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49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普遍的人们更加担心害怕自己将来成为贫穷的人。可是他们却常常逼迫他们
的幼儿幼女:“你每天必须给我吃一个苹果! ”好像命令孩子们吃药。
在一九八六年,在这一座城市,在九月,在任何卖苹果的地方,无论是国营
商店的柜台还是私人小贩的摊床,其价格全在八毛钱以上。比一九八一年贵了近
一倍。可连许多普通工人家庭中的受宠爱的孩子们,吃起苹果来似乎都如同吃被
嚼过的甘蔗渣一样无滋无味了。
徐淑芳一九八一年九月的那一天在公园里对她的小叔子说的话一点儿不错。
一九八六年钱对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家庭比一九八一年更为重要,也许世界上只有
钱这种东西才是越贬值越重要的东西。生活的的确确是张着巨大的嘴巴要每一个
人不断地用钱喂它,而每一个人似乎都能够不断地用钱喂它。在货币公开流通的
任何地方,随处可见那样一些人,他们用钱喂“生活”,如同小孩儿用糖果喂杂
技团铁笼子里的熊一般慷慨大方。在法律严格限制和打击货币流通的某些方面,
当然包括以货币交换女人身体的男人们的传统“爱好”方面,货币的流通尤其活
泛。好比大雨过后阴沟里的浊水,汇入下水道最后污染到江河里。
三个月前百花玩具厂的会计被徐淑芳送上了法庭。那个五十二岁的曾受到她
绝对信任和格外尊重的男人贪污了万余元公款。
她在将他送上法庭之前和他进行了一次单独的谈话:“公款还在么? ”
“花光了……”
“那买的东西还在么? ”
“没买东西……”
“那一万多元你怎么花的? ”
“六千多元花在几个女人身上了……”
“那还剩下五千多元呢? ”
“三千多元花在赌场上了……”
“那还剩下二千多元呢? ”
老会计挠挠头,想了一阵,羞惭地回答:“浪费了……”
她瞅着他那张由于性生活过度而憔悴不堪的皱巴巴的脸,半天才悟明白他的
浪费观念——钱既没花在女人身上也没花在赌场上的话,便是“浪费”;他的羞
惭分明更主要地是因为“浪费”而不是因为贪污。
她知道他家里的生活状况——没职业的老婆和三个儿女,全都依赖于他的工
资。
一万余元啊,他竟一分钱也没有花在——按他的说法,哪怕是“浪费”在他
老婆和儿女的身上! “那几个女人漂亮? ”
“是。”
年轻而漂亮的女人的身体,出售给丑陋而年老的男人,不消问索价一定更昂
贵。
她叹了口气。
“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是……我对不起你……”
“你后悔不……? ”
“很后悔……我没想到你已经开始对我产生怀疑了,否则我会把账目做得更
巧妙,使你一点儿破绽也查不出来……”
他居然还坦率地一笑。
“你认为你值得? ”
她真想扇他一耳光。
“怎么不值得呢? ……厂长,让我抽支烟吧! ”
她点了点头。当他将烟叼在嘴上的时候,他的手才发起抖来,接连划了两根
火柴都没划着。
隔着她的长方形办公桌,她向他伸过一只手。
他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受宠若惊,慌乱地抽出一支烟递给她。
她接在手中看了看——是“三五”牌。
“过去你抽的最好的烟是‘红梅’吧? ”
“现在我抽惯了‘三五’……”
他居然又一笑。他的双手却仍在发抖,第三根火柴还是没划着。
“我不是要烟,我要火柴。”
她将那支英国烟还给了他。
他十分困惑地看着她,赶快把火柴给了她。
而她对这个曾受自己绝对信任和格外尊重的老会计的困惑,甚于他对自己的
困惑十倍。
“贪污了一万多元,也没买个高级点的打火机? ”
“我兜里揣惯火柴了,揣打火机总是丢……”
她划着一根火柴,像举着火把似的举向他。
他怔了一下,立刻凑向那根火柴吸着了烟。
她轻轻晃灭火柴,平静地说:“你慢慢吸……吸完这一支还可以吸。这可能
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了……不应受时间限制。”
一阵沉痛的难过涌满她的心问——他曾是她得力的参谋。在她创业的最初的
那些艰难时日,他曾向她提出过良好的建议,帮助她推行重大的决策。
他吸得并不慢,他吸得很猛烈,他一口接一口地吸。他吐一口烟说一句话:
“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享乐过……那些女人真是个个又年轻又漂亮……和她们
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年轻三十岁……如果有一种返老还童药丸,十万元
一丸……我就会再贪污十万元……我是个好会计……可惜不是个好赌徒……我以
为我会赢万把元,补上我贪污的公款……却从没赢过……我花在那些女人身上的
钱是值得的……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们,哪一个也忘不了……我这一辈子啊…
…总算是享乐过了……年轻时没享乐过,五十多岁了才开始……也许男人都是越
老了越巴不得享乐享乐……厂长你信么? 看着那些小伙子大姑娘活得自在玩得开
心,我这心里边嫉妒得像有只耗子整天在抓挠,又啃又咬的……”
他吸完一支烟,接着吸第二支。
还是她替他划着火柴,还是像举火把那样举到他面前。
她不打断他,任他尽说尽说。
终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缄口不言了。
她这才又与他交谈:“几年来我们互相尊重,为了咱们这个小厂的发展,我
们一向配合得不错,是不是? ”
“是啊,厂长……”
“正因为我知道你家里生活困难,才每个季度都补助你一次。”
“厂长,我对你说不出一个不字……我一边贪污一边觉得对不起你……”
“你大女儿考上职业高中了? ”
“考上了……”
那张瞧悴不堪的皱巴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由衷的欣慰的表情,它从每一条
丑陋的皱纹中爬出来,使那张脸显得怪异之极。
2
“二女儿今年考大学? ”
“嗯……”
“你觉得她有把握考上? ”
“有什么把握! 在班里还够不上个中等生……”
“我会把你妻子招进厂里来……这我过去就跟你商议过,你自己却不愿意…
…”
“是啊,你是跟我商议过……那女人没文化,又爱搬弄是非……在厂里,我
看不见她……眼不见心不烦……”
她叹了口气,又说:“你二女儿考不上大学的话,我也会把她招进厂里……
不过还得让她考一考,毕竟是她应有的机会,啊? ”
“嗯……”
“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你每月的工资是二百七十元,我保证她们母女人厂
后的工资加起来绝不低于你的工资,以后凭她们自己争取……”
“……”
老会计低下头去。
“你放心,我用人格保证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入厂后不会受到歧视……你相
信我么? ”
“厂长,我……相信……”
“你也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厂长,你说什么事我都可以保证……”
“你可别自杀。”
他慢慢抬起了头。在他那张由于性生活过度而憔悴不堪的皱巴巴的丑陋的老
脸上,原先曾有一双睿智的时时透射着精明的洞察细微的眼睛。也许正因为这样
一双眼睛,以前她从未觉得他有多么丑,也从未听别人说过他多么丑,原先他那
张脸并不那么憔悴,原先他那张脸并不那么皱巴巴的。他毫不吝啬地给某几个女
人钱,某几个女人回赠她们的身体,同时用憔悴和皱纹在他脸上记下了一笔笔彼
此都不觉得吃亏的账。他那双眼睛里已没了睿智的没了精明的没了谋略深远的没
了洞察细微的目光,浑浊而凝滞,活像死了三天开始变臭的死鱼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蒙着一层泪。
如同肮脏的玻璃球沾了一层胶水。
这一张男人的脸此时此刻真是又丑陋又令人可怜。
他嘴唇抖抖地说:“厂长,我不……”
即使在这会儿,她还是相信了他这句话。
“我陪你再吸一支烟吧? ”。
他给了她一支烟,他的手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因而他能够划着了一支火柴,
虽然无风,却用另一只手拢着,恭恭敬敬地将火柴凑向她。
他的确是一位有经验的好会计,许多单位和部门查账时曾向厂里借调过他。
假账目骗不过他那双眼睛,先后有三个当会计的人贪污行径败露在他那双眼睛之
下。可以认为实际上是他将那三个当会计的人送上了法庭,其中一个还是与他交
情很厚的人。他没有被交情和那个人的苦苦哀求所动,他也拒绝了对方一笔相当
可观的贿赂。她从前绝对信任他格外尊重他不是无缘无故的。而现在他所做的账
目上弊端败露在她的眼睛之下,她查账的经验是几年来虚心向他求教的。他将被
她送上法庭,她和他一样,对于贪污公款的人是冷酷无情的。在决定同他进行这
场聊家常式的谈话之前,她接连三个晚上彻夜失眠。她曾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将
自己存折上的四千余元全部无偿地给予他,再帮他筹借一笔钱,补上他贪污的公
款,只是撤了他会计的职务,不对任何人声张这件本厂最严峻的坏事……
在今天早晨她才彻底从自己头脑中排除了那个善良的念头。
如今她仍是一个软心肠的女人。她可以像别的软心肠的女人们那样宽宥他,
但她不能够像别的软心肠的女人们那样宽宥贪污一万余元这样的事。
她望着他那张又丑陋又可怜被种种享乐的欲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脸,心想善
良和性行为在生活中都是必须节制的,不节制的善良便是愚蠢。一个人做了第一
件愚蠢的事以后便会常常被愚蠢纠缠不休,女人尤其如此。为了这个厂,为了全
厂的五百多名职工,她对这个男子没有权利大发慈悲,更没有权利让愚蠢强奸自
己的理智。
她低下了头——在玻璃板下,在办公桌的右下角,压着一页白纸,白纸上写
着这样两行字:像女人那样活着像男人那样办事
她自己写的。她的座右铭。
她的心肠一时变得更加坚硬起来。
即使此刻他跪在她脚前,涕泪横流,磕头捶胸,痛悔不已,也不会动摇她的
理智。
她抬起头,平静地说:“我们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交谈过了,今天我的时
间是属于你的。咱们不谈这件事了,换个话题吧? ……”
一滴胶水般的眼泪,黏黏糊糊地从他浑浊的双眼上缓缓淌了下来,溢出松弛
的眼角,像溪流似的分散在他皱巴巴的脸上。
而他那张阔嘴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感激的苦笑。
“你认为在目前这种竞争激烈的情况下,我们的产品是应向高档创新呢? 还
是应该继续保持中低档的生产优势? 我早就想听听你有什么宏观的或者微观的想
法了。”
她十分真诚地问。想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她出谋划策,她又有些难过起来。
她把脸转向了窗外,她不愿被他看出她心里难过的样子。无论她难过或者不
难过对于他有什么意义呢? 与其相对欷欺,莫如坦诚话别。那时节厂院内丁香花
开得正盛,芬芳浸透了空气,一阵阵熏风使人心旷神怡……
今天,她站在她办公室的三楼阳台上,耐心期待前来洽谈业务的外商。丁香
花是早已经开败了,厂院内别的花却在散紫翻红,争媚斗妍。尽职的老花匠正提
着喷壶给花浇水。
她抚着阳台朝老花匠喊:“郑大爷,您剪些花给我送一束上来! ”
老花匠仰起脸大声问:“厂长你要什么花呀? ”
“什么花都要! ”
俯视着她含辛茹苦创建的这花园般的工厂,她内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她没有
成为一个趁钱的女人,四千零二十八元,在今天是不足论道的。如果她是一个男
人的话,如果她明天结婚的话,四千零二十八元还不够布置起一个新房。但她却
成了一个有权支配七百余万元资产的女厂长。某些女人,如果交给她们这样的权
力,她们未见得个个都知道怎样才能使七百万变成八百万变成九百万变成一千万。
而她知道。而她每天都在实行着这种变化。在中国,在今天,即使对那些很趁钱
的人来说,一旦损失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元可能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