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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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毛七……嗯,起码也得七百块……五七三十五,七七四十九,四百多元,
对不? ”
“你检查电表吧! ”
“啊,对,电表。”小青工心不在焉地抬头望了一眼电表,“正常。
洗脸池那儿再镶一块大镜子更没治了! “
“当然是要镶的。”
10
“这个单元几间? ”
“三间。”
“噢,瞧我这记性! 想起来了,这原是房管局罗局长为他Jl~ 子结婚卡下
的。赶上这阵子整党风太紧,群众也有反映,才让了出来。您哪个单位? ”
“我……”他犹豫了一下,顺口回答,“文化部门。”
“文化部门……哪方面? ……”
“管……艺术……”
“管艺术? ”小青工对他刮目相看起来,话也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不好
管啊。美国的国防部长难当,中国的文化部长难当。谁当谁没好结果! 中国顶数
艺术界运动多,所以管着艺术界的人就得多。我的话有道理吧? ”
“有道理。十分有道理。”他应付着。心说:妈的老子没工夫和你闲聊! 快
出去吧!
“参观一下可以不? ”小青工全无离去的意思。
“有什么好参观的! ”他心里老大不高兴,脸上又不便太明显地流露出来。
“行个方便,参观参观。您这厕所都修缮得这么讲究,房间肯定布置得更甭
提啦! 我姓赵,这一片的民用线路归我负责。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往电业局
民用处打电话找我! ”
他那萎缩了多日的虚荣心好像气球,被对方进门后的一句句奉迎话渐渐吹大。
这时,只有这时,他才仿佛找到了一个内心充充实实的人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
靠了虚荣心他才觉得自己健康。
“既然你有参观一下的雅兴,我也不好硬是拒绝呀! ”他客气了。
于是他在前引导,小青工在后跟随,依次参观房间,弥补着老父亲老母亲刚
才使他大扫其兴的遗憾。
小青工对他卧室里三尺高的维纳斯,尤其表示出惊叹。
“啧啧,活的一样! 这维纳斯! ”小青工伸手欲摸美神丰满的胸脯,被他伸
出胳膊挡住了手。
“你手太脏,先用肥皂洗洗手。”
小青工瞧了一眼自己油污的手,发窘地说:“对不起。一时动了凡心,不过
倒也不是非摸……”
他说:“摸一下是可以的,那你就下次来收电费时摸吧! ”
小青工有几分失意地瞅着美神说:“再高三尺就棒啦。跟真人一般大小,那
整天看着什么感想”
他说:“倒是想买个真人一般大小的,哪儿买去? 这还是花高价从小贩手里
买来的呢! ”
说出了“小贩”两个字,他的脸倏地红了一阵。“小贩”、“倒爷”、“摆
摊的”,都是他非常之忌讳的话。
还好,小青工没注意到他脸红。
小青工跟随他一走人客厅,失态地呀了一声,呆呆望着“波琪儿”,半张着
嘴,似乎一时停止了呼吸。
“伟大的女奴,世界名画。别人家里没见过吧? ”
小青工仿佛没听见,仿佛魂魄入画了。
“坐,八百元。对懂艺术的人来说,钱是不足论道的。一幅名画,能使满室
生辉! ……”
小青工仿佛还没听见。
证明自己崇尚艺术,精神追求高雅脱俗的话,对方居然傻呆呆地似听非听,
他有点不满意。
“你坐下欣赏嘛! ”他推了对方的肩膀一下。
“镇了! ……”小青工目光盯在画上,双脚机械地朝后移动,腿碰到沙发,
才缓缓坐下。
“八百元买的。对懂艺术的人来说,钱是不足论道的。一幅名画,能使满室
生辉! ”他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观。
“对,对! 钱算什么? 可惜我没那么多钱! 八百元值,很值。
很值啊! “小青工完全赞同他的话,也在证明着是他的一个崇尚艺术的伙伴。
这使他心里挺愉快。
“喝瓶汽水? ”
“喝就喝……”
他打开冰箱,取出两瓶汽水,与小青工并坐沙发上,都仰脸望着“伟大的女
奴”,边喝边聊。
“不懂艺术的人,就是肯花八百元高价买这样的画也未必有勇气堂堂正正地
挂在自己家客厅里,啊? ”
“对,对! 如今有几个真正懂艺术的人? 您这样管着艺术的人,客J 丁里才
配挂这样的世界名画! ”
“你看我书架上多少书! 管艺术,不多读书不行! 艺术家们可不是任什么人
管都服的! 《西方美术史》,看过没有? ”
“没,没看过……”
“旁边那本呢? 《第二性——女人》,看过没有? ”
“也没看过……没工夫看书……”小青工觉着羞愧了。
“得多看书,一定得多看书。”
“看是看过几本。《射雕英雄传》、《壁橱内的女尸》……”
“那一类书根本不值得看! 那一类书中有知识么? 有学问么? 要看《第二性
——女人》这样的书! 看了,你就了解女人是怎么回事了。女人都是白耗子! 她
们自己往垃圾堆钻行,你若把她们弄脏了一点儿,她们恨你一辈子! ……”
“书里这么写的? ”
“书里这么写的! ”
西蒙·波娃可没在书里写着女人都是白耗子,并且他并不知道那本书的作者
是谁。买回来后根本就未翻过一页,纯粹是为了摆在书架上,不是为了看。
小青工对那本写女人的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请求道:“借我看看行不? 保
证不给您弄丢了。我知道您这样的人都是非常爱惜书的。”
“借是可以的……不过……我还得研究,还得细读。要……写一篇评论……”
其实怕人家借了去,寻找不到女人是白耗子的话:对他留个胡说八道的印象。
“那我就不借了。”人家很识趣,随后虔诚请教,“我在出版社一位美术编
辑家见过一幅画,什么……什么莎也算世界名画吧? ”
“对! 一个笑眯眯的外国女人,两手都放胸这儿,一手压着一手。看样子像
是结过婚的。”
蒙娜丽莎他知道。几年前他倒卖过一种冒牌的进口香水儿,商标就是“蒙娜
丽莎”。
“结过婚! 没错。也算世界名画,但早过时了! 真正懂艺术的人,家里才不
挂过时货! ”他有许多机会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腰缠万贯,却很少有机会在别人
面前炫耀自己的学识。对方虔诚的敬意,鼓励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不放。
“我看那幅画也觉着太过时了! 那个外国女人尽管笑眯眯的但不够撩人! 哪
能和您这幅画相提并论啊! ”小青工挺善于“侃”,一味儿顺着他说,“您这幅
画,让人一瞅见,眼神儿就舍不得移了! 画女人么! 就该画到这份儿上! 这幅画
算是‘火’到家啦! 全‘毙’! ”
“艺术嘛,讲究的是魅力! ”
“对,对! 什么年代了啊! 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如
今赶时代的姑娘们穿裙子还追求透、短、露呢! 别讲一幅女人画了。比乡巴佬的
新自行车缠得还严密,趁早甭画,甭挂! ”
“是啊是啊,真正懂艺术的人,思想更要开放……”
两个人,喝着汽水,吸着香烟,望着“伟大的女奴”,“侃”得句句投和,
越“侃”越来情绪……
小青工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也不知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波琪儿”。
他仍独自坐在沙发上,瞧着茶几上的几个空汽水瓶,满满一烟灰缸烟蒂,攥
扁了的空烟盒,复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空虚寂寞中。
11
小青工带给他的心理满足又带走了。无聊、空虚、寂寞更加显得咄咄逼人,
如同看不见的棉絮。四面包裹着他,堆压着他。
只有“伟大的女奴”和他做伴儿。
他呆呆地望着她那侧卧在红毯上的一丝不挂的雪白裸体,心里痛苦万端地想
小婉。将那美艳的光华四射的“伟大的女奴‘’悬挂在客厅,实现着他对小婉也
是对女人的公开的堂而皇之的亵渎。
可是他对自己缺乏了解缺乏认识缺乏研究的程度,正如他对女人从前和现在
的观念一样肤浅一样愚昧。富足者的空虚与赤贫者的空虚是同样深刻的,前者有
时甚至比后者来势更猛。抵御后者不过靠本能,而抵御前者却靠睿智的自觉。生
活还没培养起他这种睿智,就将他拎着一下子扔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富
足者们的海绵堆上了。他觉得它很舒服,但未免有种不落实地的悬高感……
并且海绵堆也是能吞没人的。
“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他认为电业局小青工这句话对他颇有启发,值得细细咀嚼、回味、琢磨。
何谓八十年代的派?
何谓八十年代一个三十五六岁银行存着十四万元的光棍汉“倒爷”的派?
他迷惑得很。
八百八“大团结”在高级舞厅打败“迪斯科”,究竟算不算很来派呢?
三尺高的维纳斯和赤裸裸的“波琪儿”摆在卧室挂在客厅究竟算不算很来派
呢?
那个晚上从小婉那儿贼似的偷偷溜了,显然是太掉份儿太不够来派的行径哕
?
这内心深处的羞耻无论如何得靠自己补救!
怎么个补救法儿呢?
和自己相比,小婉倒似乎应该说活得很来派了! 不是么? 想跟哪个男人睡,
就跟哪个男人睡。尤其值得尊重的是,她有一套坦率之极的原则! 妈的就她那坦
率劲儿,也堪称一派!
可自己呢? 和小婉睡了两次还生怕别人知道! 别人都不知道还自己跟自己良
心上过不去! 还揣着整整一千元到处寻找她,希望赎回个灵魂安宁!
妈的没谁日日夜夜监督着我过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生活呀! 妈的那个傲气
十足的乐队队长才不会像我这么傻兮兮对小婉讲良心呢! 她也许正因此反而认为
那毛头小伙子比我强吧? 刚才不就神吹海哨地骗了电业局那小青工一通么? 骗了
又怎么了呢? 他挺满足,老子也挺满足。不是怪好的么?
八十年代,八十年代,老子在八十年代竟不知道该咋做一个爷们了!
他颇严肃地思想着。觉得八十年代真好比老太太哄小孩玩的那种叫“七十二
变”的卡通画册:仙女的罗裙下露出两只狼爪子,大力神扭着俏村姑的腰,人参
精的娃娃脸移到了孙悟空的猴颈上,都是未尝不可的事儿了! 他坚定不移地认为
起码和五六个男人睡过觉的小婉无可争辩地是个堕落的姑娘。可许多人并不这么
认为,他们称小婉这类姑娘“现代派儿”。“派”再加个“儿”音,亲昵之中包
含着暧昧的赞赏。小婉竟还对他这么说过:“如今呀,比我更加单纯的姑娘不多
喽! ”他认为自己已经堕落得快不能自拔了,可许多哥儿们嘲讽他连堕落一下的
勇气都没有。一次他们使他恼火了,受到蔑视般地庄严声明:“老子也睡过女人
了! ”结果他们哄堂大笑——意思是这也值得一提? 二姐和二姐夫同时从北京出
差,住在家里。二姐语重心长地劝他:“晓东啊,你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没出息
了! ”二姐夫却接过话去说:“没出息不怕,有入息就行! 非得像咱们似的,光
着屁股坐花轿才算出息吗? 咱们一家三口,不是还住着一屋一厨么? 我看晓东够
能耐的了! ”二姐二姐夫都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可见
如今连知识分子们对出息的看法也多么不同。他到北京去跑买卖,在二姐家做客,
跟小婉年龄差不多的外甥女,将饭烧焦了。二姐生气地说:“这么大的姑娘了,
饭都不会煮,将来谁娶你? ”外甥女却振振有词:“妈你操心太多了,到时候生
米已煮成熟饭了! ”使他怀疑她也是个“现代派儿”。
当他的思想在所谓旧观念和所谓新观念的夹墙中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便去
喝酒。酒不能使他明白什么,但酒能使他糊涂。彻底糊涂的时候,两堵墙就同时
倒塌了……
他离开了家,又打算到哪儿去喝个一醉方休。走出楼,见楼外台阶上,紧挨
着坐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
他一下子站住了。
父亲抬头看着他。
母亲抬头看着他。
老父亲老母亲默默地看着他,都不说话。他们的目光中流露着仿佛被儿子抛
弃了的悲凉。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他掏出钥匙递给父亲:“爸,坐这儿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