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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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体验过一次,在北大荒,在一个静悄悄的雪夜,在营长家里……它发生时是可
怕的,比肉体发生痉挛更可怕。它好比火山的喷发,间隔越久越猛烈! 她觉得有
一股强大无比的冲击力要摧毁她的整个内心世界了。
她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够继续瞧着那张脸了,她近乎绝望地把持着自己一动
不动。
“兵团战友们,我们今天到此结束吧,因为我们的教导员同志已经有点精力
不集中了! ”
切断的视觉将他的脸用一块闪耀许多小星星的黑布蒙上了。
他的声音却闯进了她内心世界的殿堂,像主人长驱直入。
“们”——仅仅一个字,一个他无意之下带出的字,就将她从那种眩迷状态
中猛地撼醒了。
原来在他眼中,她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她是——他们,代表着许许多
多,代表着那些需要补习中学文化的,待业的,预备考“教师培训班”的他的无
计其数的兵团战友。
“当我能为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做什么的时候,我就要认真去做,无论对谁都
一样。”
他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又响了起来。
无论对谁都一样,无论对谁都一样……
无论对他原先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无论对一个男的或者一个女的……都一
样……
他那种热情,他那种信心,他那种认真的态度,他那种责任感,他所付出的
时间、精力……都只不过是为他自己曾经隶属过的一个群体所尽的义务!
他在瞧着她也是在瞧着他们!
他在对她讲也是在对他们讲!
而她,而她,却始终错误地可笑地认为他是在为她尽着一种义务! 只为她一
个人尽着一种义务…一·
在他眼中她是存在着也不存在的……
如果他不是面对着她,而是面对着录音机,她相信他仍然会以那么一种热情,
那么一种信心,那么一种认真的态度,那么一种责任感,尽他认为自己应该尽的
义务!
在一个多小时内,她以为她全部占有了他,起码在精神上、情绪上和心理上,
结果是恰恰相反。而她还一直陪着他像演戏一样演完了这一幕! 她根本不是角色
! 是道具,是象征,是舞台上主角借以抒发某种热情的一棵假树什么的!
她那老姑娘的过分敏感的心仿佛被人踩了一脚。
她又一次体验到的那种强有力的眩迷成了只有她自己暗知的又一次羞耻的记
载!
她一下子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你……”他大吃一惊,不由得站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而又万分莫名其妙
地瞧着她。
这时,她的妹妹走了进来。
当妹妹的见状在门口迟疑了一下,随即走到了她跟前,轻轻推她的肩头,诧
异地问:“姐,你怎么了? ”
她羞于回答什么,羞于抬起头。想不哭,不能够。
“你胆敢欺负我姐姐?!”当妹妹的对姐姐的家庭辅导教师发火。
“我并没有欺负她呀! ”他觉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辩白一番,却又一时不知怎
样才能辩白得清。
“你没欺负她? 那她为什么哭?!”
“我确实没有欺负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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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妹妹的哪里肯相信他,拍了一下桌子,挑起眉毛瞪着他大声道:“你有什
么了不起的? 你不就是个工农兵学员吗? 冒牌大学生! 请你给我姐姐补习补习功
课,是抬举你! 你这家伙却不识抬举,把我姐姐欺负哭了! 你如果没有像训斥小
学生一样训斥她,她会哭么?!你今天必须向她赔礼道歉! ”
“你必须首先向我赔礼道歉! 因为你侮辱了我! ”他生气了,一只手握成了
拳头。
“嚯,你还想在我家里动手打人呀? 你敢! ”
“小妹! ……”她不能再不抬头了。
她掏出手绢背转身擦了擦眼睛和脸,难为情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
就哭起来了……”转过身又对他说:“你可别笑话我。”接着对妹妹说:“向他
赔礼道歉吧! ”
“他真没欺负你呀? ”当妹妹的还是解除不了狐疑。
“别废话了! ”她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那……为了你我才对他发火的,你替我赔礼道歉吧! ”当妹妹的说完,调
皮地一笑,跑出房间去了。
她已完全从面对面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时那种自幻的涅粲中挣扎出来了,
同时她也就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开始渐渐弥漫在他们之间,她的目光没有勇气再
与他的目光接触。先前她有意扭转成功的那种彼此都很随便,彼此都很放松的心
理环境又遭到了她自己的破坏。她对自己恼恨透了。唯恐他的目光窥视到她内心
里,她掩饰地去收拾床上那些吃的东西。
他说:“我该走了。”
她说:“你再多坐一会吧,讲了这么半天,头脑肯定够累的了! ”
说话时,也不转身看他。
他大概也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好,便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将那些吃的东西都收进了床头柜,确信自己的神情恢复了常态,这才斜坐
在床边,低声说:“我替我妹妹向你赔礼道歉。”仍不看他,看自己的手。
他却始终在看着她,满腹狐疑地说:“我实在猜不到你为什么哭。”
“你永远也不可能猜到。”她站起身要去换茶,还是回避着他的目光。
小妹又闯进屋来,匆匆忙忙地大声对她说:“姐,一会儿我的同学乔欣欣来
了,你告诉她我看电影去了,叫她别等我了。”对姐姐做了一个莫测高深的怪相,
也不理睬他,视而不见地就往外走。
“站住! ”他一步跨到她跟前,伸出一只胳膊,像警察拦住一个违反交通规
则的行人似的,拦住了她的去路。
“要逼我向您赔礼道歉? ”她不屑地侧目睥睨着他。
“再说一遍,你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
“乔欣欣。”
“男的女的? ”
当妹妹的瞥了姐姐一眼,仿佛在问:你的家庭辅导教师怎么了? 他有什么权
力问我这个? 随后用挑衅的语调说:“要审问出一个少年犯罪团伙吗? 我会比我
姐姐更令您失望的。”
“回答我! 男的女的? ”他那只伸出的手抓住了她的肩头。
“我不逃跑。”她一动也不动,笑模笑样地说:“女的。使你感到遗憾了么
? ”一副非常乐于接受这审问的样子。
“多大年纪? ”
“二十。美妙的年龄是吧? ”
“她跟谁生活在一起? ”
“爸爸妈妈。不过她早就想跟她的男朋友生活在一起了。可惜他们都没有工
作,还不能结婚。”
“少废话! 是亲母亲吗? ”
“大概是。”
“到底是不是? ”
“反正据我所知,她不是私生女儿,她父亲也没离过婚。”
他那只抓在她肩上的手,失望地放松了,垂落了。无比沮丧的阴云笼罩了他
的脸。
“想不到别人的幸福会使您如此难过,否则我肯定会对您撒谎的,就说她有
个后妈,天天虐待她,一心要折磨死她……”
“住口! ”
“审讯结束了? ”
“出去吧! ”
她抻了抻被他抓皱的肩部衣服,脸上浮现出并没有获得满足的表情,脚步缓
慢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诚心诚恿地对他说:“不过她爸爸要是什么时
候打算离婚,并且打算再给她寻找一个后妈的话,我将及时向您汇报。”完全是
一种安慰人的语调。
“混蛋! ”他大吼一声。
那少女吓了一哆嗦,赶快逃了出去,楼梯上传来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和一阵爆
发的咯咯的大笑。
他猛地朝房门转过身去,像是要冲出去将那由于大大取笑了他一番而开心的
少女捉回来狠狠揍一顿。
姚玉慧立刻去将房门关上了。她靠在墙上,他站在房间正中,他们今天刚刚
见面时的情形也是这样。那时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还不知道他“也是”,现在
她知道了。同样的距离,不同的目光。
她望着的是一个使她感到特殊的、具有吸引力的、想亲近而又那么不易亲近
的男人;他却似乎在望着一片雾。
他脸上呈现出悲伤的表情,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垂在胸前,他的两只手紧
紧抓住衣边,他那样子像哀悼谁。她看得出来,她妹妹对他的取笑,严重亵渎了
他内心的某种感情。她想,那感情肯定是对他非常圣洁的。她怜悯他。
“能讲吗? 如果我配听的话。”
“……”
“讲讲,你的心情也许会轻松些……”
他渐渐抬起头,凝视着她,用极低的声音回答:“没人理解……”
“我妹妹不能理解的,我能理解。”
“难道你没听出来我的北京口音? ”
“第一天就听出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不愿主动询问你什么。”
“大学毕业后,我本可以分配回北京的,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留在了这座城市,
尽管我并不喜欢这座城市。”
“为了……爱情? ”
“不,为了寻找妹妹。”
“亲妹妹? ”
他摇头。
“表妹? ”
他又摇头。
她一时不知还应不应该询问下去了,期待地沉默着。
他终于反问:“你空虚过吗? ”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她看得出来,他已经不
能不向一个人敞开心扉了。某种感情正在他内心翻涌。
她坦率地回答:“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没空虚过呢? ”
“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
“当过知青教导员的女人。”她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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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的是另一种空虚,它足以造成人的灵魂死一般的寂寞,这也许是唯有
我们知识青年们才会产生的空虚。我们被称作知识青年,可我们身边没有文学,
没有艺术,没有一本值得我们翻阅的书,甚至,连可以引起我们兴趣的消遣和娱
乐也没有。只有各种政治学习材料和《毛主席语录》。生活像一块海绵,它将我
们的种种热情和愿望都吸收了,可它还是它本身的颜色。”
“我曾亲手把这块海绵放入各种政治运动的颜料缸里,捞出来后叫别人承认
它是丰富多彩的。”她不禁又苦笑了一下。
他看她一眼,接着说:“我们连队是个新建点,离最近的连队四十多里,我
是知青排长。我们太无聊了。打扑克是被禁止的,因为有的知青赌香烟。下象棋
也不行。连长和指导员来到大宿舍时,发现哪两个知青下象棋,没有一次不批评
:‘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学毛著? ’后来我们捉到了一只小鹰养在大宿舍里。白天,
我们常把老职工家的小猫小狗偷偷抱到大宿舍,促使鹰与猫狗相斗,我们从中获
得一种低下而可怜的乐趣。夜晚,我们打着手电,四处扒房沿,掏麻雀。我们最
开心的事,就是躺在被窝里,趴在枕头上,观看雏鹰贪婪凶残地吞食羽毛未丰的
麻雀。
“有一天,鹰不见了,被一个知青释放了。这个知青叫林凡,他是我们之中
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我们之中最瘦弱的一个。他的脸很清秀,像南方少女。他
的父亲是这座城市一位颇有名气的话剧编剧。他好像没有兄弟姐妹。关于他的母
亲,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也没人问过他。他不是那种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性
格的青年。他明智,他灵敏,他观察细微,他思考周密,但他一点也不善辩。他
被人揶揄和讥讽时,甚至有点拙口笨舌,他还很忧郁。
“起初,大家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离群索居,不和任何人交朋友。每天晚
上,大宿舍里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的时候,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呆坐在最靠墙角的铺
位,幽思冥想。他从不愿引人注意,也从不愿侃侃而谈。但当别人的什么话题使
他发生了兴趣,他会从旁突然插入一两句。而这一两句,往往使大家陷入沉默,
品味良久。他说过之后,又会独自进入他那种幽思冥想的境界。好像只有他自己
的心灵,才是他愿意与之交谈的良友。在这种时候,大家便会觉得他身上具有某
种不能不引起注意的魅力。
“一次,全排开会讨论民主问题,谁都发过言了,唯有他独坐一隅,一言不
发。我指名要他也发言,他才慢言慢语地说:‘民主对主观武断的人是极不舒服
的训练。’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语调非常平淡。但这句话的效果相当强烈,
全排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认为,他这句话明明是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