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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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有权做他的母亲。”
“妈妈抱,妈妈抱……”宁宁迈着令人担心的步子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抱起了宁宁,同时问:“那么谁来做他的父亲? ……
他不能没有父亲……“
“你给他找个父亲吧! 趁他还不太懂事儿……”
“你以为我那么快就能忘掉一个人? 我们这是在谁家里说话? ……”
沉默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咽喉。
“宁宁很快会依恋另一位妈妈的。”
“……”
“他的记忆中不该留下任何对自己身世的疑点,这是我们共同的义务。”
“……”
“你抱他走吧! ”
他便无言地从她怀中抱过了宁宁。
“宁宁有个不好的习惯。”
“什么习惯? ”
她欲言又止。
“告诉我。我帮宁宁改。”
她脸红了。垂下目光说:“不是你能帮他改的,让吴茵帮他改吧! ”
他望了她片刻,抱着宁宁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妈妈……”
宁宁哭叫。
2
他任凭宁宁哭叫,只管往前大步走。宁宁激怒了,两只小手左右开弓,啪啪
打他的脸。他任凭宁宁打,心里说:“打吧,儿子。打吧! 爸爸可是第一次惹你
哭,是为你将来好……”
宁宁对自己最初安身立命的地方丝毫没印象了。宁宁对小姨完全陌生了,根
本不让她抱。而对吴茵,不知为什么,则怀着一种本能的敌意。在这两岁孩子面
前,吴茵诚惶诚恐,举措笨拙,不知如何能讨宁宁欢喜。
“这孩子有个坏毛病……”
夜里,吴茵告诉他时,他想起徐淑芳的话,问:“什么毛病啊? ”
“他……他得捂着我……才能睡……”
“捂着你? ……”他越加糊涂。
“傻瓜! 捂着我……咂咂! ……”
她怪羞。
“孩子么! ……”他不以为然,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握着,抚摸着。
心里充满甜蜜。有妻子,有儿子;完整的家,完整的生活。他想,够了。再有正
式工作,他对生活便别无企求! 像所有的那些返城知青一样,最初的艰难时日,
他和他们对生活的要求那么简单,那么低。不是君子兰,是抓地草。草根着土就
能活,抓住地皮活。
公正地说,吴茵爱宁宁。但那种爱并不意味着是母爱。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
能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爱别人的孩子。这是女人德行上可以完成实际上做不
到的事情。不是从自己的脐带剪断下来的生命,即使关心得无可指责无微不至,
也还是不能使女人获得真正的母爱体验。吴茵对宁宁怀抱着满腔做一位好母亲的
热忱。她从未讨好过谁,但她对宁宁却有一种讨好心理。为了使宁宁早日认可她
是“妈妈”,她经常奉迎地向宁宁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宁宁的小手塞人自己怀里。
那小手很放肆,它不只是捂着“咂咂”
而已,它还玩弄。有时用手背摩擦,有时用指尖轻捻。即使这时,嘴里仍喃
喃着:“找妈,找妈……”
不良习惯是王志松母亲无形中给宁宁养成的。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宁宁一直
跟老人家一块儿睡。那在孩子是本能,在老人家是最正常最自然不过的事儿。她
的儿子小时候也有这习惯。老人家活着没想到,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儿子的妻
子,是否也会认为宁宁这习惯很正常很自然,是否也会很乐于接受。
在宁宁那单纯的“自我中心”的情感世界里,已经先人为主地印了一位母亲
的形象。不是吴茵,而是徐淑芳。儿童的情感世界太小太小,容不下两个“妈妈”。
一旦有了一个“妈”,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永远是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不
是“妈”。“妈”之所以可亲,因为她是儿童认识的第一个良友。
吴茵不是第一个。尽管这不是她的过错,尽管她多么遗憾自己不是第一个,
尽管她想要弥补这一遗憾。对宁宁说来,她似乎永远不是第一个,他似乎也永远
不可能彻底忘掉第一个。何况母爱不单单是热忱,更是特权。孩子淘气打孩子一
巴掌,孩子任性训斥孩子几句,孩子哭了不理睬孩子,被孩子缠烦了而推开孩子
作嗔怒状……没有与孩子的这种关系,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便是不自然的,不真
实的,本质便不同于母爱。这对孩子方面倒不见得是一种情感亏损,而对女人却
是大的不公平。母爱的内容至少包含着三分之一的特权。吴茵自己首先惭愧地从
心理上放弃了这种特权。
桌上摆着引起宁宁兴趣的种种东西:工艺台笔、闹钟、绢花儿、一套漂亮的
茶壶茶碗,一排胖乎乎的小泥俑……
宁宁总闹着要到桌上玩。
她为了使他感到亲近,卑恭地满足了他的愿望。结果是:他将台笔折下来了,
将闹钟摔坏了,将花瓶搬倒砸裂了桌子上的玻璃板,将小泥俑塞到茶壶中泡成了
泥浆……接着又对电视机天线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
她想跟他讲道理,他不懂。她想从他手中夺走不该当玩具的东西,他大发脾
气。她想将他抱下桌子,他哇哇号哭。他一哭,就想起他的“妈”,就泪流满面
地可怜地表述他的委屈和愤懑:“家家,家家,找妈,找妈……”
这孩子是悲亦思“蜀”,乐亦思“蜀”。
吴茵便更惭愧了,常常慌乱起来。慌乱之中急急忙忙解开自己的衣襟……
慌乱什么? ……究竟慌乱什么? ……
王志松并非没观察到过这一点,却不理解。有时竟觉得好笑,加以揶揄。
她只有红了脸默认自己是不及格的母亲。
在吴茵思想深处,宁宁不仅是一个两岁的孩子,更是一个“联盟”的“盟主”。
一个道义、责任、天良和品德的“联盟”的“盟主”。
正因为他幼小,他才拥有调遣某一方面或这几方面同时对她进行裁决的理由。
知道这个捡来的儿子是自己和丈夫爱情天平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砝码。知道自己对
这个捡来的儿子爱得深或不深,影响着决定着夫妻之间感情水库的水位。是的,
是水库。必定是水库,而不可能再是江河湖海。婚前与婚后,是男人与女人的爱
之两个境界。无论他们为了作夫妻,曾怎样花前月下,曾怎样海誓山盟,曾怎样
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曾怎样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眉目含情蜜语甜言,或曾怎样同
各自的命运挣扎拼斗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顾前程不惜身败名裂,一旦他们真正实
现了终于睡在法律批准的一张床上的夙愿,不久便会觉得他们那张床不过就是水
库中的一张木筏而已。爱之狂风暴雨、闪电雷鸣过后,水库的平静既是宜人的也
是令人感到寂寞和庸常的。
吴茵对第二次结婚所抱的希望是过于美好也过于天真了。王志松带给她一种
新命运,但并没有带给她一种新生活。不,应该说他带给了她一种新生活,可不
是她所向往的那种新生活。
我向往的新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她常暗问自己,却回答不了自己。
她不知道,不明确。那是朦朦胧胧的云锁雾罩的时现时隐似有似无的一种憧
憬。她决定将自己的命运之绳和他的命运之绳结在一起之前就不甚明确。她原以
为生活在一起后自然便会明确了。但生活在一起后倒更不明确了,更迷茫了,甚
至可以说是糊涂一团了。
反正不应该是眼前这样一种生活才对。
眼前的生活是匆匆忙忙地上班离家,急急切切地下班回家。
做饭洗衣服哄孩子。孩子刚拉了又尿了又磕了又碰了又发烧了又不吃饭了王
志松又批评了又埋怨了。烟囱堵了煤烧光了木柴被雨淋湿了菜窖塌了王志松说这
一切只有星期日才能解决。说他已经为宁宁生病请过两次事假了不能再请事假了
否则他这个月的奖金全没了! 米生虫了油瓶空了她也星期日才有空儿去买米买油。
她也因为家务请过两天事假了不能再请事假了否则她这个月的奖金也全没了。
其实凡食人间烟火之人,其生活本质都是庸常的。庸常是生活的颠扑不破的
大规律。在这连天接地的颠扑不破的大规律的覆盖下,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们的
日子也是庸常的。能超脱于凡人的大概也只有一点——不需要钱。
而他和她都不能不十分看重钱。
他每个月才能拿回三十六元,多一分也不给。人家明知他一时也难再找到活,
爱干不干,不干雇别人。她的基本工资是五十四元几毛钱。由记者到印刷工人,
地位低了,工资也低了一级。
她一天天变得爱叨叨了牢骚无穷了不整洁了丢三落四了心烦意乱了愁眉苦脸
了,连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的闲空儿也难得有了……
再说家里没沙发。没录音机便也没音乐。电视是九寸黑白的,图像不清,竖
起了室外天线也没用。
她所面临的生活最初是贫穷和寒酸的庸常的实实在在的贫穷实实在在的寒酸
实实在在的庸常。
庸常得累人。
烂漫的憧憬被撕下了华丽的外衣。
生活向她龇牙咧嘴作鬼脸幸灾乐祸得意于她的惶恐和茫然。
王志松活得比她还累。但他累得高兴,累得如愿以偿,累得仿佛浑身有使不
完的劲儿,累得那么得天独厚似的。他常常冲动地表达出内心的甜蜜,内心的幸
福,内心的满足。他常常说一切甜蜜一切幸福一切满足都是她带给他的。
只有这一点安慰着她。否则,她会认为眼前的生活与从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不过一种生活丑恶,一种生活俗恶。一种生活丑,而涂脂抹粉;一种生活俗,而
掺着些微愉悦。连些微的愉悦也落着一层俗的灰尘。
她的新生活的的确确是俗生活,比一般俗生活更俗的大量地消耗人生活热情
的俗生活。一代返城知青的最初的新生活不可避免地命中注定地是最俗的生活。
在这个最初的俗生活阶段,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诗情画
意;是工作问题第一,住房问题第一,钱第一。
吴茵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种生活消耗干瘪了。
而比起来他们还算不错的,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毕竟有房子住,毕竟她
有正式工作。
浪漫的富于幻想的追求性格强烈的经常思考所谓价值观念的书卷气十足的吴
茵,对一个返城知青的最初的庸常的俗而又俗无法超俗脱俗的生活缺乏精神准备
和心理准备。
连爱也变得时有时无,似有似无了。
别了“松”,别了“茵”;代之以“哎”和“喂”。
3
可她原想象生活在一起后应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笑可慰人嗔能代语心有灵犀
一点通起码牛郎织女式的。他却并非她所想象的“牛郎”,倒有几分像美国西部
小说中不顾前不虑后的“牛仔”。每天夜晚,他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插在腰间,刹
刹皮带,照例说一句:“我走了。”就走了。这也叫上班! 她替他提心吊胆,常
做噩梦。惊醒了还要瞧瞧宁宁是否尿了被窝。
有次她对他说:“别去打更了……”
他却瞪她一眼:“一个月三十六元钱,别去谁给? ”
“求求人再换个临时工作吧……”
“求谁? ”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
“万一……”
“万一是命。”
他如此这般轻描淡写地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假如哪一天我真被
歹徒杀了,你一定要把宁宁再送给她! ”
她明白他说的“她”是谁。
他的话深深刺伤了她,他走后她痛哭一场。
爱被庸常的俗生活侵蚀得锈迹斑斑,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她亦难能
做“织女”,连做贤妻良母的自信也动摇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单独和宁宁在一起过。宁宁身旁总无时无刻地维护着四个
大人:丈夫、徐淑芳、另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和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当初你保证过,要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爱他! ”丈夫这么说。
“你不会成为好母亲。你不如我,所以宁宁想我。”徐淑芳这么说。
“别对我儿子板起你的脸……”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男人这么说,戴着灰
白色的面具。
“你们自己情愿的……”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女人这么说,也戴着面具,
也是灰白色的。面具上只有一张嘴,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洞。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