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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节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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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血破釜沉舟,终于让他争得了一次开庭重审。

    他没白上过政法学院。慷慨陈词,滔滔雄辩,唇枪舌剑,锐不可当。被告也
请了一位老律师。老律师很富有经验,从容不迫地进行反驳:“俗话道,清官难
断家务事。原告控诉被告有虐待妻子之罪,证据是死者身体被香烟所烫之伤痕。
本律师认为,原告的控诉不能成立。起码证明不够充分。且其妻已死,亦无旁证,
虐妻之罪孰能定论? 仅此一点,足见原告之主观臆断。”

    那一天的听众竞达六七百人,有许多人那一天不上班了也要听个结果。

    夏守刚沉着地站起身,望着听众,用平缓沉重的语气说道:“适才被告律师
借用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俗话,本律师也借用一句俗话是——‘至亲莫过
骨肉情’。我提请法庭注意一个事实,即死者有一遗婴。这是被告及其父母均回
避的一个事实。试想:被告父母只有其一个儿子,按照人之常情,得孙辈该是天
伦之喜,合家之乐,两代皆欢的事吧? 那孩子该是为父者掌上明珠,为祖父母者
宝贝吧? 其实不然。他们根本不爱那孩子! 他们从感情上心理上排斥那个孩子!
他们视那个孩子为多余之物! 因为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儿而非男孩儿! 那孩子出生
近百日了,至今连个名字都还没有! 所谓公婆关怀儿媳,丈夫宠爱妻子,不是事
实! 事实是:死者崇拜权势,贪图虚荣,轻率地嫁给了被告,然而由于门户之见,
她在这个家庭里,虽丰衣足食,却受不到尊重。身是新妇,位同婢女! 她终日饮
她自酿的苦酒。但在别人面前,却不敢流露一二,唯一能够相与尽述苦衷的,只
有她的姐姐。待她生下那个女孩儿之后,便又多了一条罪状。公婆白眼相对,怒
其生女;丈夫恶语中伤,喜新厌旧,两拍即合,双方夹攻,迫其离婚。丈夫更施
加虐待,终使其不堪忍受,跳楼身死……”

    六七百听众鸦雀无声。

    夏守刚朝被告侧转身,缓缓抬起一只手臂,厉指道:“你无疑是有罪的! ”
又朝被告的父母侧转身,亦厉指道:“你们无疑也是有罪的! ”

    偌大法庭,静如幽谷。但闻一人欷欺成泣,是死者的姐姐。

    随后那夏守刚面向法官,慷慨陈词:“想一平民百姓之女,以姿色媚权贵,
出入高墙深院,受虐他人不知,实属世间悲剧,自酿苦酒。尤可叹身为党的高级
干部者,封建思想根深蒂固,重男轻女悖人之伦常,纵子虐妻逆长辈之德,安知
羞耻二字? 败坏我们党的声誉! 天理昭昭,不予制裁,党纪何在? 国法何在? 本
律师受托于死者亲属,踏碎法院石阶,也要替泉下冤鬼拼得公正二字! ……”

    言词铿锵掷地有声,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他沉默片刻,又望着被告律师道:“老前辈,您以丰富之经验而压学生之义
胆,为真罪人开脱,加莫须有之秽名于死者,学生以为大谬不然。身为律师,视
胜负为寻常,但良心应在胸膛! ”

    之后,夏守刚根据从死者亲属、同事处了解的情况,向法庭提供了被告摧残
其妻及其父母纵子虐妻的事实和人证物证,遂使案情清晰起来。经过几次庭讯,
终于为原告赢得胜诉。

    夏守刚从此为自己树立了口碑,被万千市民所传颂。

    不久,他和他的妻子,又胜诉了另一起牵涉广泛的重大经济案。

    “律师事务所”的招牌于是为人瞩目。美国人喜爱“超人”。创造出男“超
人”,继而又创造出女“超人”,满足他们的男人和女人们的“超人”欲。英国
人喜爱“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被他们的崇尚绅士派头的老一辈们忘掉了,
他们的新一辈便创造出“oo七”。

    让他在全世界各地神出鬼没,一边与各种肤色的女人大大方方地寻欢作乐,
一边潇潇洒洒地屡建奇功。法国的男人和女人几乎个顶个儿地喜爱“爱情”,生
活中没有罗曼蒂克对于他们就像没有盐一样。中国人却喜爱“包公”,喜爱了好
几代,喜爱了好几辈子。没有了“包公”对于中国人来说正如西方人没有了上帝,
是非常绝望的事。所以那个夏守刚被A 市的万千市民尊为“包公”就不足为怪了。
从前信任党支部书记,如今信任“包公”式的人。不在党的“包公”式的人物则
更被信任,这是中国的老百姓的心理嬗变。

    夏守刚为律师事务所赢得了声誉,他本人被几家企业聘为常年律师。他潜心
律师业务,有雄才大展之势。而律师事务所的人员也由当初的三个人扩大到三十
几个人了。其中,不乏有志之士。

    而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或想改换门庭者,或想混个闲职者,或想仕途遍达者,
也都一律泥沙俱下地涌进这当年门可罗雀的律师事务所。

    于是,就有了姚玉慧那几位党内同志被调到“律师联合事务所”担任领导。
于是夏守刚便从所长而变为副所长进而变为第二副所长第三副所长第四副所长直
至第五位副所长。这些人把一切权力都包揽了过去,甚至连召开一般性经验交流
会的权力也包揽了过去。夏守刚对所里的许多事情都不明不白起来。他申请入党,
他们暗示他:你不是个人物吗? 兴许民主党派更欢迎你这样的人物,去参加民主
党派吧! 参加民主党派就参加民主党派! 他赌着一口气,要来了一份民主党派的
党章。可那上边的第一条是——我党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他从此彻底打消
加入民主党派的念头。心想,那就还是争取加入共产党吧! 他是六十年代的大学
生,是受过所谓“正统教育”的人,他对党是有感情的。他曾是他那所中学的连
续三年的优秀教师,如果不是匆促地离开了教育战线,他很可能已入了党了。他
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党,而且分明得罪得那么深,被党视为歧路人了。他痛
苦,他很想找一位律师替自己在党面前与那些排挤自己的人打一场官司。但“律
师联合事务所”尽管集中了一批好律师,不乏像他自己一样敢于仗义执言者,却
没有一个可以承当他自己的律师。即或有人挺身承当,这场官司可到哪儿去打呢
? 怎么个打法呢? 他想“落荒而走”,可又那么舍不得自己创下的这一番事业。

    后来,“联合”两个字,被瞧着别扭的党内同志一致决定去掉他了——他们
说那两个字使他们想到文化大革命中的“战斗队”。

    正在他愤懑无处诉时,姚玉慧调来了,当上了党支部书记。知道她是什么人
的女儿,也了解一些她能调来做办公室主任的内幕,他对她敬而远之。

    没想到不久之后她却主动找到他头上,问他对党持何种态度? 他当然不愿向
她吐露内心真言,干脆拒绝与她谈这样的问题。

    她虽遭到了冷淡,又第二次主动找他谈。

    她坦率地对他说:“也许你挺瞧不起我的。我实际上是靠了父母才能到这里
来当上这个主任的。我只有中学文化程度,而且在中学时还不是个成绩出色的学
生;我没有任何专长,没有任何能力。既然党内同志们抬举我,推选我做了支部
书记,我想尽我的能力把这个工作做好。你的情况我已经侧面了解了不少,我认
为你是全所首先一个应该被发展入党的人。何况你自己并非没有这样的愿望。”

    两人对面而坐,隔着桌子。她的双手连同小臂平放在桌上,一手压着另一只
手,以坦诚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坐法有点特别,一只手臂架在椅背上,从脑后撑
着自己的头,使他的脸微微朝左侧仰起;另一只手臂呈“V ”形,肘端固定在桌
上,指间夹着烟。他那副样子显得相当傲慢,仿佛在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说
——你干吗又浪费我的时间? 但他心里却已对她产生了小小的好感。真话总是能
博人好感的。他觉得她那张毫无生动之处的老姑娘的脸,是可以供业余美术班的
学生们素描的,取题《冰雕》,或《望着我》。

    他吃不大透她那种诚恳是习惯的伪装,还是掩饰着的自信。他的经验告诉他,
党支部书记,尤其新来的党支部书记,更尤其女党支部书记,需谨慎对待。没有
新的干扰,他的日子已不太好过。

    她见他固执地沉默着,疏淡的短眉渐渐扬了起来,眼睛却相反地眯了起来。
同时,薄薄的舌尖从一边的唇角犹犹豫豫地挤了出来。这就使她那张老姑娘的其
貌不扬的脸,显得有几分滑稽。

    他无声地笑了,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个优越感很强的男人对一个太缺乏美感的
女性的同情。

    她平静地问:“你笑什么? ”

    他说:“和党支部书记谈话时不许笑么? ”

    “笑我这张脸? ”

    “不是。你的脸有什么好笑的? ”

    “我的脸常常会使人联想到某类‘马列主义老太太’。我对我这张脸很悲观,
所以我仍是个老姑娘。”

    她说得那么由衷,又说得那么不动声色,就好像收购皮货的人在谈论一张劣
等毛皮。他的心被触动了,他的手臂缓缓朝桌上放下来。使人感到挺有力度的一
个“V ”字倾倒了,变成松弛的“一”。

    他无言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们得养成承认事实和接受事实的习惯对不对? 不管事实是一张脸还是一
个党支部。”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说话? 他困惑地望着她,她的确面不改色。

                                3

    “脸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了,一个党支部的状况却可以扭转。”

    “扬长避短十分重要。”

    “党支部? ”

    “不,脸。”

    “这我已经习惯了。”她苦笑一下,“不过倒愿意听听你的具体建议。”

    “对党支部? ”

    “对我的脸。”

    她很诚恳,很认真。

    他内心不安了。

    “小姚,”他说,“叫你小姚没关系吧? ……”

    “叫老姚也没关系。”她说,“叫我姚支书的话可就会显得你阴阳怪气了。”

    “小姚,我绝没有想伤害你自尊心的意思! 真是的,我们怎么谈起你的脸来
了呢! ……”

    “别那么抱歉,是我首先谈起来的。”

    “对党,我是这么……”

    她打断他道:“先不谈党,也不谈支部,谈谈我的脸,我洗耳恭听。”

    他更加困惑了。

    她平静地说:“以前还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我谈谈我的脸。无论男人或女人。
真的,我的脸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不是不想把它修饰得稍微好看一点儿,不是不
想使它多少具备点儿女人的魅力。

    我想,很想啊。可我太不善于了,不会,更怕东施效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 扬长避短? ……“

    “我那话是针对党支部说的……”他急忙解释,“那七位同志都是党员,这
是他们的长处。但他们同时又是律师,却都一起案子也没承办过,这是他们的短
处。我们毕竟不是一般的业务单位……”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成为律师的。强调干部专业化的时候,以工作性质需
要为名,一古脑儿就都变成律师了。是吧? ”

    “是。党外律师同志们普遍对此有意见……”

    “我不该剪这种发型吧? ”

    “这……”

    “老姑娘在别人眼里总是一个谜,我不希望我在你眼里也是一个谜。身为党
支部书记的女人,被别人看成是一个谜很糟糕。你不觉得我古怪吧? ”

    “不,不……”

    “以前,我在北大荒当教导员的时候,在我眼里只有人。上级,下级,战士
;没有男人女人。不,这么说不对。应该说没有男人才对。男人也是女人。不,
这么说也不对。我那时不敢把一个男人看成男人,我怕男人。越怕他们,越严肃
地对待他们。那种严肃是很可笑的,所以男人们也就有充分的理由不把我看成一
个女人。

    我在男人们眼里仿佛是中性的,男人们在我眼里仿佛也是中性的。

    他们怕把我看成一个女人他们会犯错误,我怕把他们看成男人我自己会犯错
误……“她耸耸肩,又苦笑了一下,”这你没法儿理解。“

    “我理解。”他低声回答。

    她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理解。”他重复地说,强调自己不是在说谎。他觉得她是一个未免太真
实了的女人,真实得令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在不知所措的窘迫
之中他掏出了烟。

    她那双叠放着的手此时才分开,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剪动着食指和中指。

    “你吸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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