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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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行么? ”
“是啊,你不去也不行……可我怕,你去了他会当面骂你一顿……”
“骂我,我听着。”
“你千万别跟人家吵……”
“这还用你叮嘱? ”
“那你去吧……”
“我去了……”
她一出门,他便从沙发上站起,将孩子搂在怀里了。
“我没弄好……”他自言自语。
“叔……”
“又忘了! ”
“爸,下一回……你可别瞎弄了……其实我妈心里对你好……
那天她和……和那人照相回来,她都哭了……“
“傻儿子,哪还有下一回啊! 就这一次了。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反正你
得是我的,你妈也得是我的……”
“我和我妈都乐意……”
“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
“等个好结果呗……旷一天课也值得……”
他叹了口气。心想,姚守义你他妈的真笨,干吗就非得“红先黑后”呢? …
…
他断定,“老赵”一定会当着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男人的面,羞辱她,谩骂她,
往她脸上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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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想狠狠扇自己嘴巴子。
很久她才回来。其实不过一个多小时,他觉得是很久罢了。
她进了屋,也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连头巾都懒得摘。
他想,她也大败而归了! 不敢问她。
“给我支烟……”
他慌忙递给她一支烟,并替她点着。
她默默吸,吐尽一口,吸足一口,吐尽才吸足。垂着目光。
他仍不敢开口问。
终于,她扔掉烟——吸得只剩过滤嘴。缓缓扯下头巾。
“我对不起你……”
“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得感激你……”
他怔了,愣愣地瞧着她。吃不准她这句话的意味。
半天,斗胆又问:“他把你好顿骂? ”
“没有……”她离开沙发,扑到床上,拖过一只枕头,仰躺着。
瞪着双大眼望屋顶。
“那……结果到底怎么样啊? ……”
“完……了……”
“他……不依不干? ……”
“他说……祝咱们……幸福……”
“他真……这么说的? ……”
姚守义一下子扑在她身上,追问。
“嗯……”
她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滴落枕上。
结果太出乎意料,他一时简直有些不能相信。
“是他……骗了我……”
“他骗了你? ……”
“他……他有那方面的病……我要真和他结了婚……可算怎么回事啊! ……”
她轻轻推开他,猛一翻身,脸埋在枕头上,呜呜地哭开了。
他站起在床前,瞧着她双肩耸动的样子,突然破口大骂:“姓韩的臭女人!
我……我去砸了她的家! ……”
“别骂保媒的……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给你保媒! ”
“她是一片好心……”
他转身望着墙上的照片,怒从心底起,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他不是好东西! ……”
“别骂他了……他怪可怜的。被打过右派……劳改过……妻离子散,家破人
亡的……如今不过想获得点儿生活的温暖……”
“他明摆着是坑你! ”
“人家不是良心发现了么? ……再说我们也做得怪对不起人家的,谁也不恨
谁就是了……”
他瞧着地上的照片,不禁又捡起来了。那上边毕竟有她,他不知如何处置。
“烧了。”她不哭了,坐了起来。
他划根火柴,将照片点着。
它带着五颜六色的火苗飘落,渐渐化成一团曲卷的灰烬。
她说:“你到我跟前来。”
他就走到了她跟前。
她抱住他的身子,仰起脸儿,低声说:“你今后可千万别欺负我曲秀娟呀,
你想我的命多不好! 好了好了又差点儿糟了! 所幸的是,我和老赵虽然都到了买
东西、准备办喜事的地步,但结婚证我一直没去办。老赵催了几次,我心里总不
是味,不到最后,我是不愿去办的,兴许咱俩真有这段儿缘分? ……”
他笑了:“好险啊……”
他们成为夫妻前的这一段序曲,按说不该发生在他们这种年龄,那并不浪漫。
但婚后他们思想起来,都觉得相当浪漫。仿佛增添了他们爱情的美妙情调。其实
那也不美妙,滑稽而已。整整这一代的恋爱季节是荒芜的,三十多岁了而本能地
要补上“维特的烦恼”和“少女之恋”这一课,弄出了滑稽是必然的。
那一天姚守义也没回家。隔数条街,十五分钟的路,他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他“乐不思蜀”。
那一天夜晚她花三千五百元买下的那幢小房子成了“梅辛那”
的王宫。他们很出色地扮演了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就是莎士比亚戏剧《无
事生非》中那一对儿“冤家”。不过他们都是本色演员。
那一夜他们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互相保证成为对方的好妻子和好丈夫。后来生
活证明他们都是说话算话的人。
第三天上午,姚守义回到家里,他妈还以为他是刚从大兴安岭林场回来的呢,
忙不迭地要给儿子做碗热汤面。
他说吃过了——当然吃过了。
他妈见他扭扭捏捏,很是奇怪。
“你怎么那样子? ”
“我样子怎么了? ”
“让人看不惯呗……羞羞答答的! ”
“妈,我……”
“有话就说! 那么大个子了你别装小姑娘儿! ”
“我……我结婚了。”
“你发昏吧! 没正形的东西! ”
“我真的是结婚了! ”
“滚! ……”
他没滚,摇头笑了笑,然后用商量的口吻郑重地说:“妈,你看小曲如何? ”
“动人家心思? 你小子晚了! 人家过几天又快做新媳妇了! ”
“那是,做我的新媳妇。”
“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腮帮子! ”
“妈,真的! 我就是和她结婚了啊! ”
“你! ……”
他妈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秒钟,见他并没有什么神经不正常的地方,操起笤帚
疙瘩便打他。
“妈,你别打我呀! 你听我说嘛,我前天晚上就回来了。这两个晚上,都是
睡在她那儿的! 不信你去问问她自己嘛! ……”
“什……么? ”笤帚疙瘩从当妈的手中掉在地上,“你,你们……”当妈的
整个儿身子随之摇晃。妈送贺礼,儿子偷人,这缺德事儿顶风也得臭出十万八千
里去呀! 名誉很好的老太太哪承受得了这个!
“妈,你别急。你听我说,你听我慢慢说……我们也是感情凝聚到了这份儿
上才……”他急忙扶着妈坐在一把椅子上,给妈倒了一杯水,又将“安定”放在
妈手掌上两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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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两眼发直地盯着“安定”看了一阵,又抬头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你,你给我,讲明白! ……”
他便怎么来怎么去滔滔不绝讲得他妈云山雾罩,直替一对“冤家”着急,听
到“峰回路转”时,又几乎拍案惊奇。
他终于讲完了,赔着谨慎问:“妈,这事儿,到了这一步,总算遂了我和小
曲的心愿,就不知您心里头,高兴不高兴? ……”
“我……高兴……高兴个腿! ……”他妈双手一推,将他推坐在地上。
老太太接着放声大哭:“我这是哪辈子做了孽啊,婚姻事,你连一声招呼都
不跟我这当妈的打! ……回来了两个晚上你不着家……你你你……”
忽然她不哭了。曲秀娟领着孩子走进了屋。
“大娘,我向您认罪来了! ”不愧是闯荡了两年江湖的个曲秀娟,不卑不亢,
“我和守义,不能全怪他,我也够难讨好的。您要是还看得上我,我现在就叫您
声妈。您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为难守义,算我甘心情愿。我认了! ”
老太太那哭,本就纯粹是当母亲的尊严受到伤害时的一种委屈,完全是冲着
儿子的。听了曲秀娟的话,不禁破涕为笑:“傻孩子,我喜欢你。你心里还没数
么? 从今往后,我连儿媳妇带孙子一块儿都有了,我……这不等着你叫我妈呢?
……”
“妈! ”曲秀娟亲亲呢昵地叫了一声。
“奶奶! ”孩子也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
“哎! ……”老太太接连应了两声,一时间又乐得合不拢嘴。
一对儿“冤家”,当日去起了结婚证,不张不扬地就成了夫妻。
曲秀娟办事儿滴水不漏。后来又与姚守义挨家挨户给那些送了贺礼的人回送
喜糖,解释说“老赵嫌我脸黑”,一句话就遮掩过去了。
生活就像下棋。有人一辈子不顺,往往因为关键的一步走错了,叫做“无力
回天”。而许多人的错棋,又往往因为一时的任性,一时的糊涂,一时的软弱或
一时的刚愎,一时的赌气或一时的泄气。“一失足成千古恨,”老祖宗这句话是
从多少遗恨中总结出来的! 生活算是够抬举姚守义和曲秀娟的了,还恩赐给了这
对“冤家”一步悔棋。要不,谁知道他们如今是否都觉得挺幸福的呢! 不管多少
人满腹牢骚,不管多少人怨气冲天,公正论之,一九八六年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
怪不错的一年——这一年中国消费了数字惊人的生日蛋糕。糕点厂的生日蛋糕越
做越大价钱越来越令人咋舌,然而常常供不应求。过生日普遍地买生日蛋糕送生
日蛋糕,且要买上好的送上好的,足见普遍的中国人日子在朝好的方面过渡。
曲秀娟为自己买了一盒十六元多的生日蛋糕。守义妈没说贵,守义没批评她
太铺张,她自己还后悔买小了。
儿子打开盒盖看了一看,摇摇头说:“妈你就给自己买这一种啊? 我们同学
过生日,买的还是带鲜红樱桃的呐! ”
严晓东弥补了曲秀娟那点儿遗憾,拎来了一盒更大的,外加一瓶“茅台”。
守义仔细研究商标,问:“不是冒牌货拿来糊弄我吧? ”
“什么话! ”严晓东从他手中夺下酒瓶子,往圆桌中间一放说,“我是要陪
你喝的。难道我还糊弄自己不成? ”
守义妈正在厨房拌凉菜,听了他们的话,两手是油走进屋,拿起那瓶酒说:
“听人讲这‘茅台’是名酒,以前却连瓶儿也没见识过! 感情这酒瓶儿和其他的
酒瓶儿还就是不一样。一会儿我也得抿几口……”
话没说完,油手一滑,“茅台”就往地上掉。
守义“哎呀”一声,急忙便接,哪里来得及! 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眼睁睁见
它碎了。
顿时,满屋弥散香冽的酒气。
“妈,你看你,也不小心点! ……”守义顿足埋怨。
“我……”老太太竟蹲下身双手去捧油漆砖地上的酒液。“茅台”啊! 晓东
心里也不免觉得扫兴。不过一点儿没表示出来,反而哈哈笑了,搀起守义妈说:
“大娘,别心疼! 您千万别心疼! 今天这瓶儿,就算先请您闻闻味儿,过几天我
再送一瓶儿给您喝! ”
老太太讷讷地说:“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么,我岂不是没喝‘茅台
’的福分么……”
秀娟也从厨房走进屋,问晓东:“大哥,你多少钱一瓶买的? ”
晓东打着哈哈说:“不贵,不贵,我是从内部搞的,才九十元一瓶。”
秀娟吐了下舌头,操起拖把拖尽酒液。
晓东又打趣道:“弟妹,你两天内甭涮拖把。这酒味不但好闻,还杀菌呢! ”
秀娟笑道:“大哥如今真不愧是阔佬了,尽说财大气粗的话! ”
转脸又对守义妈说,“妈,您凉菜还没拌好呢! ”
“大娘您拌凉菜去,您拌凉菜去。我就爱吃您拌的凉菜! 还是多放芥末,少
放酱油。”晓东一边说,一边往厨房推守义妈。还亏他这么嘻嘻哈哈的,才将守
义妈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老太太进了厨房,晓东落座在沙发上,习惯地架起二郎腿,点燃支烟,吸了
一口,悠悠地吐出,问守义:“又一个半月没照面儿了,近来怎么样? ”完全是
一副老首长对当年的小勤务兵说话那种口气。
在守义家,只有在守义家,严晓东才能找到一种优越的自我感觉。守义妈敬
着他,守义敬着他,小曲敬着他,他自己更加敬自己。
倒不因为他成了阔佬,因为他和守义的情谊。也只有在这个家庭,他才能感
到如今世上还有钱所不能取代所打不倒的情谊存在。在城市,在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