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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节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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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骂共产党? 今天我老严头就是来骂你们的,看谁敢还口? ……”

    没人敢较量。文的不敢,“武”的也不敢。因为他浑不论,是老朽了的“拼
命三郎”,并非虚张声势。

    姚守义得知后,派秘书小王坐自己的专车将晓东他爸送回家去。

    他临下车说:“告诉守义那小子,别怕事儿! 隔三差五的,我就会去厂里骂
一回! ”

    新厂长对所谓群众的理解,由局长所教导的感性认识,一跃而达到理性认识
的崭新水平。一精至斯。他内心里反倒踏实了。也相应地更加深思熟虑,“守备
綦谨”,不给心怀敌意的人们进一步张扬宣泄的机会。

    局长亲自打来电话:“小姚,你那儿怎么了? ”

    “没怎么啊? 我不过就堵上了厂后门啊。”

    “我可是又接到了不少告你的信呀! ”

    “没揭发我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吧? ”

    “暂时没有,需要我亲自去坐坐镇不? ”

    “别来,别来,我这淡化处理呢。”

    “淡化处理好。是门学问,努力实践,努力掌握……”

    一个星期后,骂娘的不骂娘了。似乎要拿眼把新厂长瞪死的,见了新厂长也
不做金刚状了。甚至当时最愤怒的那些个人们,见了新厂长也开始点头微笑,打
招呼说几句话了。人们绕着工厂围墙上班下班来来往往,也就习惯了。

    群众的情绪都转移到物价方面去了,厂后门被堵死的事也没人提了。

    各科室、各车间的头儿们,开始向新厂长汇报工作,请示什么什么的了。有
些工作,有些事情,到头来他们还是自己不敢做主,非得汇报非得请示不可的。
不管厂长是新的是旧的是年轻的是年老的是姓姚的还是姓其他的……

    他想:我战胜了……群众。是的,在第一个小小的回合,我——厂长——战
胜了他们! 这是值得高高兴兴的。群众并非永远是英雄,更非从来是英雄。某些
时候,必须战胜他们,首先必须战胜他们的惰性。绝不让步,绝不妥协。其次才
是领导他们,才是管理他们,才是和他们打成一片……

    耳边,电锯声响刺耳。

    噪音。正是在这种刺耳的噪音之中,劳动力和生产资料转变为生产价值,也
将重新集聚和形成着莫名的愤怒。它将在何时,又以何种方式宣泄呢? 他无法预
知。

    “国际旅游俱乐部”是A 市的第一座四星级饭店。它外观宏伟,内部设施富
丽堂皇。

    陈先生在这里包下了三间客房:一间自己住,一间二十二三岁的女秘书住,
一间作为洽谈业务的临时办公室。

    徐淑芳在这里已经与陈先生会晤过多次了,每次都有副厂长曲秀娟在座陪同。
相应地,陈先生的秘书自然也每次都在座陪同。

    昨天,双方终于签订了一份合同——由陈先生向百花玩具厂投资外汇三百万
美元,二十年后偿还。并且在今后五年内包销百花玩具厂的出口产品。作为互惠
条件,陈先生索取百分之十利润。同时签订了一份双方长期合作的“意向书”。

    今天,陈先生亲自给徐淑芳打电话,希望“单独会晤”一次。她答应』。

    他的秘书陈小姐在铺紫红地毯的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迎候她。宽阔的前大厅
寥寥数人分散而坐。水池中,石雕鲤鱼口喷清泉。陈小姐挽着她的手臂,引她走
到水池旁一张仿古陶瓷桌旁,两人分别坐在两只鼓形凳上。

    身材修长,容貌清丽的陈小姐低问:“要可可,还是要咖啡? ”

    她说:“要咖啡。”

    于是陈小姐以优雅的手势召来穿蓝色西服衣裙头扎雪白A 字巾的妙龄女侍礼
貌地说:“请小姐送两杯咖啡。”

    她默默掏出钱包放在桌上。

    “我付钱。”陈小姐莞尔一笑。

    她觉得对方那一笑并不轻松,隐隐地预感到此次“单独会晤”,将可能有什
么出乎自己意料的结果,她的心理本能地处于外交周旋的机警状态。

    “接受您的雅意。”她也一笑,将钱包收了起来。

    片刻,女侍送来两杯咖啡,翩然离去。

    陈小姐双手叠放在光滑的仿古陶瓷桌面上,注视着她的眼睛,语调缓慢而庄
重地说:“徐厂长,家父邀请您来,却又没有勇气会晤您了,所以,此次与您倾
心一谈的机会,就荣幸地落在我身上了。”

    “家父? ……”徐淑芳不禁一怔。

    “我并非陈先生的秘书,而是他的女儿。”

    徐淑芳满腹狐疑。

    “难道,我们都姓陈这一点,丝毫也没引起您的什么猜测吗? ”

    徐淑芳只有摇头而已。

    “您也从没注意过,我们的容貌是多么相像吗? ”

    徐淑芳仍摇头。

    “看来您是个不习惯于对别人进行猜测的女性。”陈小姐又莞尔一笑。显然,
她努力想使谈话轻松,但却分明并不能胜任愉快。

    “我不认为那是文明的习惯。”徐淑芳也又一笑。她那种亦庄亦谐的语调告
诉了对方,她们的努力是完全一致的。

    “猜测之心使人类丢掉了许多文明。”陈小姐掏出烟,敬给徐淑芳一支。于
是她们都吸烟,都仿佛欣赏地望着喷泉。

    陈小姐诚挚地说:“家父特别嘱托我,请徐厂长原谅。”

    徐淑芳将目光收回,望着对方笑道:“我想,在国外女儿以秘书的身份随同
父亲,是不足为怪的事。”

    她心中暗暗猜测对方与自己进行这次“单独会晤”的最终目的。

    “家父此行,其意不在商务。”

    “……”

    “也不是为了寻根。”

    “……〃 ”更非为了满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心理。“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陈小姐是否在向我暗示,我们与令尊昨天签署的合同,
隔夜之间,变成了白纸一张? 这便是令尊今天邀请我来‘单独会晤’届时又没勇
气见我的原因么? ”百花玩具厂厂长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而果真如此,她准备立
即告辞,并且永远不想再见到那位彬彬有礼的美籍华人陈先生,尽管这陈氏父女
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不能容忍被愚弄。

    “不,徐厂长的判断大错特错了。家父在商务方面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尊
重合同像尊重法律一样,是家父数十年坚持的原则。

    那份合同永远不会是白纸一张。“对方信誓旦旦。

    徐淑芳内心踏实,随即一笑,亲切地说:“我与令尊坚持的是同一原则。”
她缓缓擎起杯子,小饮一口后,放下杯子问,“那么令尊驻留本市,究竟为了什
么呢? ”

    “徐厂长,如果我请求您的话,您有耐心听完一位美籍华人家族的简要家史
吗? ”陈小姐也缓缓擎起杯子,啜饮一口,目光期待地望着徐淑芳。

    “十分高兴。”徐淑芳轻轻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托腮,作出洗耳恭听
的样子。

    “谢谢。”陈小姐放下杯子,娓娓地说,“我曾祖父是华工,在美国西部铺
过铁路。我曾祖母是一位美国参议员家的中国女仆,她是追随我曾祖父到西部去
的。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祖父。我曾祖父后来死于美国西部暴徒枪下。
我曾祖母便带着我祖父,经历千辛万苦,又回到了城市,做洗衣妇。我的祖父长
大后,当了面包店的伙计。他的最大愿望是自己开个小小的面包店,然而直到他
死时也没能实现这个野心。但是他唯一的儿子却在艰难时日读完了大学法律系,
并且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那便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曾梦想成为华人大律师,
甚至梦想当诗人,还出版过一本无人问津的诗集。博士学位并不能使一位中国洗
衣妇的儿子在美国前程似锦。那正是美国的商业恐龙爬行无忌的时代,恰如中国
目前所处的特殊时代一样。您赞同我的看法吗? ……”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她机智地引用这句不知在哪本书中读过的话作
为回答。

    “那一时期的美国社会给予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是使他懂得了面对现实,
使他懂得了物质的富有是必要的。因为穷人不能自给,也不能助人。那一时期的
美国,世人莫不争做生意,这一点也像目前的中国一样。科学和艺术尽管受人尊
重,科学家和艺术家却有陷于穷困潦倒境况的忧虑,倘他们的发明和艺术创作不
被商人们所认可的话。于是我的父亲便彻底丢掉了成为华人大律师和当诗人的梦
想,而作了一名出色的推销员。父亲的推销才干渐渐受到上司的赏识,好运气从
那时才开始向他招手。而当他有了一点点积蓄后,便实现我祖父的遗愿,自己开
了一个小小的面包铺。

                                9

    那就是一位美籍华人商业之路的真正起点,一个美籍华人家族的新纪元。按
照中国的传统说法,虽然我的父亲受过美国的高等教育,但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
却是劳苦大众,在西方,被称为‘指甲黑乎乎的人’。也就是说,我和家父都是
‘指甲黑乎乎’的人的后代。我已将我们的家族史原本托出,徐厂长,希望你理
解我的父亲。“

    “我对令尊深表敬佩,也感激陈小姐向我讲述这些,我认为今天是一个值得
纪念的日子,没有比友情更好的馈赠了! 您不这么认为么? ”徐淑芳向陈小姐举
起了杯子。

    “谢谢! 家父嘱我,这些是务必要告知您的。为了您对友情的理解,我替家
父再向您说一句谢谢! ”

    她们相视而笑,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杯,各自又饮一口,同时放下。

    “现在,我应该坦白回答您刚才所提的问题了。家父此行,是希望在国内幸
遇一位理想女性,结为伉俪。家母在十年前去世之后,家父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
孤独男人的生活,这在家父,抵御的是社会对男人的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

    “我完全没有想到。”徐淑芳有些狐疑了。

    陈小姐接着说:“您一定会很奇怪,家父何以万里迢迢,回到中国寻找晚年
伴侣吧? 连我和我的两位哥哥当初也很奇怪。可是后来我们理解父亲了。因为我
的两位哥哥都早已成立了家庭,各自有了自己所爱的职业,对继承父亲的商务事
业毫无兴趣。而我本人正在大学攻读文科,准备研究中国文学。在美国,一位年
逾五十,并且有了三个成年子女的男人,要寻找到一位能使他再度燃起年轻人那
般的生活热情,而同时又能与他的成年子女和睦相处,互敬互爱,加强他与子女
们的亲情,而不是削弱这种亲情的女性,却并非那么机遇遍地。更主要的是,父
亲还希望那一女性必得成为他事业上的同道。美国女性的独立精神可做世界女性,
更可做中国女性的良好榜样。她们的普遍的独立意识,是连美国男子的心理如今
也日益受到严重挑战的。家父对于同一双美国女性的手配合无间,弹奏出后半生
的美好乐章没有信心。而在美国的华人女性中,好妻子和好参谋双任兼能,品貌
称心的女性,他至今仍无幸接触到。商人传统地位的安全,如今在美国是越来越
不足依恃了。

    对许多人而言,险象丛生。即使对比较成功如家父的人而言,竞争也使他们
的个人处境变成为不安全的,孤立的,焦虑的了。《美国一日》报道,每天有近
百名富翁诞生,有近百名富翁破产。新市场瞬息万变的结构,好比追射到旋转舞
台之上的灯光。它照耀着谁,似乎带有命定说的意趣。而它将谁冷落在黑暗之中,
并不照顾到谁昨天是不是一个好角色。我的父亲其实已竭尽全力,其实已很疲惫,
不像当年那么锐气万千了……我怜悯父亲……“

    百花玩具厂厂长从这最后一句话中,品味出了莫大的忧伤,她被感动了。

    她不由得想:人注定是不幸的动物么? 包括那些看来仿佛万事如意踌躇满志
的人? 也许是的吧? 因为每个人总想使自己活得更好,生活便在这种永无休止的
追索中变得愈加苦涩了么? 陈小姐端起了杯子。

    “别喝,”她制止道,“已经凉了。”

    对方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似的,温顺地笑着放下了杯子。这时一位女侍正好从
她们桌旁走过,徐淑芳叫住她说:“请换两杯咖啡。”之后凝视着对方,又说,
“这两杯我付钱,好么? ”

    陈小姐悱然首肯。

    她们喝热咖啡时,大厅里响起了优美的音乐。

    陈小姐问:“是莫扎特吧? ”

    徐淑芳回答:“我对音乐所知甚少,几年前我还是个‘指甲黑乎乎’的女人,
几乎与音乐绝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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