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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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有些话是我尚听不明白的,但谦益说,我就听。我知道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就会彻底明白一切,眼前,只是时机未到。
我第一次从谦益身上看到了王者的霸气,那是他敛藏了多年的东西,在这个早晨流露,足以与日月争辉。
“丫头,”谦益迟疑了很久,走回我的身边,把我从床上抱起,温热的大手摩挲着我的脸,“你觉得我无情么?”
“夫君是指……?”
“父皇。”
我强震了下,果如我所猜想的那般么?“其实你心里是爱皇上的。”谦益眨了眨眼,不欲眼眶湿润,“或许是吧,但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从未爱过我。”
从未爱过我……
我猛然一个激灵,像是心里进了渣滓,不纯不净,对这话尤为在意。从未爱过我……谦益会爱上我吧?
我对这话莫名地惶恐起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从谦益的指缝间流逝,我想留住却无能为力。每个人都有软肋,都有弱点,谦益有,我亦然。
晌午过后,谦益回复温淡领着甄管事出了泰川客栈。我们来泰州已四日有余,该了解的已然了解,逝世后与这里的知州照面了。
看着谦益离去的背影,我心里默念着,但愿我与谦益皆能如愿以偿。
我吩咐磬儿替我去找隋若执道声抱歉,转身端着特意调配的药走近月霏的房间。其时月霏已经醒来,见自己被我包成……那等模样,情绪颇为激动。我好说歹说,方让她安静下来,相信我一定会让她完好如初。
月霏给我的感觉,是一个坚强英飒却又不失柔情的女子,就连名字也很是诗情画意。我小心翼翼揭开白布把灵药抹到月霏千沟万壑的脸上,凝想着世上怎会有人能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融于一身还融合得这般恰到好处。
月霏睁着乌黑的,亮如星子的眼睛,转动着打量我。
我笑了笑,“月姑娘从我脸上看到花了吗?”月霏没明白过来,微蹙了蹙眉。
我接道:“我脸上若是没花,月姑娘何以看了这许久?”
月霏这才懂了别开眼道:“你就是景王妃?”她没有尊称我为“您”,但我很喜欢她给我的爽朗感觉,不以为意。
“正是。”我颔首。
“你很美,美得不像凡间女子。”月霏毫不吝啬地脱口而出,倒让我没想到,直觉回答,“谢谢,我相信你也很美。”
月霏疑惑地看着我,“王妃不怪民女鲁撞?”
我好笑道:“你在夸赞我,我何来怪责?”
“王妃——恕民女冒犯,您似乎与别的官家小姐很不一样。”我留意到月霏这时用了“您”,看来她对我也有了好感。
“哦?”我玩笑道:“哪里不一样了?多了张嘴还是少了只眼睛?”
月霏失笑,牵动了伤口,“哎哟”叫了声。我连忙收笑沉声道:“可不能再笑了。”再笑“千面妖狐”就要变成“千沟妖狐”了。
我剪开新的白布为月霏包缠,随口道:“听语气,月姑娘似乎对官家小姐不太有好感。”
“回王妃,民女只是认为大多数官家小姐的心思都比较多。”月霏看透世情一般淡然回答。
“或许吧,人都有些坏毛病,类似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居高位者,得富贵者总难以割舍下既得的权势财富,拼命想着如何守住,怕失去就得在‘守’上多花心思。大概官家小姐的出身让她们得到的东西太多。所以只有心思多些才能守得住。”普通百姓拥有的本来就少,欲望也小,自然不会掏空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生活反而单纯快乐。
“王妃您的话很……”
“奇怪?”我含笑接问,月霏眨了眼,“民女放肆了。”
“无妨,这儿又不是王府,没那么多规矩,月姑娘用不着拘礼。对了,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谦益的吗?”我很想知道谦益在江湖中的事情,那一面的他是我渴望认识的。
月霏微微一震,继而道,“王爷救了民女。”只这么简单?我静待着下文,月霏却急道,“王爷是很多江湖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即使为奴为婢都好。可惜王爷对谁都是淡淡的,绝不亲近。”
“呵呵,是吗?那你喜欢谦益吗?”我笑问,听闻谦益不亲近别的女子只觉心情大好。
“回王妃,民女心里有别人。”月霏坦诚地给了我一个预料之外的答案。
“那祝福你们……”我话还没完,月霏忽而哀道:“他是个毒人。”
“毒人?!”我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不知怎的,脑海里唤起了一个毒人的名字——宋白。“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意图解释,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解释什么。
月霏听到我那句“对不起”惊愕甚大,直道惶恐,“民女与那人注定不会有结果。再说,他也已经死了许久。”月霏声音有些哽咽,停了半刻接道:“王爷救民女之时,正是他出手杀民女之时。他是个出手决不留情的杀手,纵使民女痴情待他一年,犯了他的忌讳,他依然可以冷血无情,出手夺命。”
月霏自嘲地淡道:“可笑的是,民女却听说他因对一个官家小姐手下留情而丧了性命。”“哐当”我失措中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药钵,心里微微发紧,怎么越听越觉月霏在说宋白?……难怪她对官家小姐不存好感,原有这层内情。
“那人那般对你,你该是恨他了?”我试着继续话题。
“恨?恨到最后他死了,民女却发现原还是爱他的。甚至愿为他报仇,却可惜始终查不出那名负了他的官家女子姓甚名谁。”
……汗……出来了……
“月姑娘,恕我冒昧,那个他叫什么名字?”我小心翼翼问道,可千万别如我心里所想那般。
“宋白。”
……汗,滴下来了……
几回传语东西风,将愁吹去,怎奈何,东风不管,西风不近。这世道,背运的时候,当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最怕什么便来什么。
宋白二字震得我哑口无言。与爱情无关,我到底还是介怀他的死。心里像梗了什么东西,不得顺畅。便觉这个夏日越发的闷热,令人心绪烦躁。热汗顺着脸颊边沿悄然滑落,打在木制地板上,发出轻细的“啪嗒”声,如遥远的古钟沉闷作响,却声声敲进了我的心里。
“王妃……有人……闯……”静默无语时,磬儿火烧眉毛地跑来,扶着门框,语不成句。却是“闯”字未完,一阵喧哗,正主儿似乎已经到了廊道口。
泰川客栈的天字号房共有三个转折,每一转折各有五间厢房,成为一弄。谦益与我租要了第一弄的五间。月霏这间房恰好在正中间,我起身嘱咐月霏好好休息,款步走出了门。谦益留下的四个大内侍卫个个冷凝着脸蓄势待发,阴霾如天边似有意又无意飘来的一朵乌云。
我轻道:“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否则严惩不贷。”
一转头,迎上个高冠束带,大红丝质喜服罩身的猴腮公子。这人精瘦,还很年轻。但那身亮煌煌的喜色红在日光下却将他衬得恶俗不已。宽大的喜袍至少能塞进两个这样的公子。我粗略数了数,这猴腮公子身后跟了四个家奴打扮的粗壮汉子,十余个衙门捕快,排场不小,气势也足。
泰川客栈的老东家绽着皱纹陪了一脸职业笑容,在猴腮公子身旁道:“二少爷,小的店里确实没有外人进来过……更别说是贼人狭持了大少奶奶躲进来。这天字号房也都是相熟的大主顾,断断不能窝藏了贼人……”
“你这小老儿真是嘴碎,贼人逃到你客栈的外墙下不见了踪影,不是进了你的店,难不成长了翅膀飞了?再说了,你的客人有没有窝藏贼人,本少爷不会自己看?”猴腮公子不耐烦地挥手挡开客栈东家。
“可这,这……天字号房都是大主顾,这……”东家为难地看了我一眼。这小老头是个人精,每年所见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如牛毛,识人的本事已臻化境,自然知道我不是个能得罪的主。
我淡然一笑,虽还有些糊涂但已大致明白了发生何事,便对身后的四个侍卫道:“你们一直在门外候着可有瞧见什么闲杂人等过来?”
“回夫人,没有。”四个侍卫还没回话,磬儿突兀地抢道。我蕴含深意地瞅了瞅磬儿,她眸中闪烁垂下了头。我暗叹一句,心下了然,顺口对猴腮公子道:“只怕公子要去别处再找找了。”
猴腮公子一脸猥琐,缓步欺近我,流气道:“你说没有就没有?我要搜过才行——”他的鼠目在我身上乱瞄,看得我想吐,大喝一声,“放肆!”
被我一喝,猴腮公子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面上实在挂不住,嘴角抽动几下,对身后的喽啰们一挥手,狠道:“给我进屋搜!”
我退到四大侍卫身前冷喝,“谁敢!”许是我在王府久了,提高了音量,语气中自有一份不容旁人忽视的威仪,那群家奴捕快都不自觉地愣住。半刻之后,有一谄媚者反应过来,狐假虎威道:“你眼睛放亮点,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
我带着十足的讥诮道:“我管你是哪座庙里的神。”
谄媚者道:“我们少爷可是知州府的二公子。”我料知这猴腮公子有些身份,没想竟是此处杨知州的次子。
“哦——?”我故意拉长了声音,尾音上扬,“原是知州府的二公子。”难怪能驱动衙门捕快。猴腮公子听我语气婉转,以为便是怕了,如斗胜的公鸡,高昂了猴头等着我讨好谄媚。
我话锋陡转,冷声冷气道:“那就更不能搜了!”众人未适应这其中转折都惊讶地盯着我,我却睇向一个状似带头的捕快道:“就算知州府的二公子不懂得,难道几位捕快大人也不懂得大洛法令?自己想知法犯法不论,还欲将二公子与知州大人也陷于违法乱纪之地?”
我站正了身子,语调平静却威势十足,“《大洛律》第七百八十二条有言,未经允许,外人一概不得私入他人长居,暂居之所;官差搜捕寻证需九品以上官员同行而入,否则当出示官府文书。如有违者,视同入室盗窃,入三岁罪(三年牢狱);知法犯法者,罪倍。不知二公子一行哪位享朝廷九品俸禄?又或者哪位能出示一下官府的搜捕文书?”
家奴捕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说话。
“当然,”我柔笑,继续装腔作势道:“二公子若还是要进房搜查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恰好有一些南海极品珠也不知是搁在了哪个房里,倘若众位走后,万一有一两颗不小心不见了。不怕说句得罪的话,诸位就是有十条命怕也吃不起这官司。”
众人听我之言抽了口气,面面相觑,都傻眼了。唯这猴腮公子横了一条心,捋了捋衣袖,发狠道:“文书是没有,法令?本少爷就是泰州的法令!我今儿还就不信这个邪,这屋子还搜不得了?!统统给我搜!”
我不禁摇了摇头,这猴腮公子毕竟太年轻了。不到双十年华,身子已被掏空,想必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料想在泰州这地方他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没见过不买他帐的人,何况在他眼里我还只是个外地商贾的夫人,他要示弱面子上怎么也过不去。
我看着猴腮公子毫不客气地推开房门,走进房内,只闲闲一笑,急速拉着磬儿往旁边一闪,对侍卫们道:“还愣着做什么?有贼进了本夫人房里,还不把他擒下送官法办?!”
侍卫们得令,两个护在我身前,两个冲进屋里把猴腮公子拎了出来。家奴捕快们见识了我的气度,又看到侍卫快如闪电的身手,再见猴腮公子在我们手上,投鼠忌器便不敢妄动。
我稍紧的心弦这才松了,心想我刚才的那些话多少还是起了些威慑作用。否则他们那么多人一起上,就算打不过四大侍卫,也会闹得翻天覆地,混乱中甚至祸及我与磬儿的安危。
我笑笑,“磬儿,快进去看看可有失了什么贵重东西,速速报来,我也好拟一份账单一道送往杨知州的府上。”
磬儿机灵,装模作样地跑进房里,一会儿出来道:“夫人,倒也没失了什么东西。”
我假笑,“既是如此,本夫人也不追究了,就把二公子放了,”我看向那个擒住猴腮公子的侍卫道,“替本夫人好好恭送二公子回府,顺道问问老爷何时回来。”
我回眸,客栈老东家赞赏也忧虑地看了我一眼,我回他一个“放心”的笑,拉着磬儿急急走回她的房间。
磬儿小心地把门掩上,我淡道:“出来吧!”
“夫人怎么知道……”磬儿嗫嗫道。
“就你那闪烁不定的眼神,骗得了别人,还能骗过我?”磬儿的心肠一向比我还软,许是听不得别人哀求,救了人。
磬儿笑笑,走入内室道:“人已经走了,你们快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