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作者:毕飞宇-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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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响起的却是“万岁”的呼声。从人万岁,到政党万岁,从国家万岁,到军队万岁。反而比早几年还热闹。
大队部的前面有一块不小的空地,有几棵很高、很老的槐树。一到夏天,地上就有大片大片的荫凉。这一来就成了左邻右舍聚集的地方。比方说,吃中饭的时候,许多人都会捧着他,的饭碗,来到老槐树的下面,蹲下来,一边吃,一边说,像一个食堂。一般来说,端着饭碗站在荫凉里吃饭的不外乎这样几个人,广礼,广礼家的,金龙,金龙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都是大队部的邻居。老主顾了。吴蔓玲刚搬过来的那阵子还是在西厢房里吃饭,吃着吃着,觉得不妥当。这样做等于把自己和群众隔离开来了,属于自我的孤立。也端着饭碗,来到了荫凉下面。因为碗小,进进出出地盛饭不方便,吴蔓玲干脆换了一只大海碗,夹上咸菜,这一来方便多了。吴蔓玲端着大海碗,和乡亲们一起蹲在地上,几乎像一个叫花子。开始当然不习惯,许多动作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出来的。但是吴蔓玲有一个长处,什么都能够学习,什么都能够克服,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就特别地自然。
吴蔓玲蹲在地上,吃得相当快,比一般的庄稼人吃得还要快。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吴蔓玲已经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可以用多、快、好、省进行理论上的概括。吴蔓玲干活不惜体力,可以和最强壮的男将拚个高低,所以,这几年的饭量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这就要求她吃得快。吴蔓玲这一身过硬的功夫还是她在农忙的季节练成的,农活那么忙,哪有时间在饭桌上磨蹭?但是,吃饭就是这样,只要你快起来了,即使你什么事都没有,你也慢不下来,你的吃饭就是一次小小的战斗。吴蔓玲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大海碗里进行地道战、麻雀战、运动战、歼灭战,四处出击,四面开花,—边吃,一边转。满满尖尖的大海碗,三下五除二,一转眼就被吴蔓玲消灭了。吃完了之后,吴蔓玲并不急于回到西厢房,而是撑着自己的大腿,站起来,打两个饱嗝,再把右手握成空拳头,翘出小拇指,剔剔牙。一边剔,一边和乡亲们聊聊天。因为吃得过饱,吴蔓玲会把大海碗放在地上,把筷子架上去。这一来好了,两只手空了下来。那就撑在腰的后头吧,两条腿作出“稍息”的姿势,舒服了。这是吴蔓玲一天当中最清闲的时刻,也是最满足的时刻。
大中午的,天特别地热。这一天的中午大伙儿正在树荫的底下吃中饭,广礼、广礼家的,金龙、金龙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吴蔓玲,还有一些孩子,都蹲在地上,闲聊,说一些有咸有淡的话。非常地悠闲了。吴蔓玲已经吃好了,正在剔牙。这时候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过路的,身上背了一张很大的玻璃镜匾。陌生人来到树荫下面,松了一口气,十分小心地把玻璃镜匾斜靠在树根上。镜匾上画了一对喜鹊,还有一行红字:“上梁志禧”。金龙开始和陌生人搭讪了,打听清楚了,原来是李家庄的,亲戚家起房子,送贺礼去的。广礼和过路人说着闲话,吴蔓玲走上去了。吴蔓玲平日里从来不照镜子,吴蔓玲不喜欢。可今天吴蔓玲倒要看看,自已是不是又黑了。镜子有一个人,把整个镜匾都占满了,吴蔓玲以为是金龙家的,就看了一下旁边,打算叫她让一让。可是,吴蔓玲的身边没有人,只有她自己。回过头来,对着镜子一定神,没错。是自己。但是,吴蔓玲不相信,重新确认了一回。这一回确定了,是自己,千真万确了。吴蔓玲再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这种样子,又土又丑不说,还又拉挂又邋遢。最要命的是她站立的姿势,分着腿,叉着腰,腆着肚子,简直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女混混!讨债来了。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样子的?哪一天?吴蔓玲的心口当即就凉了,拉下了脸来。这时候金龙家的靠了过来。这个缺心眼的女人对着镜匾的喜鹊说:“小吴,你这个母喜鹊到现在还没有公喜鹊呢。”天地良心,吴蔓玲其实并没有听见她的话。町吴蔓玲“倏”地转过身,掉头就走。一个人回大队部去了。
吴蔓玲的举动让金龙家的下不了台了。小吴这个人历来厚道,从来不对人这样的。显然,是金龙家的冒失了,说话说走了嘴。金龙端着饭碗,闷了半天,歪着脑袋责问自己的婆娘:“你发的什么骚?”金龙家的知道自己的嘴巴惹了祸,不敢吭声。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脸面上下不来,小声说:“吃屎了,一开口就喷粪。”
金龙一听到这话更来气,走上去一步,说:“你发什么骚?”
过路人看了他们一眼,背上镜匾,走了。广礼歪在树根上,怕他们夫妻俩真的伤了和气,只能出面打圆场。广礼一边嚼一边说:“金龙,也不怪你老婆。就一句玩笑话。算了。”
金龙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吴支书,正在火头上,对广礼说:“什么算了?关你屁事!”
广礼怔了一下,说:“金龙,你老婆说得不错,我看你真的吃屎了,不知好歹嘛你。”
金龙家的听见广礼这样数落自己的男将,连’忙接过广礼的话,理直气壮了,冲着广礼说:“你才吃屎!是你在吃屎!”
广礼家的蹲在一边,一直没有动静。听见金龙家的把屁放到了丈夫的脸上,终于开口了,慢声细语地对着金龙家的说:
“还说什么呀。自家的男将都说你骚,不冤枉。别人冤枉你,他不会冤枉你。还说什么呀。”
金龙只打算教训一下自己的老婆,眼见得别人都来奚落她了,哪里咽得下去。自己的老婆口齿笨;哪里能有广礼家的那样鲜光,急忙调转了枪口,对广礼家的说:“广礼家的,你说清楚,到底谁骚?’:
广礼家的四两拨千斤了,说:“还说什么呀;你都说得清楚了。你也是的,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老婆!”
这话气人了。金龙火冒三丈,大声喊道:“她是我婆娘,这话我说得,你说不得!”
广礼家的不和金龙比嗓子,轻飘飘地说:“你当然能说。你最了解情况嘛。”
这句话把金龙噎住了,说不出话来。金龙撇下广礼家的,对着广礼挺出了手指头,警告说:“广礼,你听见了?你婆娘说的可是人话?”
广礼反而笑了,说:“是你了解情况嘛。你不了解谁了解?”
金龙这一回真的急了,瞪起了眼睛,说个狗日东西!”
广礼往后退了一步,一脸的坏笑。
金龙恼羞成怒,说:
“我打你个狗日东西!”
听到了动静,吴蔓玲重新走出来了。头发已经梳理过了。然而,心情很不好。但越是心情不好,越了过去。一遍扫下来,佩全的心里有了几分的数,端方的心里同样有了几分的数。但是,谁都不提。就当没这档子事。端方吃完了,把手里的碗筷递到网子的手上,叫网子拿回去。端方看着网子走远了,来到佩全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佩全的肩膀上,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似的。端方和佩全一起走出去四五步,从佩全的手上取下饭碗,放在了地上。佩全不知道端方要做什么,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说:“做什么?’端方说:“佩全,你也看见了,我们家网子被人打了。”
佩全说:“不是我。”
端方说:“我知道不是你。这种事你做不出。”
佩全说:“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端方说:“我们家网子是被狗咬的。”
佩全笑了,说:“你找狗去啊。”
端方没有再说话,突然弓起膝盖,十分凶猛地撞在了佩全的小肚子上。大路、国乐和红旗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佩全已经倒在地上了。端方的这一下可是使足了力气,佩全又是饱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气都喘不出。“找狗去?”端方大声喊道,找狗去我丢不起那个人!——老子要打的就是狗的主人,老子打你!狗咬一次人,我打你一次,咬两次人,我打你两次!”
端方喘着气,说:“佩全,不服气你起来。”
大路、国乐和红旗都围上来了。端方没有走,就站在他们的中央。他在等。他是有准备的,腰里头带了家伙。他想好了,不管是谁,不管吃了谁的苦头,他都木理。他今天只盯着一个人,那就是佩全。他在等佩全站起来。佩全终于起来了,他没有扑到端方的身上去,只是弓着腰,在那里喘气。看起来他一时半会儿是还不了手了。端方也没有再动手,却把纸烟掏出来了,叼了一根,给了红旗一根,给了大路一根,给了国乐一根。最后,给了佩全一根。佩全没接。端方的手就举在那儿,最终,还是接过去了。红旗从端方的手上抢过火柴,帮大伙儿点上了。没有人说话。一帮人就那么闷着脑袋,认认真享地吸烟。香烟真是个好东西,是男人就应该叼上它。
就这么抽着烟,端方把话题岔开了,开始了说笑,网子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再提。端方对佩全客客气气的,佩全对端方也客客气气的,都像是多年的朋友了。不过周围的人看得出,端方今天在佩全的头上拉屎了。不仅把屎拉了,甚至把尿尿了,甚至把屁放了。佩全这一回完全跌软了,是个蜡烛坯子,散了一裤裆的雄。
临了,端方把烟头掐灭了,丢在了一边。端方说:“佩全,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再提。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不惹你。你呢,也不要惹我。我们就算清了。好不好?”
佩全说:“好。”
端方说:“你想好了,我再问你一遍,好不好?”
佩全看了看四周,斩钉截铁了,说:“好!”
端方说:“你们都姓王,——大伙儿说呢?”
大伙儿说:“好。”
王存粮一直站在一棵树的后面,没有出面。但是,他都看见了,他都听见了。王存粮无比地宽慰,突然就想起了—句老话,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
端方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想到三丫在他的家里,正在和红粉说话。沈翠珍和红粉今天傍晚在巷子里骂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出面,没有一个人来串门,没想到三丫过来了,看起来这孩子倒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沈翠珍刚刚和三丫说了几句网子的事,红粉却从箱子底下把自己的衣裳端出来了。三丫是知道的,红粉今年的年底要出嫁,这些日子一直忙她的嫁衣,便对沈翠珍笑了笑,把话题转到针头线脑上去了。沈翠珍瞥了一眼红粉的衣裳,一个人到天井去了。说起红粉的嫁衣,沈翠珍蛮伤心的。到底母女一场,沈翠珍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替女儿把好这一关。红粉不让。就是不让。沈翠珍趁红粉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瞄过几眼,针线粗得像狗啃的。唉,女儿的嫁衣太难看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脸往哪里放。沈翠珍不好说,也不敢说。就觉得丢人。
三丫跑到端方的家里来,是因为她和母亲又吵架了。当然还是因为三丫的婚事。三丫又把一个提亲的人给回了。看还没看,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她,她就把人家回了。从歇夏开始,孔素贞就一直在外面托人,好不容易又说了一个,三丫轻飘飘地就打发了。做女儿的哪里能体会做母亲的心思。做母亲的没有别的,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着落,赶紧地把终身大事定下来。可三丫这一头也有三丫的舍衷,主要是自尊心被伤得太深了。给三丫做媒的一般都知道三丫家的情况,商量好了似的,介绍过来的不是地主的儿子,就是汉奸的侄子,再不还乡团团长的外甥。三丫有一个感觉,天底下所有做媒的人都不是在给她说媒,而是合起伙来把她三丫往粪坑里推。好,你推,我还不见了!统统不见!孔素贞急了,问三丫:“你当你是谁呀?”声音虽然小,挖苦的意思全有了。三丫说:“还能是谁,你孔素贞的闺女。”话里头有怨了。孔素贞说:“不是吧,我看你是金枝玉叶。”三丫说:“全托了你的福了。”这句话露骨了,孔素贞想,怪罪自己的意思全有了。——可这句话她能够说么?做母亲的又不是阴阳先生,哪里能知道哪一块云底下是风,哪一块云底下有雨?早知道是这样,就是把X缝起来也不会生出你们来。孔素贞伤心了,说话的声音虽轻,但是,话重了。孔素贞说:“人之初,性本善。丫头,你的心喂狗了,,”三丫知道自己的母亲冤,可最冤的还是自己。这么一想也伤心了,话也一样地重了。三丫说:“你的心喂了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一条狗。我生下来就是一条狗。”这句话是一巴掌,打在了孔素贞的脸上。孑L素贞气急败坏,说:“你是狗就好了。你要真的是狗,公狗会追着你的屁股转。何至于我来操这份心?”母亲看来是气急了,终于戳到了三丫最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