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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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我是初次去美国,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
徐淑芳瞅瞅陈先生,笑道:“这话对他说,连我也得受他关照啊! ”
“托福”留学生立即转移目标,又连连对陈先生鞠躬,毕恭毕敬地说:“请
多关照,请多关照! ……”
“好说。”陈先生笑了,对夏律师道,“贵公子挺讨人喜欢的嘛! ”
夏律师苦笑道:“我这当父亲的,是‘无为而治’啊,见笑,见笑! ”
夏律师夫人也说:“陈先生,拜托了啊! ”她掏出手绢抹泪了。
陈小姐彬彬有礼地插言:“去美国留学,是好事呀! 您放心,我父亲会说到
做到的! 爸爸,咱们不能再耽误了! ”
于是双方握手道别。
“爸,妈,拜拜! ”
“托福”留学生将自己的皮箱扛在肩上,殷殷勤勤地替陈先生拎着皮箱,兴
冲冲走在最前头。
夏律师夫妇目送他们走入检票口,急忙转身扑向落地窗前,朝外望着那架即
将起飞的“波音”。
他们望见自己的儿子最后登上飞机舷梯,转身而立,高高扬起手臂,喊了句
什么。
妻子问:“他喊什么? ”
夏律师回答:“我也听不见。”
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骄傲地豪迈地大喊的是:“别了,中国! ”
出租车未停稳,刘大文便跳下了车,欲往机场内跑,却被反应迅速的司机一
把死死揪住:“给钱! ”
他摸摸衣兜,抱歉地说:“没带钱包,送走人,我回去还坐你的车! ”
“少来这套! ”司机也下了车,仍死死揪住他不放,“你人机场,我哪找你
去? 我才不上这个当! ”
刘大文无奈,眼睁睁望着跑道上,那架“波音”收起舷梯,开始徐徐滑行,
愈来愈快,终于昂起机头,一声长啸,如同一只银色大鹏,冲上了蓝天……
七八位身着浅蓝色制服体态婀娜的“空姐”,排着纵队步出机场,好奇地望
着刘大文和司机。刘大文也呆呆地望着她们,他似乎今天才从一个酣长的迷梦中
醒来,发现生活中比他的“小女孩”更加漂亮更加富有魅力的女性,原来竟是多
得成排列队的。
揪着他衣领的司机摇撼他,气愤地嚷:“你还他妈的赏花阅色! 给钱! ”
严晓东并不是到外地“跑买卖”,而是去担任一部电视剧的“监制人”。在
小婉的乞求下,他赞助了那个拍电视剧的“野班子”三万元,为讨小婉欢心,使
她担任女主角。
那部电视剧的剧名还没最后确定,也许叫《壁橱里的女尸》,也许叫《幽夜
鬼影》,或者叫《一个“倒爷”和一位女模特的罗曼史》什么什么的。如果叫第
一个剧名,小婉演女尸。如果叫第二个剧名,小婉演“鬼”。如果叫第三个剧名,
小婉演女模特。反正全剧算上“女尸”就这么三个女角色。“导演”说她爱演
“女尸”就演“女尸”,爱演“鬼”就演“鬼”,爱演女模特就演女模特。她演
什么,就将什么往主角上靠。“导演”对她一应百应,言听计从,因为主要的一
笔“赞助”是她拉的。
小婉觉得演“女尸”血滴乎拉的,太吓人。演女模特假酸捏醋的,会引起观
众“逆反”。她说她要演那个“鬼”,又嫌“鬼”的戏太少。
导演说:“行! 咱们给‘鬼’加戏,干脆拍成一部高水平的鬼戏! 历届电视
剧金鹰奖、飞天奖,还没有过演‘鬼’而获奖的女主角呢。
演好了,大爆冷门,兴许能拿个最佳女主角! “
在“导演”的鼓动下,小婉对演好那个“鬼”信心十足。
严晓东总想读读剧本,可剧本不是“正在进一步修改”,就是“送去打印了”
或“有关领导正审查”,所以他始终没读到。起初他很怀疑那帮人不是“搞艺术”
的,他们一个个行为乖张,口出秽语。
小婉要求他彻底打消怀疑:“大哥,相处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么? 我会骗
你么? 我演出名了,你也跟着出名啊! 你当监制人,电视剧一播放,几亿人都记
住有个严晓东了! 监制人那得比导演更有水平,对整部剧的艺术质量负责! ”
而且那帮人个个有名片,全组有介绍信。说拍,选定了场景,支起摄像机真
刀真枪地实拍。不由他不信。
他责任心很强地看他们排了一场精彩的戏:男主角爱上了小婉演的那个美丽
的“鬼”。两情相悦,爱意畅浓,所谓“身不由己”。
导演对那场戏要求极严,反反复复拍,还是大摇其头道:“不理想,不理想,
重来! ”
摄像不耐烦,说:“操,这场戏还需要鸡巴导演么! 定准机位,塞盘带子,
让他俩随便安排去! 明早来取带子! ”
导演板脸坚持:“中心情节,半点不能马虎! ”
严晓东觉得导演是位好导演了。
第二天他告辞。临行说:“导演,我信得过你! 我不用整天跟着监制了。别
忘了把我严晓东的名字打在字幕上就行! ”
导演回答,那是绝对忘不了的。打算着夺奖,岂能缺少了一位监制人么? 当
夜下火车,小赵前来接站,一路向他贩卖“新潮系列”:“打‘奔驰’的,绣外
国蜜,吸鬼子烟,喝威士忌。掷保龄、碎电子、跳霹雳。吃西餐、炒美元、切港
币。穿牛仔裤、披新潮装。得艾滋病,洗桑拿浴。喇疯狂的爱,挣火红的‘屉’。
哎呀我要飞跃,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懂! ”
“白领倒爷”一片糊涂。
“大哥,你听我解释:出租小汽车怎么叫? 英文叫‘的士’吧? 坐出租小汽
车,起码那得坐‘奔驰’牌的,坐杂牌子的,那掉价! 现如今有资格的,早就不
跟中国女孩子‘玩戏’啦! 跟外国的玩,那多显身份! 绣,‘绣蜜’。大哥你听
听,这是学问,是文化。没点文化能造成这么个词儿吗? 病了? 什么病? 肝癌?
直肠癌? 那活该!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得艾滋病,那什么自我感觉? 明摆着
就不是等闲之辈嘛! ……”
严晓东笑道:“才几天不见,你又出息不少! ”
小赵回答:“我不落后! 现如今我光怕落后! ”
“哎,你这是引我走哪儿来了? ”
“到画家那儿去! ”
“哪位画家? ”
“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卖你‘伟大的女奴’那一位呗! ”
“这么晚了,我又不想再买他的画了,到他那儿去干什么? ”
“大哥,你无论如何得跟我去! 这不拐个弯就到了嘛! 他叫我今天不管多晚,
也得把你带去! 他要当场作画,让你开开眼! ”
小赵一片热忱,严晓东不愿扫他的兴。两人说着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画家
的单身宿舍。
四十多岁的光棍画家,开了门,客气地将他们请人,说:“我立刻开始,你
们别急! ”
地上摆了一只大洗衣盆。盆四周,围着二十几只颜料瓶。但见他,拿起一瓶,
咕咚咚,全倒人盆中。又拿起一瓶,咕咚咚……再拿起一瓶,咕咚咚……放下一
瓶,拿起一瓶,一声不响,将二十几瓶颜料全倒入大洗衣盆中。盆中就非常之奇
观。直看得严晓东二人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画家用画笔杆儿在盆中搅了几下,歪着头瞅瞅,又搅了几下,然后将一方雪
白画布,缓缓铺人盆中,独自吸起烟来。吸完一支,缓缓从盆中拎出画布,展放
桌上,又铺人一方画布。如法炮制几幅,严晓东二人大惑不解。
“严老板,你也请来作一幅吧? ”画家将搅颜料的画笔杆儿递向严晓东。
“我,不敢不敢! ”
“来吧,别不敢嘛! ”
严晓东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画笔杆儿。
“搅哇! 随便搅! ”
严晓东一阵猛搅,如搅麻酱一般。
画家笑道:“没事儿没事儿,照我的样,铺一方画布! ”
严晓东在画家的指导下,怀着种稚子学艺的虔诚,完成了一幅。
“不错! 相当不错! ”画家表示满意。于是将那些着了颜料的画布,一一用
小夹子夹在晾衣绳上。那几幅色彩斑斓的画布,悬挂一起,玄妙各异,倒也相映
成趣。
“这算什么? ”小赵忍不住发问。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 ”画家高傲地回答。
“什……么?!……”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 ”
5
严晓东给镇住了。不是被那几幅画镇住了,而是被画家的话和那种自信的样
子给镇住了。《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那几方廉价的色彩斑斓的画布,一赋
予这等气吞山河的标题,似乎就非同小可了。
他低头瞧瞧自己亲手搅过的那一大洗衣盆染料,又瞧那组画,仿佛感觉到无
数种生命在那些画布上呈现出来,相互渗透着,混淆着,一种覆盖一种,一种衬
托一种,每一种都宛如在画布上流淌着,使整幅画布也仿佛骚动了起来。他认定
了它们是有价值的,远比“伟大的女奴”更有价值。尽管它们是简单操作之下的
“产品”。他要买下《一九八六年》,买下《中国》。
“卖给我? ”
“不卖。”
“我出高价! ”
“出高价也不卖。”
“为什么? ”
“我要凭它们在画展上夺奖。”
“……”
“以前卖给你的,是骗钱货。这一组画,是为了争得名声。钱和名声,我都
缺少,都需要。像需要钱一样需要名声,像需要名声一样需要钱。这你不难理解
吧? ”
“我……理解。”他失望极了。
“那幅‘伟大的女奴’,你多给了我三百元,我一直对你心怀感激。也没个
机会表示……这样吧,你自己完成那一幅,归你了。”画家友好地在他肩上拍拍,
将烟盒举到他面前。
也许是因为三个人对《一九八六年》的创造性劳动,对《中国》的异想天开
不拘一格的“诞生”感到满意吧,都显得挺高兴。都似乎还有些话需要交谈。尽
管夜很深了,画家却好客地找出半瓶“茅台”,花生米、罐头什么的,诚恳挽留
两位似乎颇懂行的“鉴赏家”小酌一番。
于是为“一九八六年”干杯。
为“中国”干杯。
于是望着“一九八六年”,大谈一九八六年。望着“中国”,大谈中国。正
所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一个肯定,那一个否定,
第三个否定之否定,争论得不亦乐乎。意中言下,都有那么点“煮酒论英雄”、
“粪土当年万户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当代弄潮儿气概。
小赵发誓般地说:“大哥,电工我是绝对不当了! 我无论如何得奔个体。骑
着摩托车背着秤,又能花来又能挣! 那什么精气神儿? ”
严晓东几盅酒下肚,丢人嘴里一颗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说:“你这‘茅
台’是冒牌货! ”
画家笑笑,承认道:“是冒牌货。连我自己也是冒牌货。除了你们,没人欣
赏我的画。”
一心巴望“严老板”金口玉牙,封自己个柜前伙计的小赵说:“现如今,连
冒牌货也有冒牌的!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争名夺利,各有各的高招,谁也甭笑
话谁! ”
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于是又干杯。
与画家告别,严晓东在小赵的搀扶之下,不辨东南西北地往家走。
“大哥,你过量了吧? ”
“胡说,仨人喝一瓶假‘茅台’我严晓东会过量? ”
“假‘茅台’那是酒精加水……”
“不加水也喝不醉我! ”他一甩膀子,甩开小赵的搀扶。他的确没醉。只是
因为佐酒之物不对口,有点烧心。
一路没碰见个行人。夜风习习,吹来一阵凉爽,他头脑清醒了许多。眼前,
但见残垣断壁。那是一幢拆除得尚不彻底的旧楼废墟。一九八六年,不管人们怎
么说,城市毕竟还在迅速地发展着、建设着、变化着,而且无可争议地是朝崭新
的面貌变化着。
“咱们迷迷瞪瞪地走哪儿来了? ”严晓东站定,四周瞅瞅,连盏路灯也没有。
马路对面,一片空旷。是“都市里的乡村”还没被都市征用的菜地。
“我……也不知道……”
突然,废墟间发出一声女性的惨痛的叫喊。
“你听! ……”
“大哥,咱们快走! ……”
又是一声叫喊,分明是被掐住了脖子拼命挣扎着叫喊出来的。
“大哥,别管闲事! ”小赵拖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