终于再也强忍不住,她抱紧小腹,自制崩溃,一串热泪终于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这泪,仿佛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这是她被休之后,首度落泪哭泣。
无声的哭泣,伴随着窗外的歌声,久久没有停歇。
第八章
赤阳城的五月,艳阳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画眉本以为,自个儿只怕冷。谁知在这儿落脚后,才初夏时分,她就热得一身是汗,连夜里都要辗转许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虽然已经搬出客栈,在两个多月前,用了部分银两,买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板娘仍对她照顾有加,三天两头都往这儿跑。
生过五个孩子的老板娘,很有经验的告诉她,害喜时,身子会畏寒,等到害喜症状和缓,孕妇就容易觉得燠热难当……
如今,画眉怀孕已经七个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渐渐的、渐渐的长大。偶尔,肚子里的孩子,活泼的伸伸腿儿,她就会轻抚着小腹,柔声跟孩子说话。
为了孩子,她必须振作起来。
虽然说,手边仍有不少珠宝,但是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一旦孩子出生后,开销势必会增加。
除了节流,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源。
赤阳城商业鼎盛,又在南方边陲,虽比不上凤城富丽堂皇,但是这个城市有着强烈的生命力,与北国的战争、朝廷的昏庸,都离这里太遥远。这儿的人们豪迈、不拘小节,城中时常看到异国的商人走动。
那日,夏风热如流火。
画眉撑着伞,遮蔽热烫的阳光,拿着手绢儿,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顶凉轿出门,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这条街宽阔而笔直,邻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哪一天,都是人潮汹涌。船员们在这儿消费、商旅们在这儿交易,本国人与异国人,在街上擦肩而过。
在赤阳城里待了几个月,画眉已摸清这座城,各类食衣住行的习惯以及需求。
她与生俱来、又被磨练得专精的商业直觉,让她精准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润还不低,要养活母子二人,维持小康的生活,可说是绰绰有余。
一个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发现一间歇业的店铺。
这里地段极佳,店铺里头格局方正、大小适中,用来开间餐馆,要是经营得宜,就能有丰厚收益。她来看过好几次,愈看愈是满意。
不但如此,就连附近的几间餐馆,她也一间一间去勘查,逐间去试吃,尝尝邻近餐馆的味道。
这几间餐馆,不论是环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属中下。
画眉觉得信心满满。
这几个月来,她跟着客栈老板娘,在赤阳城内四处走动,早已摸清楚,该到哪里选购优惠而新鲜的食材。她已经找到一位愿意配合的厨师,凭着她的手艺,能熬些补身的好粥,做几道精致的菜肴,而厨师则是配合食材,依据当地人的口味,做出鲜美的吃食。
只是,万事具备,她却碰上了一个难题。
店铺的主人,不肯将店铺租给她。
不论沟通过多少次,店铺主人就是不肯点头。外柔内刚的画眉,当然不肯善罢干休,她顶着烈日,三天就登门拜访,试图说服对方。
走下凉轿,她用手绢儿,擦着额上的汗,先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接着才转身,走进一间银楼。
银楼里摆着各式珠宝首饰,成套的金饰,精致而耀眼,几乎要让人觉得刺眼。
画眉一路走到角落,对着一个抽着水烟的老人,福身请安。
「陈老板,午安。」虽然怀孕七个月,她的动作依然优雅如昔。
「嗯。」
老人继续抽着水烟,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从鼻子里头,哼出一个音,就算是应了她的请安。
「敢问陈老板,画眉先前的请求,您考虑得如何?」
老人慢条斯理的吐出一口烟。
「考虑?」他拿着烟杆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说了,不用考虑。」
这样的反应,画眉已经见过数次了。她耐着性子,弯唇浅笑,努力想说服这个顽固的老人。
「陈老板,我租下您的店铺,不过是想开间餐馆,做点生意——」
话还没说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声。
「一个女人,学男人做什么生意?」他掀了掀花白的眉,不以为然的看了她一眼。
「没人规定,女人就不能做生意。」画眉轻声答道。
「是没错。」老人咬着玉烟嘴,冷笑一声。「但是,要我跟个女人做生意?嘿嘿、嘿嘿……」他连连冷笑。
画眉等着那阵冷笑结束,才慢吞吞的问:「陈老板是不敢?」
老人一僵,几乎要跳起来。
「谁说我不敢?!」
「既然不是不敢,那为什么不肯将铺子出租给我?」
「因为妳是个女人!」
「所以,陈老板就是不敢跟女人做生意?」她从容问道。
老人握紧烟杆子,气得两条眉毛都竖起来了。他气恼了好一会儿,瞪大眼睛,看着画眉,半晌之后,突然又露出狡诈的笑。
「关于那间铺子啊……」他坐回原位,又开始吞云吐雾。「我刚刚决定了。那间铺子我不租了。」
画眉微微一愣。请求数次未果后,她这次用了激将法,想激得这个老人家,愿意将店铺出租,但是老人刚刚那一笑,却让她心生警惕。
「柳寡妇啊,妳听好,那间铺子呢,我决定只卖不租。」老人得意的笑着,再度敲了敲烟杆子。「价钱呢,嗯,五千两好了。」
即便是教养良好的画眉,这会儿也变了脸色。
「陈老板,就我所知,那间铺子就算要卖,顶多也值三千两。」这根本已是刻意为难。
「是没错。但,我卖妳,就要卖五千两。」老人哈哈大笑。「怎么样,不是老子不敢跟妳这娘儿们做生意,而是妳没胆识,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哼,女人啊……」他叨叨念念着。
「既然陈老板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打扰了。」画眉脸上不动声色,小手却捏紧了手绢儿。她慢慢走出银楼,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上在外头等待的凉轿。
五千两。
她没有五千两。
就算真有五千两,她也不会为了赌气,花五千两去买那间店铺。
虽然说,要开餐馆,也不是非那个店铺不可。但是她勘查过,其他合适的店铺,都距离太远,要负担的风险与成本,都比首选来得高。
看来,她非得放弃那间店铺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日光炙热,画眉坐在凉轿上,一手轻撑着下颚,静静的思索着。
她得再重新评估一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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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消息传进画眉耳里。
那间店铺卖了!
她又气又恼,猜测买主肯定是个男人。
那个视女人如敝屣的陈老板,说不定是为了摆脱她,抑或是为了嘲弄她,恰巧另有买主上门,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把店铺给卖了。她真想问问,那个买主是花了多少钱,买下那间铺子的!
只是,气恼过后,她又很快的恢复冷静。
话说回来,这说不定会是个转机!
店铺的拥有者改变,代表她若还租那间店铺,要拜访求见的对象,也就跟着改变,再也不是那个冥顽不灵的陈老板。
她仿佛看见一线曙光,尽速出门,到了先前居住的客栈,将来龙去脉告知老板娘,再请老板娘好好的「调查」那位新买主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
老板娘神通广大,才短短三天的时间,就把新买主的来历、背景,都查得一清二楚。
那间店铺的新买主,是赤阳内新近崛起的富豪。
那富豪姓风,在画眉到达赤阳城的前几个月,才开始涉足南方各城商界,做的是货物转运这类生意,与异邦往来密切。他的崛起,有如平地惊雷,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的商行遍布城内,生意作得极大。
不仅如此,这个富豪还神秘得很。
众人只知道,他姓风,手上的资金惊人,虽然是商场中人,但他却深居简出,至今没有几个人曾经亲眼见过他。
关于他的传闻不少。
有人说他年过七十,已经身染重病。
有人说他喜怒无常,做事全凭个人喜好。
有人说他脾气古怪,身有残疾。
画眉听完之后,沉思了许久。
她高兴得太早了。一个古怪神秘的富豪,说不定,会比陈老板更难应付。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