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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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失落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人独坐在家里倘眼泪,心里想道:“早知如此,何必如此?真是俗语说的:哑子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这日有些头痛发热,躺在牀;上,不能起身。家人们看见老爷病了,太太又不曾回来过,更是六神无主。一个贴身管家叫做王荣的,忙着替老爷上院请感冒假,又忙着替老爷请医生,打了药来煎好了,送给老爷服下,又劝老爷静心保养。
黄世昌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病了一日是两日,忽然觉得有人揭开帐子,问他怎么样了?黄世昌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一看,他的太太如花似玉的正坐在牀;沿上哩。黄世昌一见太太的面,不觉哑着喉咙把眼泪直淌出来。太太笑道:“何必如此?我不过贪玩多住了两天,就把你急病了,你也太不中用了。”说罢,在袖子里掏出一方绢子,在黄世昌脸上来回擦那眼泪,一只手望怀里摸了半日,摸出一件东西来,递在黄世昌手中。黄世昌一见,是紫花印的马封,心里不住的突突乱跳,连忙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制台委他办铜圆局提调的札子,珠笔标的年月日还没有干。黄世昌在牀;上一骨碌爬将起来,也不及说什么,就和太太磕了一个头,太太连忙拉他起来,说:“仔细,给老妈子看了笑话!”黄世昌自从看见了这个札子,他的病立刻全愈,一面披长衣服,一面叫老妈子打洗脸水。正在盥漱的时候,只听见隔着门帘王荣的声音道:“高妈回一声罢,江宁上元两县王、朱两位大老爷,跟着江宁府邹大人都来了,说是要面见老爷道喜呢。”黄世昌连忙道:“不敢当,挡驾。”王荣又回道:“都进来在厅上呢。”黄世昌忙喊拿衣帽,横七竖八的穿上,三脚两步跨出去了。少时,把江宁上元两县和江宁府送去了,又喊轿班伺候上院谢委。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到头来瞌睡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论革命幕府纵清谈 救月食官衙循旧例
却说黄世昌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到得制台衙门下轿,刚下轿就看见替他太太引路的那个巡捕,巡捕对他说了一声“恭喜”!黄世昌道:“一切都仰仗大力,兄弟感激万分,改天还要到公馆里来叩谢。”巡捕道:“岂敢,岂敢。”一面说,一面问黄世昌道:“手本呢?等我替你上去回罢。”黄世昌道:“如此,益发费老哥的心了。”巡捕早伸手在他跟班的手里要过手本,登登登的一直上去了。黄世昌仍旧到官厅上去老等。
有些同寅见了他,一个个掇臀捧屁的道喜,黄世昌-一回礼,有些素日和黄世昌不对的,却在一旁咕哝道:“靠着老婆的本事,求到了差事,也算不得什么能耐!”黄世昌只得付诸不理。
一回儿,巡捕匆匆走出来,说:“请黄大人。老帅传话给众位大人道乏。这是官场一句门面话,骨子里叫做不见。大家没有指望,便一哄而散了。
黄世昌跟着巡捕直到里面,见过制台,磕了头起来,照例说了几句感激涕零的话,制台也照例勉励他几句,叫他以后勤慎办公。说完了。制台心上还想有别的说话,一看府下站着五六个人,又有巡捕,又有跟班,忽然一个不好意思,亦就不说下去了。只点了两点头,以示彼此心照,然后端茶送客。黄世昌下去了。至于到差视事那些门面话,也无庸细说了。
再说冲天炮自从和余小琴鬼混在一起,冲天炮是直爽的人,余小琴是阴险的人,他们的口头禅是“维新”两个字,因此引为同志,谁想性情却不大相同的。余小琴借着冲天炮和他密切,常常有关说的事件,冲天炮原无不可,那知那班幕府,却看得透亮,暗想:“我们里面打得铁桶似的,上下相连,于今横里钻进一个余小琴来,坏我们的道路,很不自在。先以为冲天炮是制台的爱子,他在里面,要是搬动几句,大家都有些站不住,后来看见制台为着冲天炮在外胡闹,略略有些风闻,加以冲天炮在外面倡言革命,又有人把他的什么唐太宗、唐高祖的话告诉了制台,制台不免生气,着实把儿子训斥了几顿,冲天炮不服,反和老子顶撞,因此制台也有些厌恶他了。幕府里得着了这个消息,凡是冲天炮有什么事,或是应承了余小琴的请托,叫幕府里拟批稿,幕府里面子上虽含糊答应,暗地里却给他个按兵不动,冲天炮也无可如何。余小琴起初还怪冲天炮,后来知道他有不能专擅之苦,便大失所望。冲天炮因怕余小琴絮聒,也和他疏远了。这时候倒同着一个新进来的幕府,叫做邹绍衍,很说得来。这邹绍衍是浙江人,是个主事,新学旧学,都有心得,冲天炮十分敬服他。邹绍衍却是个热心人,见冲天炮维新习气过深,时时想要劝化他,常于闲谈的时候乘机规劝。无奈冲天炮窒而不化,邹绍衍用尽方法,冲天炮才有些醒悟过来。
有天吃过了午饭,邹绍衍正在那里看《庚子纪略》,冲天炮闯了进来,瞧见这部书,便追溯庚子年的事,说到激烈之处,不觉发指眦裂。邹绍衍又趁这个机会畅论革命,痛诋革命的不是,只听房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问:“邹老爷在里头么?”管家回道:“在里头和少大人说着话呢。”耳中又听见忽刺一声,把帘子一掀,走进两个人来,原来是幕府里的施辉山、汪若虚。招呼过了冲天炮,一齐对邹绍衍道:“昨儿打麻雀赢了我们两底码子去,今儿就想赖着不来么?快去快去,三缺一,等着你呢?”
邹绍衍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说道:“不怕输,只管来。但是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施、汪二人齐说:“你少嘴头刻薄,这回输断你的脊梁筋。”说罢,便拉邹绍衍脚不点地的走了。冲天炮也只得走出文案处。到外去鬼混鬼混了。
半日没精打采的回来,却看见衙门里大堂上有许多和尚、道士,还有炮手,还有礼生,心中不禁诧异。后来看见了黑纸白字的牌子,才知道今天护月。冲天炮是读过天文教科书的,懂得此中道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再踅到文案处,邹绍衍打牌还没有回来,问管家说:“邹老爷那里打牌?”管家说:“在折奏朱大人那里。”冲天炮暗暗想道:“今天横竖没有事,倒不如去看他们打牌罢。”刚刚绕过二堂暖阁,听见笛声响亮,原来有两三个小子,闲着无事,在那里唱昆曲调,唱的是楼会,正在呜呜咽咽的唱那:“蓝桥何处问元霜,轻轻试叩铜环响。”
冲天炮心里道:“他们倒会作乐。”因此不去惊动他们,悄悄的走过了。穿过左廊,绕到折奏朱锡康的院子,听见一阵牌声,和着喧笑之声。原来邹绍衍被对家敲了一付庄去,和的是二百四十和。冲天炮刚上台阶,伺候的小子早打开帘子,向里面道:“少大人过来。”朱锡康慢慢地站起身来,三人也跟着站起来招呼过了。朱锡康先问:“世兄今儿为什么不到外头乐去,倒找到这里来?”冲天炮道:“外头逛的厌烦了,所以来看看老世叔”。原来朱锡康和制台,是从前拜把子兄弟,现在制台请他在幕府里办折奏,所以要称呼“老世叔”。朱锡康接着说道:“原来如此,但是牌已剩了两付了,等我们打完了再谈天罢。世兄请坐,我今天赢了底把码子,他们三人要敲我竹杠,我已叫厨房里端整了几样菜请他们,回来就在此地便饭罢。”
冲天炮说:“很好很好。”于是四人重复坐下,不到片刻,果然打完了。邹绍衍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怪累得慌的!”
施、朱二人齐说:“我们输了钱,又受了累,这才冤枉哩。”
邹绍衍道:“谁叫你们的牌打得这样噱头?”施、朱二人道:“你也没有赢,别说嘴了。”邹绍衍道:“我虽没有赢,我却没有输,还值得。”一面说,一面大家站起来。伺候的小子送上手巾,各人擦了脸,一个小子便来收拾桌子的牌。朱锡康道:“桌子别搭好了,回来就在这里吃饭罢。”伺候的小子答应着。
少时掌上灯来,朱锡康问:“菜好了么?”伺候的小子说:“厨房里去催过了,说鸭子没有烂,还得等一等。”朱锡康说:“既如此,先拿碟子来喝酒罢。”伺候的小子答应一声“是”,便登登登的跑了去了。霎时端上碟子,一个老管家又来安放杯筷。
五人坐下,喝了两杯酒,大家闲谈着。冲天炮便提起护月那件事来。朱锡康抢着说道:“这也不过照例罢了。庚子那年日食,天津制台还给没有撤退的联军一个照会,说是赤日行天,光照万古,今查得有一物,形如蛤蚧,欲将赤日吞下,使世界变为黑暗,是以本督不忍坐视,饰令各营鸣炮放枪救护。诚恐贵总统不知底细,因此致讶,合亟照会,伏乞查照。”那些话头。话没有说完,在座一齐笑起来,邹绍衍和冲天炮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冲天炮等众人笑过了,因问邹绍衍道:“绍翁以为何如?”邹绍衍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呢?月蚀是月为太阴光所掩,日蚀是日为月光所掩,世兄熟读天文等书的,想早早了然胸中了。”施、朱二人不解,齐声问道:“这么月亮会为太阳所掩,太阳又为月亮所掩呢?”邹绍街道:“试问日球在天,是动的呢,是不动的呢?月球绕地,是人人晓得的了。 既知他绕地,即不能不动,即不能不转,是很明显的道理了。月球既转,何以有太阳的时候显不出他来呢?原来这个月不及太阳的光,所以日里不能见月,绕来绕去,转来转去,就和太阳相遇了。一相遇,太阳的光,为月光所掩,就是日蚀。月蚀也是一样的道理。”施、朱二人听了,俱各点头。正说着,鸭子上来了,大家尝着,都说很好。朱锡康说:“好虽好,还嫌口沉了点儿。”冲天炮说:“老世叔自己请客,断无夸奖自己菜的道理,所以要故意挑剔这一下。”朱锡康说:“世兄真是个玻璃心肝,水晶肚皮的人。”说完,又复大笑。一时饭罢,施、朱两位是抽烟的,便先告辞去了。邹绍衍也说:“我要歇歇了。”冲天炮见他们都散,也只得跟着一起走。朱锡康照例相送。自有管家掌着明角灯,送他们各自回房。冲天炮也回上房安歇。
正是:得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一分礼耸动骨董名家 半席谈结束文明小史
话说北京政府,近日百度维新,差不多的事都举办了。有些心地明白的督抚,一个个都上条陈,目下有桩主要至紧之事,是什么呢?就是“立宪”。“立宪”这两个字,要在十年前把他说出来,人家还当他是外国人的名字呢。于今却好了,士大夫也肯浏览新书,新书里面讲政治的,开宗明义,必说是某国是专制政体,某国是共和政体,某国是立宪政体。自从这“立宪”二字发见了,就有人从西书上译出一部宪法新论,讲的源源本本,有条有理,有些士大夫看了,尚还明白“立宪”二字的解说。这时两湖总督蒋铎上了个吁请立宪的折子,上头看了很为动容,就发下来叫军机处各大臣议奏。可怜军机处各大臣,都是耳聋目花的了,要想看看新书,明白点时事,也来不及了,仍旧收买骨董,跟着红绿货吸鼻烟。此番上头下这个折子来,叫他们议奏,正如青天霹雳,平地风波,这却怎么好呢?少不得请教那些明白时事的维新党。于是乎就有外洋留学回国考中翰林进士的那班朋友,做了手折,请他们酌夺,以副殷殷下问之意。这些手折上的话,大半用的日本名词,那些军机大臣连报都不看的,见了“目的”、“方针”那种通用字眼,比三代以上的文字都还难解,只得含含糊糊奏覆了,无非说立宪是桩好事就是了。外边得了信息,便天天有人嚷着“立宪,立宪!”
其实叫军机处议奏的,也只晓得“立宪,立宪!”军机处各大臣,虽经洋翰林洋进士一番陶镕鼓铸,也只晓得“立宪,立宪!”评论朝事的士大夫,也只晓得“立宪,立宪!”“立宪,立宪!”之下,就没有文章了。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了,军机处几个老朽告退了,撤换的撤换了,别换一班新脚色,一回立了外务部,一回立了警察衙门,一回立了财政处,一回立了学部,这立宪的事也就不可须臾缓了,上头究竟圣明不过,晓得立宪这桩事不能凭着纸上空谈的,必须要有人曾经考察过的,知道其中利弊,将来实行之际,才不致碍手绊脚。所以下了一道谕旨,派某某出洋考察政治,是为将来立宪伏下一条根。这钦派出洋考察政治大臣里面,都是些精明强干之人,所有见识不同凡近。单说里面有一位是个满洲人,姓平名正,出身部曹,心地明白,志趣高远,兼之酷嗜风雅,金石书画,尤所擅长,在汉人当中已是难得