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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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布条一条条连结起来,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来,颤抖不已。
“把这布绳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拒绝不干。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种干场院活的黑奴。
俺从来没跟牛打过交道。俺只干家务活呢。“你是个傻黑子。我爸干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把你给买来了,思嘉慢吞吞地说,因为她实在太累,已经懒得生气了。
不过,只要我这胳臂还能动弹,我就拿这鞭子狠狠抽你。瞧,思嘉心里想,我在这里说了黑子,可母亲很不喜欢这样说呢。
百里茜惊恐地转动着两只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着面孔,又看看那头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较起来,思嘉还不是那么可怕的,因此百里茜抓住车上的挡板,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思嘉挪动着两条发僵的腿从座位上爬下来,每个动作都使肌肉胀痛一下,其实百里茜并不是这么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连最温驯的母牛她也觉得太凶了。不过,如今有那么多最可怕的事物摆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于那些小小的危险了。幸好这头母牛还是温和的。它在艰苦中到处寻找人类来帮助它,所以当她把那条用衬裙做的绳子系在牛角上时,牛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姿态。
她把布绳的另一端系在马车背后,用她那几个手指头所有的劲儿拉了拉,觉得牢靠了才松了手。然后,她准备回到驾驶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感涌上心来,她头晕眼花,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双手抓住车厢板站住,才没有倒下。
媚兰睁开眼睛,看见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声说: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家!思嘉一听家这个字眼便热泪盈眶了。家吗?媚兰还不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家了,他们正无依无靠地流落在一个狂暴而荒凉的世界上啊!
还没有呢?她用发紧的嗓子尽量温和地回答说。不过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很快就有牛奶给你和婴儿喝了。我刚才找到一头母牛。“可怜的家伙,媚兰低声说,一面无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还没摸到手就瘫落了。
要爬回到驾驶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浑身的力气的,不过她终于做到了,而且拿起了缰绳。可这时那骑马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拒不动身。思嘉无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会饶恕她这样伤害一只已经累坏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遗憾了,如果上帝并不饶耍毕竟塔拉已经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凭自己高兴倒在车辕下休息了。
马终于慢吞吞地挪动了四蹄,车轮吱吱嘎嘎地滚动,母牛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哀叫。这畜生充满痛苦的叫声使思嘉的神经像针刺般难受,因此她想停下来把牛放开。要是在塔拉已经空无人迹,那么这头母牛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呢?她不会给它挤奶,而且即使她会挤,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过,她既然有了这头牛,她就要养着它。如今在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东西了。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斜坡脚下,这时思嘉感情激动,眼睛也模糊起来,因为越过这个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随即她的心又往下沉——这匹跛脚老马怎么爬得上去呀!以前总觉得这个山坡又小又平缓,算不了什么,她常常跨着她的快脚母马飞驰而上,毫不费力。没过多久,想不到,今天会显得这么陡峻了。无疑这老马破车,负载又重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她疲惫地下了车,拉住马的缰辔。
下来,将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带着韦德,抱着或是让他自己走都行。韦德吓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么,思嘉只听几个字来:黑——黑——韦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脚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坏了。
韦德和俺并不太重呢——“下来!省得我来拖你!赶快下来,到那时就把你丢在这儿,让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快!百里茜一面悲叹,一面凝望着周围浓密的树影,生怕下车时会碰到那些树枝被挂住了。不过她还把是婴儿放到媚兰身旁,然后自己爬下车,再踮着脚尖把韦德抱出来。这孩子哭着,畏缩地紧偎着自己的保姆。
叫他别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说着,抓住马缰辔,拖着马一步步往前走。
要像小伙子,韦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过来抽你。上帝干吗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乱地想着,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挣扎——他们一点用也没有,就会哭哭啼啼,讨厌极了,不经常拖累你,要你照管。这时韦德在百里茜身边,拽着她的手,抽着鼻子,自己啪哒啪哒地走着,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实在没有怜悯这个受惊孩子的心肠了。她只觉得厌倦——居然生下他来!她只觉得迷惑不解——怎么会跟查尔斯·汉密尔顿结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声说,可别让咱们到塔拉去呀。
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他们死了——俺妈和所有的人。实际上思嘉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脱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只手。
那么,把韦德的手给我吧。你可以就在这里坐下,别动了。不行,小姐,不行呀!“那就闭住你的嘴!可这马走得多慢啊!马嘴里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头不觉响起她曾经跟瑞德一起唱过的那句歌词——但其余的记不起了: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御掉——”只要再走几步,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后来,他们总算爬到了坡顶,塔拉的橡树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耸在阴沉的天空下。思嘉赶紧朝前望去,看有没有什么灯光。可是哪儿也没有。
他们都走了!她心里想,胸口像压着冰冷的铅块。走了!她掉转马头,驶上车道,这时头顶上交抱着橡树把他们隐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细眼睛仰望着这条黑暗的隧道,看见前面——啊,真的看见了?难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捣鬼?——啊,前面是塔拉农场的砖房,尽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
家!那些可爱的白色墙壁,那些帘帷轻拂的窗户,那些宽敞的走廊——它们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胧之中吗?或者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麦金托什家住宅那样的惨象给遮住了?
林荫道似乎有好几英里长,而她使劲地拖着那骑马却挪动得愈来愈慢了。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还很完整呢。这可能吗——这可能吗——?不!
这不可能。战争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对塔拉农场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
战争是不可能放过塔拉的。
接着,朦胧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她拉着马尽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墙壁真的从黑暗中露出来了。塔拉逃过来了!而且没有被烟火薰黑呢。家呀!她抛开缰辔,放开脚跑了这最后几步,随即一跃上前,想抓住那些墙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朦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从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隐约出现,站在台阶顶上,还有人在家里啊!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呢。
她正要喊,要欢呼,可是却咽在喉咙里了。房子黑沉沉的,毫无声响,而且那个人影也没有挪动或向她招呼。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塔拉完整无缺,可周围同样是笼罩着整个破碎乡村的那种可怖的寂静。这时那人影开始移动了,它僵硬地缓缓走下台阶。
是爸?她沙破地低声喊道,可几乎还在怀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凯蒂·思嘉。我回来了!杰拉尔德拖着他那条僵直的腿,向她走来,像个梦游人似的一言不发,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态看着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梦里。接着他伸出手来,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刚做了一个恶梦,现在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女儿,他好不容易才叫出声来。女儿。他随即沉默了。
怎么——他成了个老人!思嘉心里想。
杰拉尔德的两肩耷拉着。他的面孔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脸上已没有那种活力,杰拉尔德的安静不下来的活力;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也有着几乎像小韦德的眼睛那样吓呆了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了小老头儿,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种茫无根据的恐惧抓住了她,仿佛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扑过来,她只得站在那里,瞪着眼睛朝他看着。所有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可是却在她嘴边被堵住了。
从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好像在竭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媚兰和她的婴儿,思嘉赶紧小声说,她病得很厉害——我把她带回家来了。杰拉尔德把他的手从她臂膀上放下来,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马车走去,那姿态使人蓦然惊诧地记起过去欢迎客人的塔拉农场主,仿佛杰拉尔德是在模糊的记忆中说话似的。
媚兰姑娘!
媚兰的声音咕囔着,含糊不清地。
媚兰姑娘,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树'村已经给烧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了。这时思嘉想起媚兰受了很久的折磨,觉得必须即刻行动了。她这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现在得把媚兰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还得着手去做那些能够替她做到的琐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着一个黑影从前厅的门洞里钻出来,波克跑下台阶。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着。
思嘉抓住他的两臂。波克,塔拉农庄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砖墙和廊檐一样宝贵呀!她感觉到他的眼泪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着她,大声说:你回来了!真高兴,真—…百里茜也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咕囔着:波克!波克,亲爱的!还有小韦德,他被这些大人的伤感劲儿鼓起勇起来了,便抽着鼻子嚷道:韦德渴啦!思嘉把他们都抓在手里,听她使唤。
媚兰小姐在车里,她的婴儿也在里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楼去,安排在后面客房里。百里茜,你把婴儿和韦德带进屋去,给韦德一点水喝。嬷嬷在不在,波克?告诉她,我请她来一下。波克听了思嘉这种命令的口气,怎敢怠慢。于是他走到马车边,在马车后厢摸索着。他把媚兰从她躺了这么久的羽绒床垫上半抱半拖地搬出来,媚兰忍不住呻吟了几声。随即波克用强大的两臂把她抱起来,她像孩子似的将头搁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韦德,跟着他们登上宽阔的台阶,走进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几个流血的手指摸索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些了吗,爸?
“两个女孩子好起来了。
接着是沉默,在这沉默中一个可怕得不能言语表达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说出口来。她一次又吞咽着,吞咽着,可是突然口干得仿佛喉咙两壁都粘在一起了。
这是不是对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谜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个问题,杰拉尔德终于开了口。
你母亲——他刚要说下去又停顿了。
唔——母亲?
“你母亲昨天故去了。
思嘉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臂,摸索着走过宽阔而黑暗的穿堂,那里虽然漆黑,却像她自己的心一样熟悉。她避开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枪和那些带突出爪脚的旧餐具柜,觉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后面那间小小的办事房走去,那是爱伦经常坐着不停地记帐的地方。无疑,她一走进那个房间,便会发现母亲仍坐在写字台前,她又会抬起头来,手里握着笔杆,带着幽雅的香气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这疲乏的女儿。
爱伦不可能已经死了,即使爸这样说过,像只鹦鹉一遍又一遍说过它唯一会说的一句话: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现在居然毫无感受,除了一种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的疲惫和使她的两个膝头发抖的饥饿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过一会儿再去想母亲吧。她必须暂把母亲从心里放下,否则她就会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韦德那样单调而令人厌倦地啼哭。
波克从宽阔黑暗的楼梯上走下来迎接他们,像只受冻的动物靠近火炉,他连忙凑到思嘉跟前。
灯呢?她问。为什么屋里这么黑,波克?拿蜡烛来。“他们把所有的蜡烛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们用来在夜里找东西的,也快用完了。
嬷嬷晚上看护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是拿根破布条放在一碟子油里点着呢。“把剩下的那点蜡烛拿来吧,她命令他。拿到母亲房里——那间办事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