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8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竞在沙发上和衣睡得那么安宁,这更使他对她恨到了痛苦的程度。用一根绳子
勒死她也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她的肉体十一年来是他股掌之上的玩物,给过他无
限的色情和性欲方面的满足,他爱这个美好的肉体像青蛀虫爱香嫩的花心。但是
在这个晚上,在这个时刻,他真想把他的“小猫咪”撕开吃掉! 连骨头都嚼碎!
一般人们不过以为他是“文革”中“捍联总”的一个小头目,而“捍联总”
在本省和本市“文革”史册上的全称是——“捍卫东北新曙光联合总指挥部”—
—是被十年动乱中的所谓“无产阶级司令部”确认的“革命组织”。很少有人知
道,他实际上是这个“革命组织”中的影子内阁,幕后高参,二线“领袖”。当
年围攻“炮匪”的那场大型武斗,他是主要策划者之一。围攻方案是他精心拟定
的,枪支弹药他是指使人砸了市卫戍区军械仓库搞到的。他的那张社会关系网的
链形经纬,是由他当年的“捍联总战友”们一环套一环构成的,他们占据着本省
本市的某些重要部门的重要职务。这头雄海狗当年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蒙
面人。只要他赖以存在并官运亨通的关系网的链形经纬上的一环断裂,那么他和
当年的“捍联总战友”们操纵本省本市“政治小气候”的那种势力,便会土崩瓦
解。清查“三种人”的运动是他预见到了的,他却没想到开始得这么突然。他们
还没来得及筹谋出全面的对策,他们简直都有点猝不及防。那还在印刷中的“决
议”的内容甚至某些关键性的措辞,他在从舞场上将那个穿着一身肮脏的蓝色铁
路工作服的“野小子”
驱逐出去之后,就有某个“网”上人物向他密告了。他在思考着他和他整个
这张网的存亡危夷的严峻问题。对躺在沙发上的他的“小猫咪”,除了恨,一时
再没有别的情绪。必须千方百计哄她骗她向她发誓向她让步向她作某种妥协,使
她不至于揭发他,甚至要争取到她的庇护。因为她一反戈,他做的许多事便成纸
中之火了。
等到他度过了“清查”这一关,看他再将如何细细地摆布她! 当然,他是绝
不会弄死她也绝不会丢掉她的。她毕竟是一个可爱的美妙的他还百玩不厌的尤物
!
他下了床,拿起薄被和枕头,从卧室里悄悄走了出来,轻轻将薄被盖在她身
上。
她的神经在睡眠状态中也保持着防范和戒备。她醒了,见他在眼前,又抽出
了剪刀!
“我……我……给你送枕头和被子……我怕你睡得不舒服,夜里冷……”
她一言不发,仇视地瞪着他,以剪刀相向。他看出来了,只要他再向她接近
一点,剪刀一定刺进他的心口。
“气还没消? 你不愿和我睡到床上去,那么我就陪你睡在这儿……”他装出
一副卑微的忠心耿耿的奴仆的样子说,说完真躺在地毯上了。
她将枕头摔在他脸上,将被子掀在地上,坐起来,低声但却毫不回心转意地
说:“滚开! 否则就拼个你死我活! ……”
他怔怔地瞧着她,从地毯上慢慢爬起来,抱着被子,夹着枕头,狼狈地回到
卧室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
早晨的灿烂阳光透过粉红色窗帘照进来的时候,她醒了。烟雾从卧室内弥漫
到了客厅里,与被窗帘过滤了的水彩般的阳光互溶成淡淡的紫雾。
她起身后并没拉开窗帘,也没推开窗子放放空气。从昨天,连这个“家”里
的空气也是与她不相干的了! 她不能忍耐污烛的空气。但她宁肯到外面去“吐故
纳新”。她为自己做的一件小事如果同时也使那头雄海狗获益,她也宁肯与他共
受危害也绝不做!
昨天她虽然回来得很晚,但并非始终和王志松在一起。他的母亲一直病着,
他四点多钟就跟她分手了。以后的五个多小时,她是独自坐在江边的一张长椅上,
望着滔滔的江水度过的。
他昨天告诉她,他已写信通知了本连的所有男女返城知青,今天在江边聚合,
包括徐淑芳在内。他太想念他们了,至今为止,据他了解,他仍是他们之中唯一
有了工作的人。他要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让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他
请求她也去。她因为他通知了徐淑芳,因为她不属于北大荒返城知青,除了他和
徐淑芳,她不认识他的那些知青伙伴,本不愿去。但他的请求那么恳切,她不忍
拒绝,答应了。她已不再嫉妒徐淑芳,而且同情她,想念她了。中学时,她们的
关系是友好的。徐淑芳是不认为她轻浮的极少数的几个女同学之一。
她在浴室里洗了脸,梳理了头发,对着镜子注视着自己,觉得脸色太苍白了。
她怕他看到自己这种脸色心中难过,淡淡地化妆了一番。镜中的面容,显得端庄
文雅,神色焕发了。她希望自己今天格外有魅力地出现在他面前。她要为她苦恋
了整整十四年的人而变得更美。
时间还太早。她不愿在这个空气污浊的家里多呆一分钟,穿上外衣毫不留盼
地走出了家门。如果可能,她但愿今晚不必再回到这个舒适的墓穴来。
“我等着你! 我会常去探监! ……”
她不禁又想到了他昨天对她说的这句话。这句话今天使她内心仍像昨天当面
听到一样感动万分。从此她的命运她的美将有了如愿以偿的归宿和依附了。让穿
着政治法衣的法官们审判她吧! 如果他们的审判也代表着历史授予他们的公正的
权力,如果真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在那场大型武斗中枪杀了某个人,她一定低头
认罪服法,绝不替自己辩护半句,也不需要辩护律师。因为最有资格充当她的辩
护律师的不是人而是历史。如果历史在法律审判她的时候保持缄默,那么她除了
认罪服法还有什么话说? 她将在法庭上向死者及死者的家属表示忏悔,同时她也
一定要在法庭上申明一句,不是替自己辩护,而是申明,仅仅一句——“当年我
是以为自己像巴黎公社的女战士捍卫公社一样,在捍卫着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 ”
在法庭上她绝不表示羞惭! 某种罪过使人忏悔,但绝不能使人感到羞惭! 让历史
在她面前感到羞惭吧! 它不仅欺骗了她愚弄了她,不仅在她美好的肉体上留下两
处永难平复的伤疤,而且使她沦为一头雄海狗的玩物十一年之久!
这样的历史是可耻的历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
江畔的租船亭前排着不少人。她怕他来时,游船已被租光,就以记者的身份,
编了个理由,优先替他租下了八条游船。他昨天说全连的知青伙伴都到齐的话,
三十二个人。正好四个人一条船。
几个排在后面的人当她拿着船票离开时对她横眉竖目,一个流里流气的小伙
子低声骂了她一句什么。她却没生气,能预先为他租下了船,她感到非常高兴。
爱情乃是人生诸事业中最重要的事业,是其它事业的阶梯;其它事业皆攀此
阶梯而达到某种高度。这一事业的成败,可使有天才的人成为伟人,也可使有天
才的人成为庸人。那些有天才的人无一不深刻理解这一点。黑格尔成为哲学伟人,
马克思成为革命导师,谁能否认他们在爱情方面的幸福对他的事业所起到的任何
因素都无法代替的作用? 而康德和安徒生如果也曾获得过幸福的爱情的话,他们
在各自的事业方面能够达到的高度,将必定比今人所承认的高度更高十倍。
从昨天起她心中就只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事业了——她要做她从少女时代就
一片痴情爱恋着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任什么力量再也不能阻止她完成这一事业了。
她相信自己只有在完成了这一事业之后,在成为一个有爱情的女人之后,才能成
为一名更优秀的记者……
她想起了不久前她曾采访过一位刚刚死去了丈夫的三十四岁的女建筑师。她
希望对方能够说出一句铿锵有力的话。
她启发对方:“你的丈夫虽然永远离开了你,但你周围还有你的同事,你还
有你的事业,你的生活渐渐还会充实起来,你将更加热爱你的事业,你心中还装
着四化……”
她万没料到对方顿时表示出了非常强烈的愤怒:“我的丈夫死了! 丈夫! 我
跟他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一年( 和她与那头雄海狗共同生活的时间相等)!我爱他,
现在我失去了他! 可是你,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却在对我大谈什么同事之间的友
谊,事业心,四化! 这一切能代替我的丈夫吗? 能吗? 你还是个女人! ……”对
方打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对她说:“请出去吧,记者同志! 我不愿故作刚强!
我不愿虚伪地表示崇高! 我失去的是丈夫不是一双靴子! ……”
那是她第一次采访失败。她羞于对任何人讲起这次采访中遭到的驱逐。
现在她才明白,那位三十四岁的女建筑师,当时为什么会对她表示出那么强
烈的愤怒。
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家庭是以爱情为最基本的
建筑材料构成的? 在我们这个十亿人口的大国,究竟有多少夫妻彼此相爱到难分
难离的程度? 又究竟有多少彼此倾心相爱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和命
运的乖蹇不能成为夫妻。又究竟有多少感情淡漠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
的威慑和对乖蹇命运的屈服而甘亦不甘、怨亦不怨地浮度终生? 爱情的诗意被社
会的“原则”统治了几千年啊! 政治的,阶级的,“革命”利益的乃至所谓“党
性”立场的种种内容,都被像老太太絮褥子一样总嫌不够厚实地絮进爱情的美丽
荷包中。于是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共和国诞生的时候,年轻女性做半百将军的妻
子是“革命”
需要。五十年代知识女性嫁给目不识丁的工人或农民,是“与工农相结合”
的楷模。六十年代被政治热忱统治了精神世界的姑娘追求“学习毛著标兵”之类
是光荣的选择。七十年代她们倾慕“反潮流英雄”成了时髦。八十年代她们嫁给
金钱,嫁给地位,嫁给某种虚荣,嫁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以外去,实在是符合
惯性定律的。
11
人道,人性,爱,当某一天我们将这些字用金液书写在我们共和国的法典和
旗帜之上的时候,我们的人民才能自觉地迈入一个真正文明的时代并享受到真正
的文明。因为这些字乃是人类全部语言中最美好的语言,全部词汇中最美好的词
汇。人,在一切物质之中,在一切物质之上,那么人道,人性,爱,也必在人类
的一切原则之上! 科学、文化、艺术、制止战争的战争,人类的一切伟大的建设
与合理的摧毁,难道不是为了更普遍的人们更普遍地获得人道、人性和爱的乐园
吗? 人道乃是人类尊重生命的道德,人性乃是人类尊重人的情感的悟性。爱乃是
人的其它任何事业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歪曲人道的哲学是伪哲学。阉割人性的理
论是谬论。不管是用政治的、阶级的或革命的冠冕堂皇的词句注解爱情或贬低爱
情的说教,尽是胡诌八扯!
她坐在一张长椅上,头脑中产生了这些连自己也认为过分偏激的思想。苦恋
了十四年的一颗女人的心啊! 被一头雄海狗囚禁了十一年的一个女人的灵魂啊!
她企望着获得真正的如愿以偿的爱情像爬行在沙漠中奄奄待毙的人渴望获得一滴
水啊! 一个二十八岁的做一个她所仇恨的男人的“妻子”的女人,她企望着爱情
的到来是如同被全托在一个冷酷的幼儿园里的孩子企望妈妈一样啊! 人们,你们
谁也无权谴责她的思想大逆不道!
天空格外晴朗,阳光和煦暖人,没有风,江岸的柳树新芽碧绿,垂丝不摇不
动。四月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松花江过了春汛,变得温柔了,姗姗地流向远
方。江面无浪,均匀细碎的鳞波,在明媚的日照下如抖动的蓝绸般闪耀着水光。
江面也比前些日子开阔了,但对岸的种种景物却可以望得清楚。已经有许多游船
划行在江中了,有的顺流而下,有的斜渡对岸。漫步在江畔的换了春装的男女青
年,一个个显得都那么神采奕奕。
无论每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无论每一个家庭的状况如何,生活本身永远是美
好的,城市本身也将被建设得更加美好。可能就在这一天里有一百个人因为各种
各样的原因死了。可能有五百个或六百个或更多的人在为一百个人的死亡而痛不
欲生。但在这里,在江畔,更多更多的人享受着春光,体会着生活的美好。这就
是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