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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平原 作者:毕飞宇-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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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蔓玲睡得正香。深夜一点,也可能是两点,这个说不好,吴蔓玲的房门被敲响了。吴蔓玲醒过来了,问:“谁呀?”混世魔王说:“我。”吴蔓玲再问了一遍,听出来了,是混世魔王。吴蔓玲披上棉袄,下床了。吴蔓玲办事有一个原则,今日事,今日毕,不许过夜的。不管是多大的麻烦,不管是深夜几点,吴蔓玲没有把群众堵在门外的习惯。吴支书点上了罩子灯,打开门,混世魔王黑咕隆咚地戳在门口,同时灌进来一阵凛冽的风。“进来吧,——都几点啦?”吴蔓玲说。混世魔王裹着军大衣,两只胳膊搂着,大衣裹得紧紧的。吴蔓玲眯着惺忪的睡眼,一手端着灯,一手拽着棉衣,弓着腰,堆上笑,亲切地说:“是不是思想上还有什么疙瘩?”混世魔王没有说话,一脚跨进来了。吴蔓玲掩了一下门,外面的风太大,没有掩上,吴蔓玲只好把门闩上了。转过身,却发现混世魔王已经坐在了她的床上。吴蔓玲不喜欢别人坐她的床,却没有把她的不高兴流露在脸上。吴蔓玲走过去,说:“睡不着了吧?我就知道你睡不着——你这个鸡肚肠子。”这么说着话,混世魔王站起来了。他松开了自己的两只胳膊,军大衣也敞开了。这一敞开就把吴蔓玲吓得半死,混世魔王只穿了一件光秃秃的军大衣,里头就什么也没有了。胸脯、肚脐、小兄弟、大腿、脚,从上到下整个是身体的大联展。吴蔓玲想说什么,不知道舌头在哪儿,因此说不出。混世魔王伸出手来,把吴蔓玲手上的罩子灯接过去,放在了麦克风的旁边。吴蔓玲就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想起麦克风的,她一把伸过去,就要找扩音机的开关。她想喊。没想到混世魔王抢先把开关打开了。他吹了灯,顺势把嘴巴送到吴蔓玲的耳朵边,悄声说:“你喊吧支书,你把王家庄的人都喊过来。”这一招吴蔓玲没有料到,她再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反而不敢了。吴蔓玲没有喊。她不敢喊。这一来混世魔王的工作就简单多了。打开的麦克风就在他们的身边。现在,麦克风不再是麦克风,它是舆论。混世魔王是不怕舆论的。他放开了手脚,目标明确,莽撞无比。而吴蔓玲成了贼,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出。混世魔王开始扒吴蔓玲的裤子了,为了避免过于强大的动静而惊动了舆论,吴蔓玲的挣扎有了限度,完全是象征性的,更像是精心设计的配合。混世魔王放倒了吴蔓玲,一下子冲人她的体内。吴蔓玲一阵钻心的疼,但是,忍住了,没有喊。这样的场景奇怪了,两个人一起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弄出半点动静,就好像担心吓着了什么,就这么僵持在那里,谁也不动。最终还是吴蔓玲伸出了胳膊,摸到了扩音机的开关,关上了。伴随着“啪”的一声,吴蔓玲发出了无比沉重的一声叹息。和夜色一样长,和夜色一样重。随着这一声叹息,吴蔓玲的身子一下子松开了。每一个关节都松开了。几乎就在同时,混世魔王来了动静,启动了。他像一列火车,开始还很笨重,还很舒缓,但他马上就找到了节奏,原地不动,却风驰电掣。这是一列失控的火车,火花的爆炸那样,分出无数的方向,分出了无数的火车头,它们冲向了吴蔓玲的十个指尖和十个脚趾。吴蔓玲不由自主地被带动了起来,她找到了这个节奏,参与了这个节奏。她成了速度。她渴望抓住什么以延缓速度,然而,什么也抓不到,两手空空。活生生地飞了出去。吴蔓玲只想借助于这样的速度一头撞死。所以,她拚命地飞。太可耻了。实在是太可耻了。可吴蔓玲突然抓住了一样东西,是手电,是一直放在枕头下面的手电。就在这样的狂乱之中,吴蔓玲意外地打开了手电,手电的光柱正好罩在混世魔王的脸上。这是一张变形的脸。混世魔王一定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傻了,他的身体反弹了一下。是猛烈的、不期而然的一个抽搐。都没有来得及射精,吴蔓玲就感觉到体内的火车一下子脱轨了,一点点地软了,一点点地小了。吴蔓玲的两条腿直抖,企图夹住,却没了力气,并没有成功。混世魔王从吴蔓玲的身子里撤了出来,一点也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他的第一次。这是他的最后的一次。在未来的岁月里,他的小钢炮就此变成了玩具手枪,除了滋水,再也不能屹立在自己的裤裆。
  混世魔王爬了下来。先是从吴蔓玲的身上爬下来,然后,从床上爬了下来。他在找鞋。直到这个时候,混世魔王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穿鞋。他是光着脚来的,只能光着脚走。临走之前混世魔王给吴蔓玲丢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还会再来的。”口气比他的小兄弟还要生硬。
  吴蔓玲瘫在床上,一阵冷风吹进了屋子,吴蔓玲像一块木头,下了床,关上门,闩死了。再用背脊顶住。直到这会儿吴蔓玲才从一场噩梦当中苏醒过来。这场噩梦来得过于突兀,走得也一样突兀,反而有一点像假的了。吴蔓玲只能一点一点地回忆,一点一点地捋。她来到了床边,打开手电。床单已经完全不成体统了,床单证实了这不是假的,是真的。慌乱而又可耻的褶皱就是证据。床单的中间有一摊红,这也是证据。这一摊鲜红吴蔓玲认识,那是她自己的血。她认识。这摊血提醒了吴蔓玲,她在疼,是撕裂的那种疼。吴蔓玲跪在了床单上,虾一样弓了起来,蜷了起来。她把整个身体都埋在了被窝里。她照着自己的血,望着自己的血,伤心和屈辱涌上来。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是滚烫的,然而,面颊更烫。这一来她的泪水反而是冰冷的了。吴蔓玲抓起被窝,把自己的脸捂紧了。等做好了这一切,吴蔓玲开始了她的嚎啕。棉被使她的声音充满了含混和鲁钝,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见,这一来就安全了。哭完了,吴蔓玲伸出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一直摸到自己的下身,这一摸愈发的伤心了。是再也不可挽回才可以触发的那种伤心。她就这样失去了她的贞操。她的贞操被狗吃了。就在这样的时刻吴蔓玲想起了一句极其要紧的话,“被狗吃了。”吴蔓玲拉过被窝的一只角,塞进嘴里,用近乎呐喊的声音说:
  “被狗吃了!被狗吃了!!被狗吃了!!!”
  端方一大早就来到大队部。事实上,这一夜他也没有睡好,他的心里头越来越没有底了。他鼓起了勇气,必须在一大早把吴支书堵在门口,好好商量一下当兵的事。经过一夜的琢磨,端方似乎又看到了一些前景。混世魔王被吴支书“枪毙”了,端方在一定的程度上受到了惊吓,可是,有一个事实端方是不能忽略的,混世魔王是混世魔王,端方是端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相反,希望增大了。在当兵这个问题上,少了一个竞争的对手,他端方其实就多了一份的把握。这么一想端方又乐观了。当然,还是忐忑。谁知道人家吴支书是怎么想的呢。
  一大早吴蔓玲的门就紧锁着,这个不同寻常了。是不是到公社开会去了呢?端方在大队部的门口逗留了片刻,把锁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只好回去了。到了午饭的时刻,端方再一次来到大队部,吴蔓玲的大门却还是锁着的。她到哪里去了呢?出于无聊,端方只好来到窗前,踮起脚,把手架在额前,对着吴蔓玲的房间里张望。这时候金龙的老婆正好从这边路过,看见了端方,不知道端方在瞅什么,蹑手蹑脚的,跟上来了。金龙家的来到端方的身后,拽了拽端方的上衣下摆,问:“贼头贼脑的,偷看什么呢?”这么一说端方倒不好意思了,红了脸,笑起来,说:“我找吴支书呢?”金龙家的说:“门不是锁着的吗,你还偷看什么?”端方说:“你可不能瞎说,我就是看看,哪里是偷看。”这么说着话就打算走人。金龙家的却不依不饶,跟了上去,警告说:“端方,人家是姑娘家,我可替人家守着,下次不许偷看!听见没有!”端方知道金龙家的少一窍,是个死心眼的好心人,又好气,又好笑,越发不好意思了,急忙点头,说:“知道了嫂子。”
  黄昏时分端方已经是第三次来到大队部了。因为有了中午的教训,端方没有直接来到吴蔓玲的门口,而是离得远远的,站在一棵树的下面对着大队部张望。这一次吴蔓玲的门反倒开了。端方的心里一阵高兴。这一回他没有犹豫,三步并作了两步,过去了。刚进门,立足还未稳,一条狗早已经扑了上来。它的嘴巴差不多都到了端方胸脯。幸亏有铁链子,要不然,扑到端方的脸上也是说不定的。由于没有任何准备,端方这一下吓得不轻,还没有定下神来,狗已经发动了第二次攻击。端方一让,跳出了门外。吴蔓玲喊了一声“黄四!”狗便开始吼叫,气势汹汹的,这一来就把吴蔓玲和端方从中间隔开来了。吴蔓玲望着端方狼狈的样子,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十分离奇的念头,昨天晚上是不是端方?兴许是自己看错了呢。如果是端方,会怎样呢?这样的疑问缠人了,深入了。吴蔓玲陷了进去。被狗吃了。
  吴蔓玲站在屋内,光线十分的黯淡,一张脸就不那么清晰,暧昧,而又恍惚。她的脸色很不好,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端方不安了,相当的不安。吴蔓玲的脸色就是命运。看起来事态不好了。端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端方站在门外,吴蔓玲站在门内,中间隔着一条狗,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打量着。什么也没有说。不好的感受弥漫开来,笼罩了端方,笼罩了吴蔓玲,还有那条什么也不知道的狗。那就什么也不用再说了。端方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了。两个人就这么面色沉重地站在大队部的门口,各人揣着个人的心思。天色就是在这样的沉默当中黯淡了下来。还有一些晚来的风。看起来是不行了。端方掉过头,走了。端方这一走吴蔓玲才回过神来,刚想跟上去,狗又吼叫了一阵。那还是算了吧。
  端方很沮丧。沮丧极了。同时兼有了愤怒。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到养猪场,直接往混世魔王的那边去。昨天是混世魔王被宣判的日子,今天,轮到他了。天黑得特别快,端方早已经看不见自己了,但是,端方看见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命运。命运扑上来了,扑到他的脸上来了,眼见得就要咬到端方的咽喉。命运不是别的,命运就是别人。
  “他”或者“她”,永远是“我”的主人。
  他,或者她。他们,或者她们。永远是“我”的主人。“我”是多么的无聊,无趣,无望,无助,无奈,无耻。“我”是下贱的。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他”?或者“她”?“他们”?或者“她们”?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愤怒,更因为绝望,这个绕口令一样的问题把端方缠绕进去了,他像一只追赶自己尾巴的猫,因为达不到目的,又不肯罢休,越追越急,越追越快了。一会儿就把自己绕昏了,眼见得就要发疯。端方急火攻心,一下子想起了顾先生。他要找顾先生。这个唯物主义的问题只有顾先生才能够解决。端方是一路小跑着来到顾先生的小茅棚的,一脚就把门踢开了。端方说:
  “我能不能成为他?能不能?”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劈头盖脸,空穴来风,势不可挡。端方说:
  “能不能?!”
  顾先生在喝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一双小眼在小油灯的下面像两只小小的绿豆。惊恐,却镇定。依照一般的经验,顾先生知道,端方一定在“想”什么了。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总是爱“想”,一“想”就把自己逼进了牛角尖,直到出不来为止。这是好事。顾先生说:“端方你坐。”
  端方说:“你回答我!”
  顾先生放下筷子,说:“你这样想毕竟是好的。”
  端方说:“你回答我!”
  端方跨上去一步,咄咄逼人,差不多要动手了,“你回答我!”
  顾先生说:“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六十页上告诉我们:‘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自己而是一个疏远的、一个被迫的活动,那么,这个活动属于谁呢?属于我以外的另一个存在。这个存在是谁?’端方你看,这个问题马克思也问过。那时候他正在巴黎。”
  端方说:“这个存在是谁?”
  顾先生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粥。顾先生舔了舔嘴唇,说:“马克思也没有说。”
  端方走到顾先生的跟前,伸出手,用一只指头顶住了顾先生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操你的大爷!”
  端方说完了就走。顾先生一个人坐在茅棚里,他并没有因为端方的粗鲁而生气,相反,喜悦了。他更喜欢端方了。一个人能够关心“我能不能成为他”这样的哲学问题,这就可爱了。人应当有这样的追问,尤其在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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