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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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汽车减速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街道一旁,是高墙深院。
她上当了。但为时已晚,车开进了有军人站岗的宽阔大门,缓缓行驶在甬路
上。
“你……你敢骗我?!”她怒视着司机。
车停在一幢苏式小楼前,司机转脸瞧着她,嘿嘿笑。
“姐,到家了。”弟弟说。
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弟弟伸过手臂,替她打开了车门。
司机说:“我是为你好哇! 你如果抱回来_ 个小猫小狗的,你爸爸妈妈也许
还会喜欢。但市长的女儿,当过生产建设兵团营教导员的人,抱回家来一个私生
子,别人会怎么看你? 你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需要替你向多少人去做解释?
这绝不会给他们增加快乐……”说完,若无其事地吸起烟来。那副样子,仿佛积
了一次德,等着听千恩万谢似的。
她恶狠狠地回答:“谢谢! ”
那句肮脏的骂人话仍震动着她的耳膜。
“姐,快下车吧! 你瞧,妈妈和妹妹出来迎接你了! ”弟弟在她身后用赔着
小心的语调说。
妈妈和妹妹果然出现在台阶上。
她不得不下车。
“姐姐! ”妹妹跃下台阶,.张扬着双臂向她扑来。一扑到她跟前,便双臂
搂住她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 你终于也返城了,这下,
咱们全家大团圆了! 太好了! 我太快乐了! ”
说罢高呼:“知青大返城万岁! ”悬起双腿,将身体吊在她脖子上,转了一
圈。
她挣开妹妹双臂,将妹妹掐腰举起,轻轻放在一旁。
十八岁的妹妹,身体竞那么轻。
妹妹却说:“姐你好大力气哟,我五十三公斤呢! ”
“玉慧……”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注视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妈……”她迎向母亲。
她心中此时萌发了一种巨大的委屈。在这返城的第一天,她就开始隐隐地觉
得,城市,包括自己的亲人,对她,对他们,对十一年前敲锣打鼓、轰轰烈烈送
走的长子长女们,竟那么缺乏认识,缺乏理解。她真想扑人母亲怀中,将脸贴在
母亲胸前,感受母亲充满柔情的爱抚。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她又一次控制住自己
内心的冲动。为什么? 为什么要时时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连她自己也不能明白自
己。这种对自己内心里强烈情感的控制,不是造作的,也不是自觉的,更不是虚
伪的,仅仅是一种心理习惯而已。不,她并非习惯如此,她从来就不习惯如此。
这是疾病。是的,是一种心理疾病,一种被生活长期禁锢所至的心理疾病。她是
在完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染上这种疾病的,它不损伤人的机体,却销蚀人的心灵。
它仿佛已成为她身体内的一种素质,溶入到她的细胞和血液中了。
她希望有一天能从自己体内排除这种不良的东西,却常常对自己感到无可奈
何。要做到,她明白需要别人的帮助……
她望着母亲,微笑了。
“妈,我……回来了……”她这么说,声音很轻。
她真没法像妹妹那么高兴,虽然她很想显出那么高兴的样子。
母亲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好像搂抱的不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而是自
己五六岁的弱女。
她再也无法继续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母亲和弟弟妹妹簇拥着她走入楼内。父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父女俩在半楼
梯面对面相遇。
父亲说:“你瘦多了……”
女儿说:“爸爸,你老多了……”
“不老,就奇怪了。”父亲苦笑着,手掌在她脸上轻轻拍了几下。
这是父亲表达父爱的一种特殊方式,而且,仅仅是表达对她这个长女的父爱
的一种特殊方式。她第一次从北大荒探家,父亲打量着她穿兵团服的女民兵式的
飒爽英姿,许久才说:“你长大了。”也像今天一样,用宽厚温暖的手掌在她脸
颊上轻轻拍了几下。从那以后,她每次探家与父亲见面时,父亲总是如此表达对
她的爱,不曾换过另一种方式。她后来逐渐理解,那“第一次”,是父亲对她的
“宣言”。这“宣言”意味着,她已不应再需要父亲像她小时候那样爱抚她了。
她曾为此多么嫉妒过比她小十一岁的妹妹啊!
“爸爸,你就拿这么冷淡的态度待我姐姐噢? ”
妹妹替她表示抗议。
父亲说:“依你我该怎么待你姐姐呀? ”
“你起码也得亲姐姐一下吧? 姐姐都三年没回家啦! ”妹妹理直气壮。
父亲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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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扑到父亲怀中,噘嘴装作生气的样子,大声嚷叫:“这有什么好笑的?
坏爸爸,坏爸爸! ”一副小女儿状。
十八岁,妹妹的年龄,也正是她到北大荒去的年龄。
十八岁还有资格撒娇,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那种古怪的嫉妒心理又产生了。
“好啦,好啦,你呀,处处对我提出过分的要求,你姐姐是不会愿意我把她
当成一个小女孩的……”父亲边哄边推开妹妹,将脸转向弟弟,换了一种严厉的
语气说:“明辉,我预先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坐我的车去接你姐姐,你怎么不听
我的话? ”
“得换三次公共汽车呢! ”弟弟讷讷地回答,牵着他那漂亮瓷娃娃的手,就
要上楼去。
“站住! ”父亲喝了一声,瞪着他说,“换三次公共汽车又怎么样? ”
“我也预先告诉过你,让我坐公共汽车去,我就不去! ”弟弟抢白了父亲一
句。
“混账! ”父亲恼怒了。
“哎呀,你也管得太严了! 车不是闲着的吗? ”母亲替弟弟辩护起来。
倩倩挣脱弟弟的手,一扭身想下楼去,被母亲拦住。
“别生气。”母亲将她和弟弟一块儿推上楼去了。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问:“你认为我过分了? ”严厉的神色丝毫未减。
母亲不满地说:“得了,你有完没完? 玉慧刚到家,你就当着她和倩倩的面
训明辉,让明辉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
小妹却捂上了耳朵:“烦死了,烦死了! ”还跺了下脚,随后一边推着她上
楼,一边说:“姐,甭理他们,让他们辩论去! ”
她上楼后,听到父亲在忧心忡忡地说:“本市的人口,在几天内,将增加二
十多万返城知识青年,他们将伸手向我这个市长要工作,要房子,甚至可能要妻
子,要丈夫,这一切好对付吗? 我不愿我的女儿在返城的第一天就成为二十多万
中特殊的一个! 我不能不考虑影响……”
“爸爸,您别教训弟弟,要教训就教训我,弟弟也是为我。”她想把事因揽
到自己身上,便抚着楼栏,朝下望着父亲说:“我绝不会成为二十多万中特殊的
一个。”
父亲仰起脸瞧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下楼去了。
母亲走上楼来,将她领向一个房间,一边说:“妈已经替你放好了洗澡水。
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休息一会儿。今天是咱们全家第一次团圆,咱们晚饭
索性吃得迟点! ”
弟弟和倩倩刚好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倩倩身穿一件卡腰雪花呢大衣,比她
初见时显得更窈窕,更有风度。
弟弟说:“妈妈,我们不吃晚饭了,看电影去! ”说罢,拉着瓷娃娃的手,
双双下楼而去。
“你们回来! ”妹妹追下两级楼梯,大嚷一句。
楼下的门哐当响了一声。
母亲满面歉意地望着她……
第二章
1
这是一幢别墅式小楼。楼上一个十四平米的房间,屋顶很高,给人的空间感
大于它的实际面积。墙壁四角有花型雕饰,一米半以下用木板镶嵌。年代过久,
透明漆已退光,木质本身的独特纹络却仍很美观。木板上部的墙壁喷成雾状的淡
蓝色,使整个房间被一种幽雅富贵的情调所笼罩。地板是红松木的,褐色给人以
稳重感。刚打过蜡,非常光洁。对门的墙,砌着壁炉。两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背负
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将冬日下午的阳光反照在镀银的铁床上。那壁炉已不能再
生火,现代化的暖气片安装在炉膛内,散发着暖流。房间里暖烘烘的。
她舒适地侧躺在床,半醒半睡。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间来过一次,替她拉开了
紫绒窗帘。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翠灵灵的修叶,使人赏心悦目。一束碧绿举着
一朵洁白的初放的花朵,那么典雅,那么素,那么美。在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
难在什么人家里见到水仙的。妹妹告诉她,是父亲的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枕边
放着一本书——《简·爱》。她中学时代百读不厌的书。“文化大革命”中,连
同其它的书,被她自己亲手烧了,那是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愿望。当时,她
曾以为,这本书,和她亲手烧掉的那许许多多书,将永远不会再被后世后代的中
国青年们所读到了。她心中当时既惋惜又庆幸。庆幸自己读过了这本书,记住了
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国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罕
事:一位普通的英国教士家庭中,出现了三位留名后世的女作家。她曾有过极幼
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儿们最有可能成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位
市长,而是一位教士。自从她读过《简·爱》后,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远存
在了一位最亲密的女友——“简”。在她入了党,成为教导员后,她内心里极隐
秘的那一层情感,也从未背叛过“简”。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心中与“简”对话,
讨论友谊、爱、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灵……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甚至讨论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种种问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青年的
理想和精神追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世界上谁最理解她? 当然是“简”。没有第二个人比“简”更能理解她,更
能认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灵之中。父亲母亲也无法代替“简”。然而她却经
常对别人说:“最了解我的是营长。”营长——六三年转业到北大荒的,只有小
学三年级文化的、语言粗鲁的山东大汉,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将她从班长提到
排长提到指导员最后“培养”为教导员的人。他对别人谈到她时,则说:“小姚,
我的人! 只要我当营长,谁他妈的也别想撤换她这个教导员! ”
营长是好营长。好共产党员。除了语言粗鲁这一条,按照党章的其它标准衡
量,死后有资格被迫认为“党的好战士”。并非谁都有资格公开讲这样的人最了
解自己。这是一种殊荣。营长也自认为给予了她殊荣。
但这种“了解”是多么空泛啊! 甚至可以说是虚假的。事实上,一个男人永
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们的心灵内部去的。
女人的心灵是一个宇宙,男人的心灵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个星球上
观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远镜,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除了这几方面“强”,营长对她
再一无所知。
入党介绍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逻辑,却并不那么符合生活。女人无
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希望某个男人充分了解但又使男人们无法企及的
许多方面。这是她如今通过自己的心灵体验逐渐明白的道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的女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们刚刚踏人生活大门不久,便明
白了这个道理。她们是幸运的。有些女人,在她们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许
还一直没明白这个道理。她们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运,也不算很不幸。她明
白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
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一动不动地,静静地思索着。
这种静真美好啊! 她努力回忆,回忆不起在到北大荒后的十年,不,十一年
中,有过享受这种美好的时刻。不惜时间流逝,不被周围的任何事物干扰。像是
在梦里,又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以静静地去想,可以去想与一位教导员毫无关
系的事,可以只想与女人相关的事,这简直是一种幸福。
然而营长的影子时时执拗地介入到她安宁明朗的思想中。她驱赶他,不愿让
他破坏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却不走。
“我最了解你! ”他大声说,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