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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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乡。知青中这样的还少哇? “
“可我要是个独生女,同样待业,那滋味也大不相同啊! 我们姐弟六个,当
年上山下乡了一半。如今都返城了,都待业。都老大不小的。我妈的头发,从我
返城那一天起,眼见着一天一天全白了。不说我妈了,还说我自己吧! 到了北大
荒两年后,我就结婚了。不结婚也不行了,有了这孩子了。怀着五个月的孩子,
允许我们结婚的前几天,我还接受了一场批判教育。我想结婚就结婚吧,扎根就
扎根吧,我当初并没指望有返城这一天啊! 我是一心一意想在北大荒建立个小家
庭。咱们知青一年四季的活多累呀! 我还养鸡养鸭养鹅,每年都腌几坛子鸡蛋鸭
蛋和鹅蛋,每次探家我往我家带,他往他家带。没见过比我们孩子他爸更好吃懒
做的上海知青啦! 有滋有味的,我都让给他吃。锄地,割大豆,他躺在家里装病,
我一个人锄两垅,割两垅。他每年都要回上海探一次家,一回去就是三四个月。
我俩的工资差不多是他一个人花。有时他人在上海,我还要月月往上海给他寄生
活费。他家里的日子过得也挺艰难的。我想啊,我们是夫妻,不是外人。夫妻之
间什么都不能计较。计较谁花钱多,谁为家庭操劳少,那还叫夫妻吗? 他没怎么
疼爱过孩子,孩子差不多就是我一个人抚养大的。十年内我没探过几次家。我宁
可自己少探家,也要节省下钱给他作往返上海的路费。他倒也算下了十年乡,十
年中能有四年是在上海。他总说自己有病,总说自己身体这不好,那不好,不能
累着,也不能缺乏营养,还不能心烦生气。他怎么说,我怎么信。我想他是我丈
夫,我是他妻子,我不心疼他谁心疼他? 我不照顾他谁照顾他呢? 那些年我哪儿
是个妻子啊,我像是两个孩子的妈。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他一天天胖了,三口之
家就苦了我一个。知青们瞧不起我,认为我没出息,甘愿当女仆。老职工和家属
们却夸我,都说:‘谁能找这么个老婆算是一辈子的大福气啦! ’我比听了贬斥
我的话心里还难受。没当别人老婆的时候,我想,我将来要找的丈夫,他必须得
爱我,疼我,处处关心我体贴我,宝贝着我,将我当妻子又将我当女儿才行! 当
女儿时没得到的当妻子后我要得到。梦! 大返城了,他要回上海。明摆着,我和
孩子到上海落不上户口。我苦苦哀求他跟我一块儿回咱们这座城市,他不同意。
他说他是上海人,一定得回上海。一辈子落脚在北方城市他生活不习惯。我求别
人帮我劝他。劝来劝去,他还是‘回上海’三个字,我生气了,说:‘以后长年
两地分居,谁会像我这么体贴你? 那种生活你受得了么? ’直到那时我还以为他
离开了我就不行呢! 还习惯地将他当成个孩子。他却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
就这么样,火车到了咱们这座城市,我抱着孩子下了车,他留在车上,从车窗口
跟我和孩子告别。火车开走了,我抱着孩子追火车,从站台这头追到站台那头,
泪流满面自己不知道,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姚守义没想到她竟会向自己倾述这么多,倾述得这么坦率,无遮无掩。
她瞧着一盆山楂发呆,似乎说得累了。她脸上倒也没有什么悲伤,倒也没有
什么抱怨,连点委屈的表情也没有,仿佛她心里直至此时依然空荡荡的。
那孩子不知何时悄悄摸了一颗山楂拿在手里,极想吃而不敢吃,见姚守义看
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姚守义,拿着山楂的小手怯怯地伸向盆,将一颗在手中
攥了多时的山楂又放在了盆内。
姚守义发现孩子的眼睛很像母亲的眼睛,单眼皮,长眼角,眼神儿忽而呆愣,
忽而游移。
“吃吧。”他抓起了一把山楂揣进孩子衣兜。
“这怎么行! ……”她从孩子兜里掏出那把山楂,放人盆内,说:“你这肯
定有数的。”
“那怕什么? 不就是少穿几串嘛! ”他接连抓了几把山楂,将孩子的两兜都
揣满了。
“快谢谢大大! ”她感激地对他微笑了一下。
“谢谢大大! ”孩子用细小的声音说,两只小手紧按着左右衣兜,仿佛怕母
亲再将山楂掏出。
二十八的返城知青,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孩子当面叫“大大”。他脸红了,
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也脸红了,说:“我还不知咱俩谁年龄大呢,就让孩子叫你‘大大’了,
你可别见怪啊! ”
姚守义憨厚地笑了:“肯定是我大。我今年二十八了,你二十几? ”
“我二十六。”她大胆地盯着他的脸:“瞧你不像二十八的样子。”
“你在返城知青中算年龄小的了。”他低下头说。
“带着这孩子,我倒觉着自己比所有的返城知青都大好几岁。”
她说完,又沉默起来,依然瞧着盆山楂发呆。
姚守义想:返城知青的命运,大概个个都像山楂吧?
那孩子从兜里摸出一颗山楂,咬了一口,立刻闭上了眼睛,发寒似的浑身打
了个哆嗦。
他问:“酸? ”
孩子回答:“酸……”
当母亲的斥道:“酸你还吃! ”
孩子瞧着那颗咬了一口的山楂,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低声问她:“后来呢? ”
她苦笑道:“后来就离了呗。”
“离了? ……”
“嗯。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就提出要离婚,我想他一定疯了。
借了一笔钱,带着孩子到上海找他。他一见我们母子的面,哭了。
我和孩子也哭。我想他肯定会因为写了那封信后悔不及。他哭够了,却说:
‘既然你来了,咱们就把离婚手续在上海办妥了吧! ’
“我说:‘我是和儿子千里迢迢看你来的,不是和你离婚来的。’
“他说:‘我恳求你和我离了吧! 我是上海人啊! 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上海,
再也不能离开上海了! 你得尊重我一个上海人的生活习惯啊! ’
“我问他:‘是老婆孩子对你重要,还是上海对你重要? ’
“他说:‘反正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离开上海的。长期两地分居,还莫如
早离早散,重作各自的生活打算。’
“听他的话,好像理全在他那一边了。我的眼泪禁不住又淌出来了,问:‘
孩子怎么办? 难道让孩子没父亲? ’
“他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呢? 你还年轻,长得也不难看,找一个合适的
人再结婚完全来得及。你今后跟谁结婚谁就是孩子的父亲呗! ’
“我问:‘你有良心吗? ’
“他说:‘我怎么没有良心啊? 没有良心我会觉得对不起你和孩子吗? 会一
见你和孩子的面就哭吗? ’
“我说:‘那么证明你是不爱我啦? ’
“他说:‘事到如今,对你讲实话吧,我从来就没爱过你啊! ’
“我说:‘你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追求我? 还跟我结婚? 你这不是坑我吗? ’
“他说:‘是啊是啊,我这个人从小就很自私,还很怕苦。我当初追求你,
是因为我心里空虚。我和你结婚,不是不得已嘛! 另外呢,我考虑结婚对我也没
什么坏处。在北大荒有个人处处体贴我,周周到到地侍候我,也是我当初求之不
得的。你看,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全是大实话。我不是也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吗? 我内心里永远永远感激你。咱们早离早散,好离好散,你将会在我心中永远
永远留下一个美好的无私的形象,留下一段不能忘怀的回忆。
我们今后甚至还可以通信,甚至还可以互相探望,如同两个真正的战友。夫
妻关系完结了,一种特殊的友谊开始了……‘
“我就哇哇大哭起来。
“除了哭,我还有什么话可对他说的呢?
“那天晚上,我带着孩子来到了外滩。我真想一横心抱着孩子跳黄浦江。我
想:到了这种境地还活个什么劲呢? 干脆死了算! 可又那么怕死。我就抱着孩子
坐在外滩的石凳上,望着黄浦江想啊想啊的,只想是继续活下去还是干脆一死。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觉得自己不能死。更不能让孩子跟我一块儿死。还没到非
死不可的境地呢! 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努力争取活得像个样! 我还没幸福地生
活过呢,死了太对不起自己。第二天,我就心平气和地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第
三天,我就买了回来的火车票。他还算是有良心,将我们母子送到了火车上,临
开车交给我四百元钱。
我只留了二百,为了孩子……“
她脸上依然没有悲伤,没有抱怨,连点委屈的表情也没有,只有一丝苦笑挂
在她一边的嘴角上。
她那苦笑使姚守义心里感到异常不好受。
“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他突然冲口而出骂了一句。
她吃惊地抬起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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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看着那孩子,将孩子一把拉到了跟前。
孩子不明白他要将自己怎么样,畏缩地默默地往母亲那边挣身。
他紧紧抓住孩子的一只手,两眼盯着孩子那张小脸儿,问:“想你爸么? ”
“想……”那孩子几乎快哭了。
“听着,”他狠狠地说,“你不必想他! 你爸爸是个狗崽子! 混账王八蛋!
就是这么回事。你长大了要到上海去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 ”
孩子哇地哭了。
母亲抓住孩子另一只手,将孩子拽到怀里,生气地对他抗议道:“你干什么
你?!你有什么权力对我的儿子骂他的爸爸! ……”
她紧紧将孩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孩子的小脸儿,两束愤怒的目光
射向他。
姚守义不知所措了。他缓缓站起,背转过身去说:“请原谅……”
她也站起,凛凛地说:“别跟我来这套! 像听故事似的听我讲,听我讲完了,
就当面侮辱我,还侮辱我的儿子! ……你才是个混账王八蛋! 狗崽子! ”
她扯着儿子的手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 ”他大吼一句。
她站住了,扭回头,微微眯起眼睛,轻蔑地瞧着他。
“你……我……”他不知说什么好。
那孩子从左右兜里将山楂掏出来,放进山楂盆内。连衣兜布也翻到外面了,
仿佛是有意给他看——没带走你一颗山楂。
二十八岁的小伙子突然大发雷霆。他挥舞了一下手臂,又吼起来:“你走吧
! 难道你他妈的就没看出来,我这心里多为你难过吗? 听了不难过的才是混账王
八蛋,才是狗崽子! ……”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她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瞧着他。
孩子往外拖她。
她仍然一动也不动。
他们彼此眈眈地盯视着。
不知是什么在他们心间起了作用,彼此盯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彼此凝视的目
光。
凝视是超时间超空间的述说,是两颗心灵直接而无限度的沟通。
孩子不理解地,茫然地分别望着两个大人。
她嘴角终于又浮现了一丝苦笑。她微微晃动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真
是的,我们怎么会吵起来呢! ”
姚守义固执地嘟哝:“反正他就是一个混账王八蛋,狗崽子……”
“那就随你的便吧,”她宽宥地说:“不过我绝不允许你今后再教我的儿子
如何怨恨他的父亲! ”
“我教他如何作你的好儿子行么? ”他非常认真地问。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很自信地说:“这我自己会。”一只手轻轻地爱抚着
孩子的头发。
姚守义的母亲这时候回来了,他赶快又坐下穿糖葫芦。
姚大娘瞅瞅儿子,又瞅瞅她,奇怪地问:“你两个刚才都站着干吗呀? ”
姚守义的脸倏地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
她忍住笑看了他一眼,说:“我正要走,他起身送我。”
“老李家的电费把我算糊涂了。”大娘走进里屋,放下收齐的电费,走出来
问:“有事? ”
她说:“就是我上次来求过您那件事呀,”将孩子朝大娘跟前轻轻推去,
“叫姥姥。”
孩子乖顺地叫了一声“姥姥”。
姚守义敏感地听出,那孩子的声调中,有一种儿童的忧伤,有一种向大人们
寻求怜爱的乞望。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竹签子将一串山楂穿透了。
大娘呵斥道:“你那是穿糖葫芦哇,还是穿算盘珠子哇? ”
“我腻味了! ”姚守义嘟哝一句,将那串不成样子的东西朝山楂盆里一丢,
站起来走进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