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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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被桂裳。穠不短,纤不长。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
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曰:「小姐不嫌寒儒鄙陋,欲就枕席之欢。」文君笑曰:「妾慕先生才德,欲奉箕帚,唯恐先生久后忘恩。」相如曰:「小生怎敢忘小姐之恩!」文君许成夫妇。二人倒凤颠鸳,顷刻云收雨散。文君曰:「只恐明日父亲知道,不经於官,必致凌辱。如今收拾些少金珠在此,不如今夜与先生且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也未可知!」相如与文君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似:
鼇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则止。』事无擅为,行无独成,所以正妇道也。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你到他家,如何见人?」欲要讼之於官,争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乎!」从此,隐而不出。正所谓:
含羞无语自沉吟,咫尺相思万里心。
抱布贸丝君亦误,知音尽付七弦琴。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磬然,难以度日。正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曰:「我离家一年。你家业凌替,可将我首饰钗训卖了,修造房屋。我见丈夫郁郁不乐,怕我有懊悔。我既委身於你,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同衾,死同穴。」相如曰:「深感小姐之恩。但小生殊无生意。俗语道:『家有千金,不如日进分文﹔良田万顷,不如薄艺随身。』我欲开一个酒肆,如何?」文君曰:「既如此说,贱妾当垆。」
未及半年,忽一日,正在门前卖酒,只见天使捧诏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洁烂,超越古人。官里歎赏:『飘飘然有凌人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走马临朝,不许迟延。先生收拾行装,即时同行。」正是:
一封丹凤诏,方表丈夫才。
当夜,相如与文君言曰:「朝延今日徵召,乃是友人杨得意举荐。如今天使在驿,专等起程。」文君曰:「日后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与日前布衣时节!」相如曰:「小生那时虽见小姐容德,奈深堂内院,相见如登天之难,若非小姐垂怜看顾,怎能匹配?小生怎敢忘恩负义!」文君曰:「如今世情至薄,有等蹈德守礼,有等背义忘恩者。」相如曰:「长卿决不为此!」文君曰:「秀才每也有两般:有『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私﹔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了贫时。」长卿曰:「人非草木禽兽,小姐放心!」文君又嘱:「非妾心多,只怕你得志忘了我!」夫妻二人不忍相别。文君嘱曰:「
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长卿,蒙朝廷徵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交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迳到成都府,寻见卓文君。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你。孩儿,你在此受寂寞,比在家享用不同。你不念我年老无人?」文君曰:「爹爹跟前不敢隐讳。孩儿见他文章绝代,才貌双全,必有荣华之日,因此上嫁了他。」卓员外云:「如今且喜朝廷徵召,正称孩儿之心。」卓员外住下,待司马长卿音信。正是:
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
且说司马长卿同天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着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漕繁冗,惊扰夷民。宫里闻知大怒,召长卿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宫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小可。」乃拜长卿为中郎将,侍节,拥誓剑、金牌,先斩后奏:「卿若到彼,安抚百姓,缓骑回程,别加任用。」
长卿自思:「正是衣锦还乡,已遂平生之愿。」乃谢恩,辞天子出朝。遂车前马后,随从者甚多。一日,迤逦到彼处,劝谕巴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衣锦还乡。正是:(以下原缺)
蓝桥记
入话:
洛阳三月里,回首渡襄川。
忽遇神仙侣,翩翩入洞天。
裴航下第,游於鄂瘤,买舟归襄汉。同舟有樊夫人者,国色也。虽闻其言语,而无计一面,因赂侍婢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
同舟胡越犹怀思,况遇天妃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诗久不答,航数诘问。袅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自求美酝、珍果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帷,但见月眉云鬓,玉莹花明,举止即烟霞外人。
航拜揖。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幸无谐谑为意!然亦与郎君有小小姻缘,他日必得为姻懿。」后使袅烟持诗一章答航。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宅,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诗毕,不晓具意。后便不复见。
航遂饰装归辇下,道经蓝桥驿,偶渴甚,遂下马求浆而饮。见一茅舍,低而隘,有老妪缉缀麻薴,航揖之,求浆。妪呼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因忆夫人「云英」之句。俄於苇箔之中,出双玉手,授瓷瓯。航接饮之,真玉液也,觉异香透於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华容艳质,芳丽无比,娇羞掩面蔽身,航凝视不知移步,因谓妪曰:「果愿略憩於此!」妪曰:「取郎君自便。」航谓妪曰:「小娘子艳丽惊人,愿纳厚礼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未就耳。我今老而且病,只有此女孙。昨日神仙遗药一刀圭,但须得玉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君若的欲要娶此女,但要得玉仵臼,吾即与之,亦不顾其前时许人也,其余金帛无用。」航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待我取仵臼至。莫更许他人!」妪曰:「然。」
航遂怅恨而去。及抵京师,但以仵臼为念。若於喧哄处,高声访问玉仵臼,皆无影响。众号为「风狂」。如此月余,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言他有玉杵臼要货。闻郎君恳求甚切,吾当为书而荐导之。」航愧谢,珍重持书而去,果获玉桁臼,遂持归,至蓝桥昔日妪家。
妪大笑曰:「有如此之信上,吾岂爱惜一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微笑曰:「虽付如此,然更用捣药百日,方可结姻。」妪於襟带解药,令航捣之。航昼捣而夜息,夜则妪收桁臼於内室。航又闻杵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雪光耀室,可鉴毫芒。於是,航之意愈坚。
百日足,妪吞药,曰:「吾入洞,为裴郎具帷帐。」遂挈女行,谓航曰:「但少留此。」须臾,车盖来迎。俄见大第,锦绣帷帐,珠翠耀目。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感谢。乃引见诸亲宾,皆神仙中人,后有一女子,鬟髻,衣霓裳,称是妻之姊。航拜讫,女曰:「裴郎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汉乎?」航问左右,言:「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天师之妻,已是高真,为玉皇女史。」
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瑶英之丹,逍遥自在,超为上仙。正是:
玉室丹书着姓,长生不老人家。
快嘴李翠莲记
入话:
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
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道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问十答百岂非凡﹔
能言快语真奇异,莫作寻常当等闲。
话说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日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她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妈妈道:「我和你也须吩咐她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
「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伶俐,双六象、棋六艺﹔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这门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喜欢,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吩咐你少作声,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的好!」翠莲道:
「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续得苎,能裁能补能绣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牀,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叫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值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去打。妈妈劝住,叫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古人云:『多言众所忌。』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千万记着!」翠莲曰:「晓得。如今只闭着口儿罢。」
妈妈道:「隔壁张太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去作别一声。」员外道:「也是。」翠莲便走将过去,进得门槛,高声便道:
「张公道,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我上轿,今朝特来说知道。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望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自上门叫聒噪。」
张太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与我是老兄弟,当得早晚照管﹔令堂亦当着老妻过去陪伴,不须挂意!」
作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翠莲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后收拾自理会。后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妈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去睡也。你与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
翠莲见爹妈睡了,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着得,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伶俐?」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还是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说你。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翠莲进房去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收拾停当,一家都安歇了。
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甚么时节了?不知天晴天雨?」翠莲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只听得: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便是五更矣。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这早晚,东方将亮了,还不梳妆完,尚兀自调嘴弄舌!」翠莲又道: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